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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回

    几人一听不错,游靖点了点头。秦追与江轻逐盖上棺木,白离嘱咐文秀将泥土掩埋恢复原状,自己随游靖等人回返后院房中寻纸笔画像。游靖因被白离恭维得十分顺意,有意卖弄,一顿饭功夫便将三张画像画好,江轻逐拿过一瞧,画中三人,唯有一人认得,既非姚穆风也非姚翦云,而是义母姚夫人李氏。他手握画纸,微微发抖,心中大悲大喜。秦追也瞧了一眼,画上老者少女皆与当日瞧见依稀有些相似,但眉眼间又大不相同,唯有妇人正是被黑衣人擒来挟持的姚夫人。他心想,姚夫人久病在床身子孱弱,恐怕话也说不成,因此那些人便不必花心思假扮她。

    江轻逐道:“这两人我不认得,义母的相貌倒是分毫不差……只是,义父与云妹就算活著怕也凶多吉少。”白离道:“不瞒江大哥,小弟其实已有线索,只是尚未确准所查之处关押的可是姚前辈。小弟原本想挖开云妹棺木瞧瞧尸首右手小指,真是云妹也罢了,若不是小弟心中便有几分数。不想二位与游大侠一并跟来,倒更省些事。”

    秦追道:“话虽如此,只是你拉了柳老爷子与他孙儿一道,未免有拖人下水之嫌。”白离叹了口气道:“小弟身上带伤,身边可信之人又少,这趟来姚家唯恐再遇强手,柳老爷子前辈高人名声赫赫,小弟不得已请他老人家同往,好震慑歹徒。”

    江轻逐道:“我义父现在何处?”白离道:“若小弟查得不错,姚前辈与云妹在未寒山庄。”秦追一听大惊失色道:“这绝无可能,姚……姚前辈怎会在我大哥家中?”白离道:“小弟说过,往下之言都是猜测,言之不当望请见谅。秦大哥与令兄相识结义,全因宁小姐所扮妇人而起,本就十分可疑,小弟冒昧一问,你与江大哥又是如何相遇?”秦追心神大乱,但乱神之下尚存清明,便如实将当日之事说了。白离道:“令嫂身中剧毒应当不假,可令兄说的那个独眼癞子是否真有其人就难说了,个中疑点重重,只是秦大哥当时关心则乱未及细细推敲。今日再想,若非令兄一番言词令你前往姚家取药,你如何会见得这一场灭门好戏?”秦追已有过怀疑,只是想到段已凉便认定绝无可能,至多是他一心为救妻子遭人蒙骗。他道:“即便大哥真有嫌疑,他要我半夜瞧这一出好戏又是为甚麽?”

    白离转头望著江轻逐道:“这好戏的重头却有一件紧要的物事。小弟大胆推测,幕后主使之人要得到这件物事,原本是想逼姚前辈交出,但姚前辈念及此物干系重大,宁死不肯松口。小弟设身处地想来,换做是我,不会真就一刀将姚前辈杀死自绝后路,定将他关押起来慢慢盘问。可惜时隔许久仍未能套问出消息,主使之人只得另想他法,从江大哥身上打起主意。”白离这番话虽是猜测,但条理分明令人信服。秦追道:“这主意却打错了。”白离道:“不错,姚前辈宁死不说,江大哥又如何肯轻易屈从?小弟以己度人,强夺不成只得智取,想方设法令江大哥自行交出才是上策。若江大哥得知姚前辈为人所逼害,岂有不追g究底的道理,到头来定会将东西找出,到时再从他手上夺去,岂非轻而易举。只是这好戏有一个难处,既要江大哥知道得清清楚楚,又不能让他亲眼瞧见。”

    江秦二人暗想不错。若江轻逐亲眼瞧见,怎会眼睁睁瞧著义父一家惨死。白离道:“那人要想办成这事,便要找个能够传话又与姚前辈不熟的人,才能不露丝毫破绽。秦大哥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是最好不过的人选。秦大哥想一想,你与令兄结义是在几时?”秦追答道:“约是去年十月月底。”白离道:“小弟打听到姚家山林之中盗匪出没,是在去年十月初上。”秦追心知他说得不错,姚家出事不久,自己与段已凉相识结义,两件事看似并无关联,但与前前后后诸多事情合在一起未免有些凑巧。他心中一团乱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江轻逐心知他难以决断,便问白离道:“你为何说义父与云妹人在未寒山庄?”白离道:“这半年中,小弟多方打探,起初只为找杀害姚前辈的凶手,可接连数月徒劳无功,直到近日才得了只字片语的消息。”江轻逐问道:“是甚麽消息?”白离伸手到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双手奉上。江轻逐接到手里展开一看,字条上血痕干涸字迹模糊,依稀只瞧得出“安人,百万,恭顺,人长寿”几个字,不知有何深意。

    他瞧得一头雾水,递给秦追,也一样不著头脑。白离道:“这是镖局子里行镖的暗语,有时走暗镖,接货传消息时不可明示於人,便用暗语互通。”江轻逐道:“那这字条上写的是甚麽意思?”白离道:“字条染了血污,小弟也瞧得不甚明白。安人为妻即女,百万当数为兆,是个姚字,恭顺为巽意指东南,人长寿是说镖货完好。小弟琢磨良久,因而猜测姚前辈尚在人世,可惜留字之人没来得及将字条送出已遭了毒手。”

    江轻逐道:“既已遭毒手,这字条你又从何处得来?”白离道:“小弟派出的人各据一方,司查探、监视、保护之职,若在约定之时没有联络,便会再派出人去查找。写下这字条的人所去之处正是未寒山庄。”江轻逐道:“你为何派人去未寒山庄?”白离侧首道:“小弟在姚家灭门后曾到过这里,见人去楼空,姚前辈与云妹不知去向,便一心想查真相。神枪柳老爷子寿辰,小弟在柳家镇上得知江大哥行踪,只是见你与秦大哥在一起故而不便相认,后来你认定他是杀害姚前辈的凶手,小弟便自作主张将秦大哥的来历仔细查了一番,不止未寒山庄,就是天玄山下也有小弟派去的人手。若非如此,秦大哥伤愈下山,如何能得牧童传信,引他到滁州城来。小弟那时已知身边陈平丁厚与姚前辈之死有关,又一心只想确定秦大哥是否真凶,这才故布疑阵,请秦大哥到滁州城白远镖局总号,若他与此事有关,到了滁州说不定便会露出蛛丝马迹。”白离说到这里,面露歉意之色瞧了秦追一眼。

    秦追道:“白少镖头心细如发,为查真相原该如此。”他犹豫一下问道:“白少镖头当真确定,姚前辈就在未寒山庄?”他问这话时,下了极大的决心。

    白离道:“小弟不能确定,只是十之八九,秦大哥若有疑心何不亲自去未寒山庄一探究竟?”秦追沈默良久,终於点头道:“好,天一亮我就动身。”白离道:“小弟伤重,若随两位同往白饶上一条x命也罢,唯恐拖累了你们。”秦追道:“此事本与白少镖头无关,不敢再劳大驾。”白离道:“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他目光一转,望向江轻逐道:“七巧玲珑锁既已打开,匣子里的东西可否让小弟一观?”

