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了真格,卢立本在念叨完他的佩枪之后,一上午抢救了两次,医生护士呼啦啦进来,各种指数图形如同动画片一样飞速变换,躺在床上的人却一点儿都不动。秦月朗始终没有勇气看整个过程,直到所有人都散去之后才会坐在那里仔细观察卢立本的睡颜,确切地说,昏迷的面孔。这种感情纤细又复杂,时不时绞起心里敏感又不吃痛的一小角,拧得他心烦意乱。
卢立本的伤势到底如何,秦月朗只在自己还没有完全接受现实的时候随便听了一下,现在是午休时间,房间没有其他人,医生在应急呼叫铃上贴了明黄色的标志,也在走廊尽头休息。秦月朗看了卢立本大概有十分钟,然后开始摸他,隔着消毒的盖布,他用指尖来感受对方的身体的完整度,肩胛以下,胸口,手肘,手指,髋骨,膝盖,小腿,脚和脚趾。
都在。
觉得前胸后背一阵冰湿,秦月朗打了一个万幸的寒战。卢立本没有任何感觉,紧缩眉头昏迷中,边境基地副总参谋长用薄荷湿巾擦了擦脸,坐在一边的沙发里低语:“如果没死,你为什么不坐起来?”
卢立本静静地躺着,由仪器和图表替身体传达活着的微弱信号。
彻夜未眠,神经高度紧张,再好的咖啡也抵挡不住睡意,秦月朗蜷在沙发里睡觉,醒不来,但知道谁进来谁出去,最后江元帅走过来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威严的万军首长趁午休过来,军服没有换掉,肩膀上金星夺目,他把秦月朗拉起来,像对一个不肯放下游戏机上床睡觉的小孩那样轻声呵斥:“起来,有话问你。”
秦月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在叫醒全身的细胞之前只听见门锁响动,副官已经知趣地把两人和卢立本束在房间里,考虑到卢立本无知无觉,这也算是秘密谈话的一种了。
江元帅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和江扬都在想些什么?”
“好好当兵,报效祖国。”秦月朗无精打采地说。后脑勺上立刻挨了狠狠一巴掌,江元帅打他根本不经过酝酿,手到擒来。
“给我站好。”
秦月朗委屈地挺胸抬头,清醒了大半:“真的,姐夫。”
“我问你,你和卢立本准备怎么办?”一份报纸拍过来,下飞机的秦月朗赫然头版,就连标题都比正常头版字大:秦家主急探真情郎。炸雷惊醒梦中人,秦月朗还以为自己的秘密可以瞒到地老天荒,却不知道自己面色严肃地走进医院的照片早在街头巷尾成了谈资。尽管这是一份以敬业狗仔队为支柱的报纸,但无疑拥有更多的受众,这种时候,越是真假难辨的消息越容易让人觉得兴奋。江元帅坐在沙发上,两手十指交叉,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
“真不是我带坏江扬的!”秦月朗语气里带了一点儿哀求,“真的。等他醒了,我们一起来认错。”
江瀚韬经得起大风大浪,却经不起这种儿子般的讨价还价,究其根本,江扬从小到大,鲜有讨饶,反而是秦月朗自打次见到姐夫就知道他是自己克星,不得不怕,却又不肯怕,学会软磨硬泡是清理之中的事情。不能打一顿出气,又不是骂他的时候,江瀚韬拍拍身边的空位:“坐。”
秦月朗卸下骄傲不羁的盔甲,顺从地坐在离姐夫半臂远的地方,用小孩子犯了错的语气叙述他和他的故事。从青春懵懂到相亲的顿悟,一人结婚后另一人的辗转反侧,秦月朗坦然他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白头偕老,在他看来,能像个纨绔子弟一样在姐夫家里赖到最后,整天和卢立本见一面隔一面的,生活美景好过别处千百倍,别说他没出息,这就是秦月朗最执着天真的出息。往往,执着天真的出息总是在成长过程里最先被分尸风化的,秦月朗活了小半辈子,居然把它保存完好如初,也算是难得。甚至,在江扬之前,他以为自己的感情倾向一旦败露就会被姐夫吊在房梁上打个半死,然后用残忍地丢出江家院墙,像个体衰的流浪猫一样挨过困苦的一辈子,永远和卢立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江扬的坏毛病有一半都跟你有牵连!”江元帅听完这段生动的叙述差点笑出来,为了掩饰情绪只能生气地扬起手来又放下,“你这么怕,还敢跟他在一起?我问你,艾菲的事,你良心有亏吗?”