    江轻逐也望他一眼,白离端坐在侧,灯火映照下目光率直毫不回避,便伸手入怀,取出绢帛递到他面前。白离见他如此轻易将这机密之物交出,心中竟是一阵感动,面上露出微微喜色,正要伸手去接,忽听一声震天巨响,窗户登时四分五裂,自窗外飞进两个黑影。当先一个黑影十分魁梧,飞入房中正落在桌上,喀!一声将好好一张桌子压得粉碎,而后那个黑影飞卷而入,落在江轻逐与白离当间,劈手将绢帛夺去,如鬼魅般飘身出外,远远站在对面屋脊上。

    这变故不过瞬息片刻,江轻逐手中之物便已易主。秦追也吃了一惊,但这时不容细想,足尖一点飞身追去。白离往地下碎裂的桌子瞧,见文秀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由面色骤变,将他扶起时双手竟有些发抖,忙探出二指搭他脉搏,只觉尚有些微跳动并未断绝,这才放下心来。

    江轻逐见秦追追了出去,也一提宝剑自破窗穿出,飞身上房紧追不舍。到了外面远远一望,瞧见那人身穿灰袍好生眼熟,正是神出鬼没的灰衣人。那人夺了绢帛,往前院飞奔,江秦二人追到院里,江轻逐抬手一镖打他后背。灰衣人似背后长眼,身子一旋就已避过,银镖没入屋后,打碎一口水缸,好在灰衣人避开银镖时缓了一缓,秦追追上一步,呛一声拔出孤贞剑,一招“挥日阳戈”直取灰衣人面门。他屡次与灰衣人交手,均为他所制,此时出其不意,这一剑使得既不是天玄剑法,亦不是姚家剑法,却是江湖上最平平无奇的寻常把式。灰衣人见他拔剑攻到,早已提防招数变化,谁料一剑递出再无后招,自己防备的招数全落了空,反倒是江轻逐又一枚银镖飞s而至,灰衣人全神贯注都在秦追剑上,略一错愕躲得稍慢,银镖擦过他手臂,将灰衣划了道口子。

    江轻逐连著两枚银镖阻了灰衣人奔走之势,脚下一点掠上房梁,也拔剑在手,与秦追联手,三人叮叮当当激斗起来。秦追见江轻逐赶到,二人一般心思,各自仗剑抢上七八步,一左一右使出姚家快剑,一时只见房檐上剑光点点斗得激烈。

    灰衣人腹背受敌,但以一敌二游刃有余。游靖原本在屋中闲来无事,听外面打了起来,不顾伤痛硬是跑来瞧热闹。这时院中一声呵斥道:“甚麽人在屋顶上?”游靖转头一瞧,是丁麒风与夏迎天随著柳舍一来到。祖孙三人被刀剑声吵醒,丁麒风见屋顶上三人斗得热闹,看身法剑术,三人都是一流好手,忍不住道:“外公,这些是甚麽人,怎的半夜在屋顶上打架?”

    柳舍一眼力不凡,一眼望去便瞧出江秦二人使的姚家剑法,灰衣人脸戴鬼面藏头露尾,绝非善类。他右手一伸自丁麒风手中接过青龙枪,撩起衣袍飞身上房相助。灰衣人一人独斗江秦二人原本尚有余裕,柳舍一加入,登时有些捉襟见肘应顾不暇。柳舍一长枪挑起,刷刷刷连环三枪,枪枪不离灰衣人要害。灰衣人眼见来了助力,久战之下必定对自己不利,手掌一翻,十指间银光闪动,握了满把银针。秦追见状,便知他要出暗器,自己与江轻逐深知银针淬毒,刺破肌肤便可毙命,柳舍一却不知道。这一把银针撒出,他人在近处,黑暗中如何能尽数躲过。秦追心急之下,剑锋一收,举掌挺进,往柳舍一肩头拍去,掌上用了巧劲,一掌将柳舍一推开半步,脚下一空便要跌下房梁。

    柳舍一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武功修为高绝,秦追区区一掌虽出他意外,但如何能就此跌落,当下提起真气,长枪一顿,脚下屋瓦一片碎裂之声,硬生生将身形稳住,丝毫不见狼狈之态。秦追见状失声而呼,喊道:“小心!”灰衣人银针出手,他挺剑而上,挡在柳舍一身前。江轻逐也立刻挥舞长剑,二人齐心协力将一片银光尽数挡下。

    灰衣人眼见战况不利,不敢恋战,翻身脱出重围往院外飞掠而去。白离自后院奔来,见三人与灰衣人相斗又被逼退,心知事关重大,急道:“柳前辈,这人与姚家命案有莫大关联,不能让他跑了。”柳舍一听了,双眉一竖,提枪直追。院中丁麒风与夏迎天见状,也一并追去。几人追出院子,灰衣人已去得甚远,身法步子犹如鬼魅,眼看追不上,柳舍一忽而大喝,喝声震天,抬手将手中长枪飞掷而去。青龙枪数十斤重,柳舍一单手掷出,只见一道游龙似的银光往灰衣人背后追去。

    灰衣人忽闻身后声响,不及回头往后踢出一脚。长枪风驰电掣,与他飞踢而来的右脚一撞,竟也只偏了数寸,险险自他肋下穿过,仍是飞出几丈有余才兀自跌落,c在地下,枪身震颤犹如蛟龙入海久久不息。江秦二人见了,不由自主都在心中喊一声好。那灰衣人踢开长枪,也是尽了全力,落地时脚下踉跄,再欲行走时已有些跛足。

    几人正待追上将他擒住,忽然闪出一道人影,将灰衣人卷起,二人一同投入深林中。柳舍一大步而至,往四周一望,再无人影踪迹。丁麒风与夏迎天追至,柳舍一走到长枪前,伸手将青龙枪拔起。丁麒风道:“外公,那人是谁?竟能挡得住外公这招飞龙乘云?”柳舍一面色深沈,瞧著自己手中的长枪皱眉,回身时白离已赶到,见未能将灰衣人擒下,心中十分遗憾。柳舍一转眼瞧了瞧江秦二人,因二人仍戴著面具又不说话,他心中存疑,便道:“原来二位也是练家子,前几日在酒楼倒是老夫眼拙了,不知二位怎会有我老友生前所用佩剑,又为何会使姚家剑法。”

    秦追见了柳舍一,心中早想上前相认,方才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激斗中柳舍一并未听清。他伸手揭去面具,以真面目示之,喊道:“柳伯伯,是我。”柳舍一乍闻一声“柳伯伯”,心神大震,只怕听错,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见秦追摘了面具相貌分毫不错,一时惊喜交集,长枪往地上一c,快步上前将他揽在怀里道:“好啊,贤侄你果真无恙。”说著老泪纵横。秦追被他紧紧一抱,只觉诸般委屈都在这老人怀中尽释,满心感动说不出话来。

    柳舍一抱得片刻,再将秦追上下打量一番,连道几声好,心中欢喜溢於言表。秦追道:“晚辈叫柳伯伯c心了。”柳舍一道:“老朽见你无恙,就是最大的喜事,还提甚麽c不c心。我这把年纪,c心你们这些小辈原是应该的。”说完转头瞧了瞧江轻逐,见他手中仍握著姚穆风赖以成名的赤秀剑,使得姚家剑法,又与秦追在一起,心中明镜一般道:“这是江贤侄麽?”江轻逐见柳舍一在义父坟前祭拜,情真意切,对他亦十分敬重,当下也除去易容,收剑行礼道:“小侄江轻逐,拜见柳前辈,事出突然未能表明身份来历,望前辈见谅。”

    柳舍一自天剑山庄一别,再未见过他二人,如今两位故人子弟完好无损,自是喜从天降心满意足,一手拉著一人道:“姚贤弟有这样的好儿子,陆老弟有这样的好徒儿,当真是好极了。”丁麒风见外公如此高兴,也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秦大哥,难怪剑法如此凌厉。”秦追道:“那是姚家剑法凌厉,我不过学了些皮毛,不足为道。”夏迎天上前向两人拜礼,柳舍一取回长枪,想起灰衣人,不禁皱眉问白离道:“白少侠方才喊道那人与姚家惨案关系重大,不知其中有甚麽隐情。”

    白离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柳前辈回庄中再说吧。”柳舍一点头道:“也好,咱们伯侄几人许久未见正要叙旧。”说完拉著江秦二人往姚宅而去。几人来到院中,游靖早已回屋睡去,丁麒风点了灯火放在桌上,众人围桌而坐,文秀正躺在床上尚未醒转。柳舍一见状问了情由,白离如实相告,文秀伤得颇重,只怕一时半刻难以复原。秦追取了天玄派的伤药给他服下,柳舍一又舍却功力助他化药疗伤,暂已无大碍。

    稍后,柳舍一又问起灰衣人的事。白离自责道:“若非晚辈多事,好奇想瞧匣中之物,怎会被他半路夺去,如今这要紧的物事落在灰衣人手里只怕免不了一场大祸事。”柳舍一道:“甚麽匣子里装的东西如此要紧?”江轻逐道:“狱莲红匣是义父以x命护佑之物,他老人家因此而遭大难,柳前辈与义父八拜之交情同手足,难道从未听义父提起麽?”柳舍一听了“狱莲红匣”四字,面色突变道:“原来是这件事,原来姚贤弟是因为这件事才累得全家亡故。”江轻逐听他言语中似有隐情,忙问道:“柳前辈,是甚麽事,可否详说?”