“绝对没有。”秦月朗正色,“我是不成器,但有分寸。离婚是家事,我从不过问。您也知道卢立本的性格,若艾菲没有触及他的根本立场……”他看着躺在那里的人苦涩一笑,“他永远不会抛妻弃子跟我牵手。”
一时间两人都没什么好说的,江元帅明白秦月朗的心思,江夫人也说了好多次,若能成全,也就算了。不知怎的,他想起江扬和苏朝宇来,正版大儿子的婚事还没有任何着落,身边春笋般长出这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真是让人无比头痛,如果这些孩子们一个个冲动地高调示爱,在暂时没有合法继承人的前提下,对于布津帝国来说绝对是灾难,老一辈面临洗牌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孩子们。
他们的事业和荣誉,他们的爱情和生活,在老一辈百年之后,他们能撑多久?
这样一想,江元帅不由恨得巴掌痒痒——这群孩子辈的里面就数秦月朗最大(前提是按照江扬的逻辑,秦月朗算大儿子而他不算),鉴于卢立本重伤昏迷,必须揍得就是他。秦月朗似乎揣测到了对方的心思,浅笑:“姐夫别急,我不会结婚的,媒体的事情很快就找人压下去。”
江元帅用复杂的眼光瞄了他一眼。
“我们没有机会了。”秦月朗站起来走到卢立本床前,托起他插满针头的手,“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江元帅心头一紧,跟着站了起来。
“你看,他根本感觉不到。”秦月朗抬头,面颊有泪痕,“我们没有机会了,从昨天到现在抢救了好几次,我签了十几张各种恐怖的通知单,医生的眉头一次比一次紧,我们真的没有机会了。”秦月朗用那种万事不在掌握般苍凉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江元帅:“每条岔路都是不确定,若能有任何一处清楚明白,那是万幸。注定不幸的话,我不会争抢江扬的机会,他应该幸福,他有苏朝宇。”
江元帅点头:“我了解了。这里的医护每分钟都有监控,你该睡该吃照旧,家里的条件犯不着你这样辛苦。”
“好,我等这个小时的观察员来了就去餐厅吃饭。”秦月朗拎起卢立本的手当帕子用,擦了擦脸送姐夫出门。果真,观察员过了二十分钟进来,秦月朗便如常地走出去吃饭。
小护士悄悄问医生:“他是真薄情啊。”
医生抄了两行数据,冷漠地说:“跟快死的薄情,也不算什么大错。”
作者有话要说:
好寂寞的一章,猫剧场暂停~~欢迎大家自由配图哪~
50
相争与怀念
1
鉴于苏暮宇不能直接出面同时江立正在另一个城市忙公事,两人分别按照程亦涵的需求派了公关和财务方面的好手过来。秦家家主每天要面对无数报纸的采访和质疑,这件事情里,秦家作为受害者之一,自然得到了许多怜悯和瞩目,甚至,有一些长久没有谈下来的实业项目都因此而顺利拿到了合约。
程亦涵对这些事情非常没有兴趣,他擅长的是处理次于决定层、重于操作层的工作,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工种,反正……黑色眼眸的年轻人在大楼里闷得坐立不安,反正不是算账和写公关稿。
财务们送来的报表都有江家二少爷曾经的助理审阅,苏暮宇请的帝大新闻学院的知性年轻女博士则周旋于各路媒体之间,挂在耳朵上的听筒从上班起就没有摘掉过。程亦涵得以让梁丽征建好了安全线路,远程处理基地的公事,顺便帮秦家把握办公室大局。
和江扬视频连线之前,出现在显示器上的大脸是慕昭白的。按理说,他只是来亲自调试机器,但程亦涵深刻怀疑他有其他动机。慕昭白分明已经看见了清晰的画面,还是带上耳机,象征性地说:“喂喂?”程亦涵又气又笑,清清喉咙:“嗯,早安。”慕昭白对着屏幕眨眨眼睛:“早。”就这样,程亦涵和慕昭白匆匆进行了一共不超过十个字的对话就再次于布津广阔的疆土两端各做各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程亦涵说不上生气,但仍然无法拨出和解的号码。