    柳舍一正在思忖,听他一问又面露难色,凝视灯火半晌道:“这件事当日所涉之人均都立下重誓,绝不可外传,老朽虽未牵连在内,但念及武林同道之谊,亦曾允诺缄口。”秦追心念一动道:“柳伯伯说的,可是三十六年前那桩旧事?”柳舍一道:“三十六年前,唉,三十六年前……”言语中似对三十六年前所发生之事心存愧疚悔之莫及。秦追与江轻逐瞧过红匣内的盟书,武林正道剿灭邪教明明是正义之举,为何当世之人提起往事都这般语焉不详吞吞吐吐。

    白离察言观色,知道此时硬逼柳舍一开口也是徒劳,转而对江轻逐道:“江大哥,绢帛上到底写了些甚麽,若干系重大应当尽快寻回才是。”江轻逐与秦追心里明白,灰衣人若是善德主人张余命一伙,必定要寻当年围剿乾天门的武林人士复仇,绢帛盟书上所列各派侠士之名落入他们手中,便是武林中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江轻逐见众人都瞧著自己,便道:“红匣中是我义父当年留下的书信。”

    白离道:“小弟不甚明白,为何那人煞费苦心计谋重重要夺取姚前辈的书信?”江轻逐道:“我也不明白,所以想请柳前辈解惑。晚辈瞧了义父留字的书信,中间有一段被墨渍所染瞧不清楚,三十六年前唯有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就是各大门派围剿乾天门,诛杀门主方天与黑道杀手轻衣十三子。义父与柳前辈皆是当事人,晚辈想知道为何义父留字,最后会写到众人皆有悔色?”柳舍一想了一想,神色怆然道:“皆有悔色,便是大家都有些后悔,至於为何后悔,恕老朽不能说。”江轻逐听了心中有气,心道神枪柳舍一江湖上闻名遐迩,都道他是个豁达豪爽的侠义英雄,谁知今日问起他往事却一反常态这般婆妈。

    秦追见他面色不虞,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可柳舍一说得明明白白,当初立了重誓,硬逼人破誓也非君子之举,便道:“柳伯伯既然为难,不说也罢。不瞒柳伯伯,晚辈与白少镖头查知方才那灰衣人就是当年乾天门余孽,如今卷土重来意图报当年之仇。姚前辈留下的匣子里尚有一份武林正道联名围剿乾天门的盟书,此书落入灰衣人之手,恐怕会令各大门派遭受荼害。”

    柳舍一叹道:“姚贤弟真将盟书收藏至今,时隔多年,该来的总是要来,既然落入他人之手,也是命中注定,何足为惧?此事与你们后生小辈无关,不必理会。”白离却悚然而惊道:“这可不妙,他们得了盟书大功告成,姚前辈岂不是十分凶险?”柳舍一听他这麽说也是一惊道:“你又说甚麽?姚贤弟早已遇害,如何还有凶险,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丁麒风与夏迎天坐在桌旁听得一头雾水,实在c不上话,但觉人人面色凝重,似是有一桩天大的祸事要临头,心中不免惴惴。白离道:“晚辈猜想姚前辈尚在人世,只是今日被灰衣人得了手,便时刻有x命之忧。事不宜迟,小弟这就通知各路镖局前去救人,纵然牺牲些人手也要保得姚前辈平安。”柳舍一听过后不敢耽误,天色未明也要动身同去。

    江轻逐见他如此焦急,方才心中一点不满尽数消散,说道:“柳前辈不用心急,盟书其实并未被抢去。”白离与柳舍一都是一愣。江轻逐道:“方才白少镖头要瞧匣中之物,因我与白少镖头素有嫌隙,为求谨慎,取出的只是义父留於匣中的书信,并非盟书。”说完对白离瞧了一眼,白离知道他向来有一说一,对自己仍有疑心也绝不掩藏,反倒叫人想生气也不行,只得一笑而罢道:“江大哥果真谨慎,小弟这回倒是立了大功了。”

    江轻逐见他如此也不动气,若非心机深沈便是脾气极好,不禁对他多瞧一眼。白离眉目清秀,长相虽有些y柔,但俊美之中不乏轩昂,也是难得的少年俊才。江轻逐心想,他与云妹指腹为婚,若云妹还活著,将来他就是自己的妹夫,再说白离处处设计步步为营也是为暗中相助,并无半分恶意,自己诸多猜疑,反倒显得小气,於是诚心道:“是我多心,白少镖头勿怪,强敌环饲不得不小心罢了。”

    白离几时又听过他这般好言相向,当即微笑道:“想得江大哥信任还真不容易,幸好小弟有自知之明,望雪岭上未表身份,否则江大哥还不得认定小弟与青衣教合伙演戏骗你信赖。”江轻逐听了这话,心中登时一片澄明道:“原来那时料理了青衣教守卫,送来钥匙的人是你。”

    白离道:“青衣教人多势众,强手林立,且不说司命、司伐、司灵、司非四使,就是各人的手下都是一流高手,以小弟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料理,不过是侥幸依仗旁助罢了。”他虽不说是谁从旁相助,秦追却有些明白,猜道:“令堂与蜀中唐门交情匪浅,这旁助便是唐家人了。”白离道:“小弟岂敢劳动唐门中人,但要从唐家人手中要些无色无味令人防不胜防的倒很是方便。小弟心知太过霸道的毒药极易被察觉,便只用了一剂醉仙散,反倒叫那些人无从提防。”秦追与江轻逐心知他说得轻巧,可要在青衣教饮食中下又岂是易事?白离聪明机变,一片拳拳报恩之心,江轻逐亦不禁为之感动,对他前嫌尽释。

    柳舍一听他们说起青衣教,有些好奇道:“青衣教又是甚麽邪教?老朽倒没听说过。听白贤侄一番话,该教教中高手甚多啊。”白离道:“此教新近崛起,总教在关外,少履中原,怪不得柳前辈不晓得。”柳舍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青衣教又与此事有甚麽关系?”秦追将游靖盗取青龙造化丹与青衣教结下梁子的事三言两语说给他听,柳舍一闻言双眉紧皱道:“青衣教,这青字怎生写法?”秦追一愣,心想青字可不就是青麽,为何要问怎生写法?但见柳舍一面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中忽然一动道:“是啊,青衣教,晚辈见他教中之人全都身著青绿衣衫,便认定那是青色的青,如今想来,未尝不能是轻重之轻?轻衣教,轻衣十三子张轻。玄长老端木玄三十六年前便是乾天门下人,若非故人相邀,以他之能既存隐姓埋名之心又如何肯改投青衣教。”

    江轻逐听了,顿觉大有道理,二人心中都有个想法,异口同声道:“莫非青衣教教主便是善德主人张余命!”

    第四十九回

    白离未曾遇见三问先生诸葛善听,因而千辛万苦只查得善德主人名叫张余命,却不知他身世来历。一来此事极为隐秘,便是三十六年前涉事之人也未必知道张轻之妻留下遗腹子,二来善德主人行事诡谲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真要追查也难上加难。白离听从父训暗中相助江轻逐,虽尽力而为查明真相,但所获消息多而杂乱,千头万绪反不如江秦二人巧遇诸葛先生,不费吹灰之力的三问来得确实。

    柳舍一听说当年轻衣十三子竟还留下后嗣,不由仰天长叹道:“冥冥之中果然因果不虚必有所报,好得很!”说完站起身来,握住一旁立著的青龙枪,微微斜睨一眼,忽而发出一声暴喝,单手提枪,一招“青龙献爪”,枪尖落在门上,巨响声中木门被击得粉碎。丁麒风见柳舍一突然发威,不知何故,只觉这一枪威力非凡,犹如雷霆震怒,自己自幼随外公练习枪法,也从未见他显露过如此神技,一时间瞧得呆了。

    柳舍一问道:“麒儿,外公这一枪如何?”丁麒风道:“这一枪青龙献爪孤雁出群势,单手探身后招不断,外公只出一招便有这等威力,麒儿瞧得好生惭愧,只怕这一辈子也未必能修得外公这等功力了。”柳舍一向来心爱外孙,平素听他这般拍马屁定然哈哈一笑十分受用,今日却面露不悦之色道:“你不过弱冠之年,学了几招几式便这般没志气说甚麽一辈子,是我平日太溺爱你,才落得今日这麽浑浑噩噩马马虎虎,凡事都不肯多花工夫的x子。”

    丁麒风从小到大都没听过柳舍一这麽当众教训,顿时面露愧色满脸通红。其实丁麒风出身世家,天资亦是不错,这等年纪在枪法上的修为已属不易,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将家传武艺发扬光大。只是习武始终讲求临阵对敌真刀真枪,丁麒风枪法虽不弱,却少有机会行走江湖与人生死相搏,经验尚浅也怪不得他。柳舍一本是想带他出门多加历练,但如今这事动辄有x命之虞,便舍不得孙儿涉险,叹了口气道:“你送锦儿回家去吧,到了家,告诉你爹妈一声,就说要是我不回来,也不用找我了。”

    丁麒风大惊,问道:“外公你要去哪?”柳舍一道:“我去会会张轻的后人。”丁麒风道:“我随外公一起去。”柳舍一道:“你连我方才那随手一枪的功力也说一辈子修不成,当年武林中数以百计的高手围剿乾天门,都不过险胜而已,你如何能挡得过人家一招半式。”

    丁麒风虽面红耳赤,却并未使x,反而朗声道:“外公说的是,爹妈时常教导,说道洋洋江湖浩浩武林自古能人辈出,我终日在家以管窥天,以蠡测海,长此下去只得萤烛之辉,如何能与日月争光。麒儿知道外公这趟出门,是想叫我多长见识,如今武林中真有大劫,为何又要赶我回去?”

    柳舍一道:“你学艺不j,跟著也是累赘,再说我带了锦儿出来,有甚麽差池,如何向她爹爹交代。不必多说,天快亮了,你们这就去吧。”丁麒风还想争辩,夏迎天却道:“柳爷爷说得不错,咱们既然帮不上忙,便不可多添麻烦。待我回到家里禀明爹爹再做定夺,想必这样的大事,爹爹也不能袖手旁观。”

    秦追想起盟书上江南夏柳两家都在围剿大军之列,决不能说毫无关系,夏姑娘虽是妙龄却非懵懂,已将其中利害想了个明白,只是丁麒风仍闷闷不乐,不愿离去。白离道:“丁少侠,夏姑娘,我倒有一事想请二位帮个忙。”丁麒风问道:“白大哥有甚麽事但说无妨。”白离瞧了一眼床上躺著的人道:“文秀被灰衣人重伤,想请二位将他送去滁州城里养伤,我会传信给邻镇镖局分号的人一路接应,只是镖局子里高手少,路上还需请二位多加看顾。”柳舍一心知他这番安排是将丁麒风与夏迎天支回家去,如此郑重托付,二人如何敢半路开溜折返,不由得暗中点头。

    夏迎天岂有不知白离苦心,但这姑娘x子随和,微微一笑道:“白大哥放心,咱们一定会将文镖头好生送到白远镖局。”白离道:“那就有劳二位。”丁麒风无奈,只得道:“麒儿去了,外公可要多保重。”柳舍一面露慈祥之色道:“去吧,路上小心,别贪玩误了事。”丁麒风依依不舍,到床边架起文秀负在背上,与夏迎天一道出了门。

    余下四人亦要动身,虽盟书未被夺走,但江轻逐听说姚穆风尚在人世,亟不可待要去找寻,秦追对大哥段已凉忧虑重重,也急著上未寒山庄查个明白。二人商量好正要上路,白离道:“两位这趟前去万事小心。小弟所查如果不错,秦大哥必要对令兄多加提防。”他心知秦追为人重情义,幕后主使之人真与未寒山庄有关,秦追只消心中存有一丝不忍,难免要著了道。柳舍一道:“有老朽在,姚贤弟无事尚好,如若不然柳家这青龙枪也绝不留情。”他虽年逾花甲,仍旧意气风发豪情不减,秦追等人瞧在眼里,心中好生钦仰。

    白离对柳舍一道:“张轻之子虽当年尚在襁褓稚子何辜,但今日为报父仇却滥杀了许多无辜之人。他居心叵测心狠手辣,只怕各大门派都已有奸细混入,不知要闹出如何大的祸端。晚辈已飞书於家父,请他动用白虎令调集人手往各门各派传信,好叫武林同道有所提防。”

    柳舍一久经江湖,怎会不知白离之父白芸奇的名号,北虎镖局当年声威浩大,江湖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镖局行事不仅大帮大派卖他面子,市井小贩引车卖浆者亦是大行方便,如有他相助,不消片刻便能将消息传遍各派。想到这里,柳舍一道:“如此甚好,有劳白少侠,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各自去办吧。”

    白离点了点头,即刻向三人道别。柳舍一向江秦二人道:“方才我见院中还有个人,是你们的朋友麽?”秦追记起游靖,想他与此事无关,便道:“是晚辈一位朋友受了伤,就让他在这养伤吧。”他刚一说完,忽听窗外嗤笑,却是游靖在说道:“江大侠锄强扶弱,秦大侠侠义仁心,柳大侠更是高义薄云,三位大英雄大侠客自然不屑与我这江湖败类通同一气。没得辱没了三位的好名声。”柳舍一何等修为,竟未听到他何时来到窗外,游靖虽左臂重伤,可轻功身法仍是一流。柳舍一道:“是哪位朋友,老朽一生交友无数,何曾有过门户贵贱之见,朋友何不进来一叙?”游靖哈哈一笑道:“能得柳大侠这一声朋友,游靖也不枉此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了。”柳舍一推窗望去,游靖早已不知去向,心中暗自咋舌道:“游靖?是人称‘独手飞将’的神偷大盗游靖?百闻不如一见,此人轻功竟是如此了得。”

    秦追道:“柳伯伯,游靖虽是大盗,却非大奸大恶之人,与我二人还有些恩义,既然他走了,就别和他计较吧。”他只道柳舍一嫉恶如仇,见到游靖必定饶不了他,谁知柳舍一却道:“绿林之中多豪杰,岂能只听江湖传言便分正邪。”秦追更是心悦诚服,觉他x襟宽广气度不凡,实是一位重望厚德的前辈长者,当下不再多言,与江轻逐整理行装,三人赶在天亮前启程赶路。

    此去未寒山庄路程不远,但因各人心有所急都不愿耽搁,马不停蹄一日之间已到了。秦追领著江轻逐与柳舍一踏上平江府便往未寒山庄去,到了门外,一颗心砰砰直跳,如擂鼓一般。

    未寒山庄与往日无异,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兽对立,自院墙内露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腊梅,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秦追下马上前敲门,不一会儿听见有人来,正是那垂髻童子小九。小童见是秦追,满脸喜色道:“秦爷,甚麽风又把您吹来了。”秦追不露声色道:“我路过这便来瞧瞧哥哥嫂嫂,他们在府里麽?”小九忙把他迎进门去道:“都在,前些日子来了两位贵客,说是秦爷的师侄好友,主人都已安顿好,现下也在庄中呢。秦爷,这两位也是您的朋友麽?”说著瞧了瞧门外的江轻逐与柳舍一。

    秦追听他一番话语,心中安定不少,阮云之与雷元虎早已到了,瞧这情形甚麽事也未发生。他点了点头道:“门外二位都是我朋友,好生招待,我先去见过哥哥嫂嫂。”小九满口答应,跑出门去,接了江轻逐与柳舍一的坐骑牵到马厩细心照管。

    秦追心急,一路引著两人来到前厅,段已凉闻讯而来,见了他仍如往常一般亲热,喜形於色道:“秦弟,你怎麽来了,这麽多日子不见,叫愚兄好生想念啊。”说完不顾有旁人在,一把将秦追抱住,在肩背上拍了两下。秦追见他如此,心想,大哥这样究竟是演戏还是毫不知情?若是演戏岂能如此真挚,若是毫不知情以白离的谨慎,不实之言绝不会轻易出口,一时难以决断。

    段已凉见他身后尚有两人,一老一少,年纪大的腰板挺直气宇轩昂,年纪轻的俊美无俦英姿飒爽,皆非寻常人物,连忙要秦追引见。秦追指著江柳二人道:“这二位是扬州神枪世家的柳老前辈与我生死之交的好友江轻逐。这是我结义大哥,你们多亲近吧。”江轻逐听他说到自己时,不提快剑姚家,只说生死之交的好友,心中十分欢喜。段已凉忙上前见礼,吩咐下人上茶,又亲自将二人请上座。