当天上午,程亦涵先把越来越多琐碎的工作理成三个文件夹,丢给相关负责人,然后开始在各种公关文字、报表和企划书上签字,再从盖上秦月朗的私印。秦小家主身上唯一能证明自己是如假包换的亲家人的东西也就是这枚足金包着烟色玉的小印,只有3高,1见方,简单到只有“秦月朗”三个字,据说是秦峻亲笔。如果要评x大败家子之一,秦月朗以他风流倜傥的个性一定会在排行榜里占有一定的位置,但实际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至少,这枚家印和家印里所包含的权、利,他从未滥用过。空闲的时候,程亦涵对着阳光仔仔细细端详这小小玩物,玉色油且透,朱砂色细细密密蒙住截面,似血,阳光下有种诡异的冷光。程亦涵不禁坐不住,决定无视秦家家主的吩咐,到医院去一趟。
有司机有专车,程亦涵心事重重地坐在后座,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自从海神殿一事之后,似乎见惯了洗牌式的倾轧和斗争,江扬每每都赢,虽然付出了弥足珍贵的东西,但终究活下来,而且活得很好。于是大家都以为灾难就这样而已——不,决不是什么“而已”,轮到秦月朗和杨霆远来承受这一切的时候,所有事情终于以运气以外的真面目出现,残忍且漫长。如果卢立本真的死了,程亦涵不知道他们的世界会发生多大的改变,也许秦月朗一蹶不振真的成了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更大的可能就像他和江扬讨论过的,秦家会倾尽全力,血债血还。不管要炸飞的到底是陆军总司令还是无辜的两个好朋友,事到如今,程亦涵嗅到了昂雅事件之后的风雨味。
中心环路大堵车,程亦涵觉得车内空调实在不舒服,于是摇下车窗呼吸新鲜空气,同时看医院传过来的卢立本的各种报告单。有一辆锃亮帅气到一眼就能认出与别人不同的私家车用所向无敌地方式插进隔壁车道,程亦涵随便抬头望了一眼,后座里的人正以同样的方式从几乎摇上去的车窗后面看着程亦涵,眸子里立刻闪过冰火两重天的光芒,霎时冷峻霎时仇视。程亦涵愣了一秒,再定睛,对方的面孔已经完全被反光玻璃挡住了。也许对方正在玻璃后面继续盯着自己的念头让副官程亦涵不寒而栗,他摇上车窗,吩咐开空调,同时换到另一边去坐。
那辆车最终比程亦涵他们快了几步,从车牌,他分辨出那是卓家的车,而车里坐着的正是卓家现任主事人卓淳,卓澜同父异母的哥哥。
昂雅事件后,卓家人在政界商界几乎销声匿迹,程亦涵前几天刚看到一份收购合同,卓家第三大的实业集团已经被吞吃干净,秦家占有了其中不小的一部分。这个深仇大恨算是牢牢结下,如果说是卓淳为此干掉了卢立本,程亦涵一点儿都不吃惊,但这位主事人却一直非常低调地往已经变成了火药的关系上喷水,让它没法爆炸,时时处处注意着不和秦家、江家同时出现在任何场合里,终于避开了舆论的围追堵截。可是刚才那个眼神让程亦涵不得不相信,爆炸一事,卓家多多少少参与了,至少知情。
本想跟秦月朗谈谈,但医院门口的情形让程亦涵大跌眼镜。艾菲正在楼梯口接受检查,看见程亦涵来了,没有忘记点头微笑:“你好。”
程亦涵非常尴尬,他和艾菲一直不大熟,论理要叫小舅妈的人,现在见了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借口找医生问问情况,避开了艾菲和秦月朗独处的时刻。
想都不用想,艾菲进门的瞬间,病房气氛就冷到极点。秦月朗站在隔离帘外:“他没法吃东西。”
“我当然知道。”艾菲拎了一只格子布袋,里面有一只保温桶,拿出来的菜肴都冒着热气,“我来看他,顺便给你做了点儿好吃的。”秦月朗固执地站在那里:“谢谢。”却不肯让开一步。
艾菲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自顾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面两个护士给她套上一次性的消毒服,帘子合上了。秦月朗站在外面一动不动,从表情看像雕塑,从姿势看像守卫,就这么愣了五六分钟,直到艾菲出来。她依旧很贤淑美丽的样子,头发倒是剪短了,显出了几分干练来。她看着被勒令放在走廊外的几个花篮果篮:“无论以哪种关系,我都不想送那些摆着看的,做了炖菜,你当午饭吧。”
“谢谢。”秦月朗说不出别的。
艾菲向里瞥了一眼:“如果有什么变化,请通知我一声。”
秦月朗点头。
艾菲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