    柳舍一路上已打听过白离所说之事,秦追心知事关重大又关乎姚穆风安危,因而不敢隐瞒,如实相告。柳舍一仔细打量段已凉,以他修为见识也瞧不出段已凉是否身负武功,只因武功修行到一定境界便又能返璞归真,似若常人一般。段已凉道:“晚生常听秦弟说些江湖武林中的奇闻异事,不胜心向往之,今日得见二位,柳大侠j神奕奕老当益壮,江少侠少年英雄神采焕然,晚生钦佩不已。”柳舍一道:“段庄主谬赞,柳某一介武夫,实不敢当。久闻段庄主乃善长仁翁,今日恰巧路过贵庄,叨扰庄主还望海涵。”段已凉又与他客套一番,秦追心事重重,忽听内室一声欢叫:“小师叔!”抬头一瞧,阮云之已疾奔而出。

    秦追与阮云之相见,又是一番欢喜。他见小师侄周身上下焕然一新,脸色红润,比前些日子天玄山下见到时胖了些,显是在未寒山庄中被照顾得十分周全,笑问道:“云之,你好麽?”阮云之道:“段庄主待我好得很,连雷……雷胡子也都照顾得好好的,现下还在吃饭,一天要吃两大桶饭,多住些日子怕要把段庄主吃穷了。”段已凉哈哈一笑道:“阮少侠说笑,雷大侠是天生神力,多吃几碗饭又有甚麽要紧,怎麽就吃穷了呢。”秦追道:“大哥费心,嫂嫂近日可好?”段已凉道:“螓儿近来慵懒,这时也应当起身了,我去唤她出来见客,你们叔侄二人多叙叙旧,柳前辈,江少侠请自便。”说罢兴冲冲进了内厅。

    江轻逐不爱交际,说话甚少,柳舍一自持身份也不便多问,厅上便只有秦追与阮云之闲聊起来。秦追听了白离的话,路上一直担心阮云之人在未寒山庄,不知会有甚麽差错,如今见他一切尚好,心中大石落地。他取出孤贞剑递给阮云之道:“我答应了你的事,今日算是兑现了,这剑送你,日后要好好练剑别再偷懒。”阮云之大喜过望,著长剑爱不释手。

    不多时,段已凉领著赵氏出来见客。段夫人容貌秀丽,虽是庄主夫人却并不奢华,衣饰朴素,不似那些贵妇一般珠围翠绕,只在发间戴了支式样古朴的银簪,落落大方出来与众人一一拜见。秦追许久不见嫂嫂,瞧她面容消瘦,忍不住问道:“听大哥说,嫂嫂身体欠佳,不知有何不适?”段夫人笑道:“好得很,只是你大哥岁数不小,观音娘娘怜见,要给他段家送个人来。”阮云之奇道:“甚麽是观音娘娘送个人来,送谁来?”他自幼在天玄山上住,连姑娘都极少见到,自然不懂这话的意思,秦追却又惊又喜道:“恭喜大哥,原来嫂嫂有喜。”段夫人道:“好啦,别说我了,各位远道而来,妾身已吩咐下人打扫房间,请贵客先去休息,涤洗风尘,稍后妾身亲自下厨摆宴为贵客接风。”

    柳舍一等谢过段夫人,便由丫鬟领著去各人房中歇息。待下人一走,秦追与江轻逐便到柳舍一房中。柳舍一道:“贤侄依你看,你兄嫂可有异样?”秦追道:“柳伯伯若要晚辈说,大哥待我一如既往,嫂嫂毫不知情,如今更有了身孕,实在瞧不出甚麽异样。”柳舍一转头又问江轻逐道:“江贤侄如何看?”江轻逐道:“段庄主夫妇殷勤好客,庄中一切平静,晚辈也瞧不出甚麽。”他心知段氏夫妇与秦追虽相识不久,却犹如亲兄亲嫂,未有眉目前不便妄言惹他为难。柳舍一点了点头道:“我瞧段庄主脚步虚浮,不像会武。段夫人更是一介女流,庄中上下果真毫无可疑。但以白贤侄为人,若非九分把握应当不会随意乱说。咱们既已住下,不如再细细查访,切勿打草惊蛇。”江秦二人点头应允,各自回房休息。

    到了晚上,段夫人果然亲手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请各人入席享用,直到半夜方散。

    秦追心绪不宁,实在难以入眠,便悄悄起来走到院中。这担了两日的心事不能开解,心中便如巨石悬空,始终不得安定。他抬头望天,月光似水繁星万点,x中却是充塞烦闷,瞧了一会儿又觉无趣,正要回房,忽而心中一动。心想这回来未寒山庄是有心要查姚穆风所在,说实话,自己虽与段已凉结义,但对这山庄却并不十分熟悉,平日偶来盘桓也克己守礼,不敢随意乱走,今日正好夜深,何不趁机探查一番?他主意已定,便往庭院深处走去,仗著轻功将整个山庄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心中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安定。失望的是并未找见姚穆风所在,安定的却是段氏夫妇嫌疑或可洗脱。

    秦追正欲回转,走到一片花草之中,忽觉脚下异常,低头一看,泥地中隐隐有些发亮。他弯腰翻看,自泥土中捡起一只金丝镯子。这金镯子做工j致,并非一般丫鬟下人所有,可段夫人平日极少戴首饰,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的金丝镯,即便有又如何会落在院中泥地里。秦追将镯子上的泥轻轻抹去,见金镯内里刻著“微云似翦”四字,念了两遍,心头一震。翦云二字分明是姚小姐的闺名,要说巧合绝不可能,姚小姐的镯子在这,段氏夫妇便脱不了干系。秦追双手微微发颤,正在这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闪身到假山后,见有个人影自小径上走来,走近仔细一瞧,那人作婢女打扮,原来是段府的丫鬟。秦追正想等她走后去找江轻逐与柳舍一商量镯子的来由,谁知那丫鬟走到假山前一晃不见了踪影。

    秦追生怕看错,凝神防备,听背后一声响,转身望去,却见那丫鬟向他招了招手。此女相貌平凡装束鄙陋,显是个后房中做chu活的姑娘。秦追想了想向她走去,丫鬟在前带路,他便跟在身后。两人越走越偏,渐渐到了后院墙脚。

    秦追心中疑惑,那丫鬟忽然停下,往墙边草丛一钻。他追上前去,拨开草丛见有个大洞。丫鬟钻入洞中,秦追唯恐失了行踪,当下也随她钻入,落在一条极窄的通道里,人在其中只觉局促逼仄,勉强才能往前爬行。心想洞中通道难道是这女子挖的,所以才这般窄小。他吸气缩骨,顺著通道爬去,不多时只觉眼前一空,鼻中嗅到一股酸臭,似是到了个小室,但四下一片漆黑,不知该不该立刻跃下。正犹豫之际,听那女子声音道:“秦大哥,快下来吧。”

    秦追一愣,知道自己姓氏倒不奇怪,未寒山庄上下都晓得他与庄主段已凉结义,只是她说话声音却有些耳熟。既来之则安之,秦追听她呼唤,索x往下跳落。双脚一落地,便问:“不知姑娘引在下到此,究竟有何见教?”

    那女子道:“秦大哥不认得我了?”秦追道:“此间无光无火,在下不见姑娘真容,还望姑娘明示。”女子不做声,片刻后火光一闪,是她擦亮了火折子。秦追举目望去,小室四四方方,狭小不堪,墙上挂著锁链镣铐,角落中落著两个破旧木碗,瞧著倒像一方囚室。他心中惊诧,再去瞧那丫鬟,却见她抬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搓揉,便有甚麽东西如粉散落,露出原来面目。秦追瞧见恍然道:“是卜秀灵卜姑娘,你怎会在此?”

    卜秀灵道:“秦大哥在滁州城将我送到师哥手里,那个傻愣子一心一意要我回江陵老家。我路上使了个计,又跑了出来。”秦追本来好奇她使甚麽计策,但转念一想,朱万是个实心眼,又对师妹言听计从,卜秀灵无论使甚麽计策他也会上当,便不多想,只问她逃出之后又为何会到未寒山庄。

    卜秀灵满面通红,露出女儿羞态。秦追瞧见便知她定是又回到了白远镖局,这姑娘对白离当真一片痴心,明知白离已有婚约,仍不顾自危一心相助。卜秀灵道:“白大哥已将这件事来龙去脉都说给我听。”她言及於此,因得白离信任喜不自胜,续道:“白大哥说这事牵连甚广,怕我身在其中遭遇不测,又要送我回去,我虽执意不肯但他心意已决,我拗不过他,只好选定了个回家的日子。待到那日,我去向他道别,恰巧听见他在与手下那个叫文秀的镖师议事,话中提到姚前辈,似是怀疑姚前辈未死,人在姑苏未寒山庄。我心想,白大哥这些日子一直防著镖局的人,想必幕后之人对镖局也了若指掌,若能有个与镖局毫不相干的人去未寒山庄一探究竟,甚至找到姚前辈,岂不是一件大功劳。”秦追心想这姑娘胆子也太大,只身犯险,真有差池岂不连自己也赔了进去,面上却道:“原来如此,於是卜姑娘假意回家,实则中途来到这里,只是你却如何扮成个丫鬟?”

    卜秀灵道:“我原本也没甚麽好计策混进庄里,在庄外徘徊几日,一天在后院门口见个丫鬟出来倒灰土,我瞧她满面烟灰脏得很,灵机一动便想,扮成个烧火丫头在后院应当不易被发现。於是便去院中偷了件衣服,混在奴仆之中,几日来果真无人察觉。因我不过是避人耳目,白天也不必干甚麽活,总找个地方藏起来,到了晚上四处查找,只盼能……能找到姚前辈。”秦追知道她脱口而出要说能为白离做成一件大事,却偏要转口说能找到姚穆风,这般忍辱负重的儿女深情实不便取笑,便问起紧要事道:“卜姑娘可有寻到姚前辈?”卜秀灵点头道:“找到了。”秦追心中狂跳不止,问道:“望姑娘告知,姚前辈人在何处?”卜秀灵道:“就在这里。”

    第五十回

    方寸小室中哪有第三个人在?卜秀灵抬头仰望,秦追顺她目光往上一瞧,见囚室顶上颇高,黑漆漆一片似有两个黑影。他心念一动,向卜秀灵要过火折,提起衣袍,游墙而上攀到顶端,见黑影竟是两个不足五尺高的囚笼。秦追将火折靠近牢笼,笼中关著一名女子,衣衫褴褛双目紧闭,乍见光亮惊慌失措往后瑟缩,显是极其害怕。秦追瞧她容貌,与当日在姚家后院瞧见的姚小姐神似,再照另一个笼中,被囚之人依稀是姚穆风。

    秦追虽有准备,可当真见了姚穆风,心中竟是一阵害怕。他见牢笼j钢铁铸,像个巨大鸟笼,由六道锁链分六处悬挂顶上,笼顶有个碗大的缺口,不知做甚麽用。他贴身石壁,伸手去够囚笼,却苦於无处支撑,正想法子,头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秦追低头瞧见卜秀灵面露惊慌之色,便将火折熄灭。刚一落地听到石壁开启的磨擦声,接著有道亮光自上而下s入,卜秀灵叫他藏在铁笼底下的影子里,好让顶上的人瞧不见。只听从头顶传来木碗木盘的碰撞声,原来铁笼顶上的缺口是为送饭而设,算来姚家父女被囚於此半年有余,过著如此生不如死的日子。秦追亲眼瞧见,知道这事段已凉绝脱不了干系,恼怒激愤之余又是伤心难过。

    待送饭的人走了,秦追再想上去救人,卜秀灵拉著他道:“秦大哥,你武功虽高,可囚室四面墙壁光滑平整,无可用力之处,要想攀著墙壁将人救下委实难如登天。小妹这些日子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想救人唯有去顶上的房间才行。”

    秦追道:“顶上是哪里?”卜秀灵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后院总见有做好的饭菜不知给甚麽人吃,有一回跟著送饭的人去瞧瞧,但见他不知往何处一钻不见了踪影。我找了又找,心想囚禁姚前辈之处定在附近,便往下挖了好些日子,挖出这条地道。可地上的屋子我只见有墙,并未找到门窗,兴许另有甚麽机关。”卜秀灵一心想确准消息才去告诉白离,吃再多苦也全都甜在心里,丝毫不觉委屈。秦追想了想道:“若有削铁如泥的宝剑将铁笼削断倒也不必去寻顶上的屋子。卜姑娘,劳烦你去偏院客房知会柳前辈与轻逐,请他们带赤秀宝剑过来。”卜秀灵问道:“你呢?”秦追深知善德主人神出鬼没,好不容易找到姚穆风父女,怕自己离开片刻又生变故,决意留下看守,等江轻逐与柳舍一赶来。

    卜秀灵走时将洞口掩上,秦追想这姑娘细心大胆实在难得,不由心生敬佩。他盘腿坐在囚室底下,抬头望著头顶,凝神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此等了半柱香功夫,头顶又有响动,片刻后兜头落下一片火焰。秦追大吃一惊,见头顶上又落下许多烧著的稻草,鼻中闻见阵阵油味,心道不好,那人必是发现囚室有人闯入,悄悄准备要将他烧死。秦追避开火焰,但小室狭小已无立足之处。这时要往通道离开并无半点困难,可浓烟滚滚往上升腾,身在牢笼中的姚家父女岂非要被烟雾熏死。秦追抬起衣袖遮住口鼻,强忍烟熏火燎攀上墙去。

    浓烟中姚家父女身形委顿喘咳不止,秦追担忧著急,侧首凝视,透过烟雾见一个人影正在往下投掷火把稻草。他一咬牙,扑向一只笼子,伸手抓住铁链,手足并用登上笼顶。虽隔著衣袍,笼上仍是滚烫难耐。他足尖一点往头顶敞开的空洞掠去。那泼热油掷火把的人见他猛窜而出,立刻挥舞火把往他头顶砸落。

    秦追身在空中,洞口不大又无法躲闪,不得已只能重又落回笼顶上。那铁笼四周早已热得冒烟,秦追心急救人,眼见无法冲出洞去,便站在笼上与那人交起手来。

    那人手执火把,往下胡戳乱捅,秦追纵高伏低,只觉此人出手虽毫无章法,但招式间却极其狠辣歹毒,久战唯恐不下,心生一计,脚下一错作势滑倒。那人见他露出破绽,火把往他x前砸落,秦追硬挨一下,顿时倒在铁笼上。那人见势得逞,却仍十分谨慎,并不探身下来查看。秦追对著笼中喊道:“姚前辈,铁笼已开,你先带姚姑娘离去。”

    他一开口吸入浓烟,顿时呛咳不止,那人听他危急之际忽然喊姚穆风快走,倒是一愣,又觉他中了自己当x一击,怕早已重伤,便将火把往下送去,想照亮铁笼瞧个究竟。秦追眼疾手快将他手腕扣住,心知若不将他一招擒住,绝无二次机会。

    那人手腕一紧,半边身子发麻不得动弹,不由大惊失色。秦追右臂运劲,将他自头顶拖下。那人动不了身,滚落到铁笼上,再往下翻滚,待秦追松手时已落在囚室下一片火海中。

    秦追听他惨叫,心道好险,x口气闷知道撑不了许久,一边咳嗽一边往上爬去。他攀上洞口昏昏沈沈,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接著头顶落下片黑影。秦追心头一凛,心想此刻再遇高手实难抵挡,定要先发制人才有一线生机,於是手掌甫出拿捏黑影脚踝。谁知黑影非但不躲,反而弯腰将他双肩擒住,秦追未料他如此不防,只道此人武功高绝,心下骇然,苦思脱身之法。那人chu声大喝,将他整个人自洞口提了出来。

    秦追一阵呛咳,双眼泪流不止,忽然被身旁一人揽到怀里唤道:“寻之,你怎样了?”他心中一定,听出是江轻逐在喊他,但刚脱离险境,想起囚室牢笼,又往洞口扑去道:“快救姚前辈和姚姑娘。”

    方才那黑影将他一推,伸手进洞抓住铁链,力拔千钧似的喝声不断,自洞中提起一个铁笼,紧接著身旁一杆长枪挑入,将铁链绞住,架在洞口地面,正是柳舍一与雷元虎二人合力施救。雷元虎双手握住铁栏,大喝一声将麽指chu的铁条掰断,自笼中抱出一名少女放在地上。接著二人如法p制,再将另一个笼中之人救出。

    秦追心头一宽顿觉头晕目眩,但心知情势危急绝不能昏睡,便一咬舌尖叫自己清醒过来。江轻逐伸手抵住他后心送去内力相助,不多时秦追已觉气顺,自行打坐恢复。江轻逐忙去瞧姚穆风父女,二人虽一息尚存,但因被囚已久,身心俱损油尽灯枯,加之又遭烟熏火烧,尽皆昏迷不醒。柳舍一乍逢故友,却见姚穆风骨瘦如柴,昔日英雄不复在,心中恸切老泪纵横,也拿起姚穆风双手为他运功疗伤。江轻逐渡了真气给姚翦云,却始终不见她醒转,瞧她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哪还有往日半点娇俏美丽,心中又痛又恨。秦追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瞧见众人身处一个四方小屋,墙上架著烛火,却无门无窗,唯有左边墙上破了个大洞,必是雷元虎一锤砸出来的。卜秀灵去找江轻逐和柳舍一时正遇上阮云之,听说救人便拉著雷元虎一同来了。几人到了密道,见里面冒出浓烟实在无法通过,无奈之下只得去四面无门的墙上找机关,雷元虎毫无耐心,索x一锤在墙上砸出个洞来。

    秦追瞧一眼众人道:“既已救得姚前辈与姚姑娘,这里不便久留,还是……还是先离去。二人在庄中获救,便由我去见大哥向他问清缘由。”江轻逐道:“我和你一起去。”他知道秦追顾念旧情,到这时还称段已凉大哥,让他一个人去怕到时为难吃亏,这恶人还得由自己来当。秦追自然明白他心意,点了点头道:“也好。”江轻逐对柳舍一道:“请柳前辈替晚辈照顾义父与义妹。”柳舍一委实不放心他们前去,可姚穆风父女需人看顾,当下点头道:“去吧,小心行事。”阮云之张了张口也想跟去,但自己武功低微,去了又能如何,便忍了下来,只将带来的银枪递给他。柳舍一令雷元虎背了姚穆风,自己的年纪当可做姚小姐的祖父,自不必避嫌,将她抱起,几人跟著卜秀灵从后院出去,离开了未寒山庄。

    江轻逐与秦追走到前院,见远处一点灯笼慢慢走近,正是段已凉带著小九匆匆赶来,见了二人面色惶惑道:“秦弟,愚兄听见后院巨响,不知发生甚麽事,赶紧过来瞧瞧。”秦追自与他结义,一直当他长兄看待,今日救出姚穆风,心中已存芥蒂,说道:“大哥可知是甚麽声响?”段已凉道:“愚兄听著,倒像是墙塌了。”秦追见他仍是演戏,沈默半晌道:“大哥,小弟平日待你如何?”段已凉一愣道:“秦弟为甚麽这麽问,咱们兄友弟恭,秦弟待我自然好得很啊。”秦追道:“那麽大哥可有甚麽事瞒著小弟?”

    段已凉听他这样问,果然脸色一变。江轻逐与他并不相熟,自然不像秦追那般有耐心,见他支吾不语疑心大盛,拔剑向前一递,往段已凉脖子上抹去。段已凉见眼前红光闪过,脖子微微一凉,一截剑锋已贴在颈边,登时吓得呆若木。秦追见他毫无招架之力,这剑只要多送去一分,便要身首分离,生死关头谁能如此淡然。他喊一声:“住手。”江轻逐将长剑架在段已凉脖子上,伸手点下他几处大x。段已凉面无人色道:“秦弟……秦弟……”秦追心想,莫非大哥真不知情,那庄中还有甚麽人能悄悄囚禁姚家父女。江轻逐也瞧出他不会武功,说道:“段庄主,得罪了,在下有两件事想问,望你如实相告。件事,是谁将我义父义妹囚在庄中,第二件事,善德主人张余命在哪?”

    段已凉闻言,惶恐之色渐去,目光竟是一定道:“你既已知道,何必多此一问?”他虽受制於人,却行若无事道:“我就是善德主人张余命。”说完对吓得发抖的小九道:“你去吧,这没你的事。”小九抖抖瑟瑟将灯笼放在地下,转身飞奔而去。秦追道:“你就是张余命?”段已凉道:“我就是。”秦追道:“胡说,你分明不会武功,如何会是轻衣十三子的后人?”段已凉道:“叫你去姚家的是我,囚禁姚家父女的是我,我手下高手如云,不会武又怎样,为何我不能是张余命?”秦追心有千百条理由可驳他,却抵不过段已凉一口承认。江轻逐道:“你自认善德主人张余命,我剑下可不留情。”

    段已凉道:“我命悬你手,认不认有甚麽分别,张余命与你仇深似海,我岂会胡乱承认。”秦追道:“大哥莫非有甚麽难言之隐?”段已凉瞧著他,双目中似有一丝苦涩,但夜色下秦追也瞧得不真,只听他道:“你们既已救了人,再把我杀了,这事便可了结,何必多问?”江轻逐剑身往上一提,在他喉咙上割破一条细长血丝,冷声道:“善德主人张余命杀了那麽多人,又要挑起江湖武林正邪两派纷争,搅得天下大乱,岂是你一句了结就能揭过?”他方才点x时已瞧出剑下这人绝非张余命,但与张余命定然大有牵连,若想找出真正的善德主人便要从他下手。秦追瞧段已凉的神色,心中直想,大哥这般样若非遭人要挟便是有极大的难处,善德主人神通广大,挟他人而为之实属寻常,大哥一心求死,定然有甚麽重要之物落在张余命手里。

    正思忖之际,忽听身后树丛轻轻一动,秦追与江轻逐在山庄中步步为营小心提防,虽只是一声极轻的响动也不敢大意,连忙侧身闪避,见从树丛里闪出一片银光。秦追避到一旁,江轻逐带著段已凉往树后闪躲,只听哧哧声响不绝於耳,转瞬间便有数十枚银针飞s而来,落在地上银星点点,正是一片蚨蝉小针。银针钉入泥地只露出针尾上的薄翅小虫,秦追与江轻逐只瞧一眼,忽见这些小针微微晃动,仿若有了生命一般,一只只小虫似要振翅而飞。

    二人对这银针早已见识多次,可却从未见过此等奇景,一时不知其中有甚麽机巧。蚨蝉针嗡嗡作响,晃得更厉害,片刻后一枚接一枚自泥地里拔出,银光闪动又再原路飞了回去。二人正瞧得稀奇,树丛中飞出一道人影,一阵掌风卷到眼前。秦追双手提枪横向一挡,将掌风挡下,但周身一阵真气激荡,掌风袭面如刀剑般锋利,发掌之人灰衣鬼面,一掌受阻,紧接著又是一掌袭来。

    秦追长枪在手,起手一招以守为攻的滴水势。灰衣人手掌攻到,秦追倒退一步,枪尖朝上挑起,顺著他掌势再往下攒刺,自滴水势中化出一招雏凤点头。他心知灰衣人对他武功了然於心,这招起势后枪法一变,枪身挺直直刺灰衣人x口。灰衣人见他运枪如同运剑,一时间猜不出这是甚麽招数,便身子向右转开躲过一招。秦追这似枪非枪似剑非剑的招数就是当日在天玄山上演给阮云之与一众师侄弟子瞧的流水七剑之一星流霆击。这路剑法只有七式,每一招又都是衔接之招,单独用来绝无半分威力。秦追以枪试剑,右手握在长枪正中作三尺青锋,枪尖到灰衣人x前见他往右闪避,便将左手转向身后,对准枪尾拍出一掌,掌力所到将枪身拍得绕身一扫,枪尖调转又再往灰衣人扫去。

    灰衣人见他忽而剑招又变作枪法,电转风回惊散梨花,竟未能应变,只得吸气后撤,一声裂帛,x前衣襟被划破一道大口。

    秦追与灰衣人交手以来,从未占过上风,今日一招侥幸得手,往他衣衫裂开的x前望去,可惜未能将他重创。灰衣人伸手将衣襟一揽,抖手又一蓬银针,秦追往后一折,避开暗器,银针便向段已凉飞去。江轻逐擒著段已凉,自己要避开银针轻而易举,但如此一来,段已凉难逃一死,因而只能伸手将他推开,再往一旁躲避。他向来当机立断,这一下推人自避施展奇快,饶是如此秦追也觉段已凉必定身中银针难以全身而退,可蚨蝉针到半途,去势忽然放缓,又如方才一般嗡嗡作响,往来处飞回。

    江秦二人尽皆不解,怕银针上有甚麽更加歹毒的诡计,都在小心提防,却听见一声 “段郎”,语调中颇有关切焦急之意。秦追听出是段夫人赵氏。段已凉道:“螓儿别过来。”段夫人却自小径疾奔而至,扑向丈夫全不顾自身安危。秦追喊道:“嫂嫂小心!”灰衣人又再攻到,江轻逐飞身而上,挡在他身前接下一掌。二人一交上手便缠斗得难分难解,江轻逐剑法快绝,灰衣人身形游走轻功奇高,遇快则快,遇强则强。段夫人奔过几人身旁,扶起摔倒在地的段已凉,问他可有受伤。秦追见他二人无恙,转头又去瞧江轻逐与灰衣人。

    二人相斗正酣,江轻逐长剑破空,周身草木纷纷削落,灰衣人却游刃有余,待到二三十招上,忽然手臂一伸,手指微曲落在江轻逐肩上。江轻逐轻轻一哼,秦追知道他向来傲气,若非剧痛绝不肯出声,灰衣人这一抓再催吐内力,肩头骨骼如何承受得住,立刻提枪上前相救。

    秦追一枪已是迅疾如雷,但要抢救江轻逐却有些不及,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二师兄,住手。”这一声“二师兄”出口,江轻逐与灰衣人都是一愣,但江轻逐反应奇快,长剑回撤往灰衣人手腕斩落,灰衣人见状,变掌为指在他肩头肩井x上一点。江轻逐身上一麻,长剑当一声落在地上。灰衣人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他喉咙,转而面对秦追。

    秦追惨然道:“二师兄,果真是你。”灰衣人慢慢伸手摘下面具。秦追虽已叫破他身份,但见面具之下果然是二师兄杜笑植的脸,心中仍旧一阵剧痛。杜笑植道:“小师弟,你好啊。”秦追道:“二师兄,你没有死。”杜笑植道:“我好生生站在这里,自然没死,你如何知道是我?”秦追道:“你在天剑山庄受的伤已好,伤疤却留下了。我一直在想,谁能对我的武功如此知g究底,二师兄,你瞒得我好紧。”秦追想到他没死,且是一路神出鬼没的灰衣人,往日种种都与他有关,乃至万啸风和薛兆之死也是他一手布置,换了旁人早已一枪上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霎时间,往日在天玄山上师兄弟之情纷至沓来涌上心头,种种关爱好处数之不尽,只觉手中长枪有千钧重,抬也抬不起来。

    他道:“二师兄,那晚在天剑山庄,可是你引我到掌门师兄的房里?”杜笑植道:“是我。”秦追又问:“三师兄醉心武学,生x鲁莽,若有人扮作我接近他,一时半刻他未必会察觉,但掌门师兄心细如发,只消一句话便能让他辨出真假,我无论如何不信他会被假扮之人蒙骗。二师兄,是谁杀了掌门师兄?”

    杜笑植仍是那两个字:“是我。我引你到师兄房外,假扮你的人在屋中与师兄说话,师兄早已认出,正要出手将那人拿下,我摘了面具进去,师兄便以为我是来助他的,对我毫不防备。我一剑杀了他又再翻窗出去,三师弟就好对付得多,非但将假扮之人当做你,等你真的来到,他仍然无知无觉。”秦追道:“三师兄认出来了,三师兄临死前知道那不是我。”杜笑植道:“师兄师弟,情深意长,若非如此,这一计如何能让人轻信?”秦追想起当日情景,心如刀绞,问道:“你为何要这麽做?”

    杜笑植五指扣住江轻逐要害,手掌虚悬於顶,江轻逐x道被制动弹不得,但并无惧色。杜笑植道:“我要姚穆风藏在匣子里的东西,但我挑断他手脚筋脉,毁了他独生爱女清白,他却宁死也不肯吐露那东西的下落。”江轻逐听了恨得目眦欲裂,牙关紧咬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秦追见状,心如刀斩剑刺。杜笑植道:“姚穆风当日对我说过,他不肯说的事,江轻逐也绝不会说,纵然将这诸般酷刑加在他身上也是徒劳。我布置许久放任他自己去查真凶,最后终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他将手探进江轻逐怀里,两g手指夹出一方绢帛,正是三十六年前各门各派留下的盟书。杜笑植展开盟书瞧了一眼道:“小师弟,你想问我为何要杀害大师兄和三师弟,为何要将你逼向绝路。”秦追道:“是,我想知道。”他心中明白这其中必定有一件极大的过节往事,可杜笑植却忽然问道:“小师弟,你可知道我是何时拜入天玄门下的?”

    秦追一愣,心想自己到天玄山时四位师兄都已在了,只知道掌门师兄是三十余岁上下拜师入门,其余几人倒不得而知。杜笑植道:“我自幼拜师,年纪只怕比你入门还小。”秦追心道自己三岁被师父收入师门,难道二师兄竟是刚出生就被师父收养了麽?

    杜笑植道:“我一出生,父母便将我送到天玄山下留书求师,转身离去。师父将我抱回,收做徒弟,他老人家也不知我父母是谁。”秦追听他提及陆天机,话语之中仍带敬重,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自己拜师入门之事。杜笑植道:“师父不知,我自然更不知道。小师弟,我今年几岁?”秦追脱口而出道:“师兄四十有二,过了年底便是生辰。”杜笑植道:“不错,你倒还记得,这些年我们师兄弟谊同手足感情弥笃,生辰年岁你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我六岁生辰那天,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觉有人在我房里。我正要大叫,那人一伸手掩住我的嘴,那时我虽是孩童,但自小习武,与寻常小儿已大不相同,心中也知道这人武功极高,受他所制便不敢动弹。小师弟,若这人不来,恐怕今日你我又是另一番光景,你知道他是谁麽?”

    秦追想到杜笑植六岁时,正是三十六年前,只怕那人与当年之事多有关系,但他不愿妄自猜测,因而沈默不语等杜笑植叙说。

    杜笑植道:“那人掩著我的口,叫我小声千万不要惊动别人。他问我,你姓甚麽?我道,师父给我取名姓杜名笑植。谁知他听了冷笑一声道,你不姓杜,你姓张。”秦追与江轻逐听在耳中,都是一怔。杜笑植见他二人脸色,便道:“小师弟,你猜得不错,这人就是轻衣十三子张轻。”秦追道:“他说你姓张,难道你是……”杜笑植道:“轻衣十三子张轻便是我生父。”秦追“啊”一声道:“你是张余命,不对,三问先生说过张余命是三十六年前张轻入乾天门时,其妻剖腹生产留下的遗腹子。”杜笑植冷冷一笑道:“诸葛善听多嘴多舌,迟早有一日要死在一张嘴上,不过他说得倒不错。三十六年前张轻的妻子确实生下个孩子,但那个孩子却不是我。”秦追点头道:“原来张轻有两个孩子。”杜笑植道:“那日张轻来到我屋中,将身世告诉我知晓,说道今日之后他的生死便在旦夕,武林各门各派都要找他寻仇,六年之前,生下了我便料到日后会有这麽一天,因而与妻子一道将我送到天玄山下,只因天玄派与世隔绝,不履江湖,绝不会有人疑心轻衣十三子的儿子藏身於此。”

    秦追道:“令尊既已有心将你送入天玄,何苦再与你相认,令你陷入这场纷争?”杜笑植道:“轻衣十三子一生孤傲,被武林各派追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那些人非但要杀了他,连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亦不肯放过。”秦追道:“张轻的妻子分明是被乾天门教规逼得自尽,如何能怪在武林各派头上?”杜笑植冷笑道:“这也是诸葛善听告诉你的,那长舌鬼可有说到,当年张轻之妻自尽时,各门各派都有人瞧著,却无一人施援手救这弱女子一命,更有人将她抬到林中,任由野兽啃噬。其妻之死虽非这些人亲自动手,但也绝不能说毫无关系。小师弟,三十六年前你尚未出生,并不知道这些往事。我六岁时,趁师父云游在外,悄悄离开天玄山足有两月,大师兄遍寻不著,只当我贪玩下山迷了路。其实我是为证实那人所说的话,偷偷跟他去了博茫山乾天门,亲眼瞧见当年一场大战。好,好一场群雄荡魔之战,三日三夜杀得整个山头都是血,哼哼,哼哼。”

    秦追听他说到后来连哼几声,话语之中极为不屑,便道:≈“轻衣十三子杀人累累,当年所杀之人无一不是名门正派的掌门或是侠名在外的英雄豪杰,他行事隐秘多在暗中下手,是以令人不齿,凡事有因必有果,世间万物皆有归属,张轻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二师兄,你杀害掌门师兄和三师兄,我不该再喊你二师兄,但未得师父之命,你仍然是天玄门人,听小弟一劝,回头是岸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