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秦月朗正站在宴会厅门口看管家指挥仆人摆桌子椅子。一只大型有凤翅造型的扶手椅子放在正中,管家从壁橱里捧出一卷瘦长的柔软植物纤维纸包著的东西来,在长长餐桌上展开。纸里是一个颜色天然深棕红的木盒子,木盒子里有一卷手工熟薄到轻盈透光的动物皮革,皮革里卷著一丛羽毛似的东西,几个仆人拿出来,小心翼翼拈著边角抖开,瞬间,二维的平面羽毛似乎膨胀了一倍还多,锦绣的羽和洁柔的柔竟然还如生在活物身上一般光彩动人。那是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饰布,管家把它铺在那大椅子上,顿时将已经奢华名贵的椅子比得黯然失色。
“大少爷是说这个了?”管家欠身问。
秦月朗敲个响指:“很好,奶奶的东西,果然衬婶子的身份。”说著竟扬长而去,江扬不禁又心疼又想笑,赶紧跟上去。
阳光很好,苏朝宇不耐烦看这些繁复,坐在护城小炮楼前的凸起上晒太阳。秦月朗走到他身边仰面看看晴好的天气才笑道:“他们会坐船。”
“为什麽?”苏朝宇只穿了短裤和t恤衫,十足像个出来野营的大学生,肌肉分明的长腿搭在城砖上,光脚,沙滩拖鞋扔在地面。
“小家主是老二,变成独苗的原因是哥哥死了,老三流产了。”秦月朗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像是看电影一般津津乐道,仿佛涉及的人死了残了横竖跟他无关,“我那婶子从此落下毛病,腹痛,那飞机一起一落的……”说著还用手势比来比去,最终落在走过来的江扬面前:“看,最小辈的出现了,等会儿可以看指挥官五体投地吻女性的脚背……”
江扬简直不知道要说什麽好,本来很优雅得体的一件事,被他的小舅舅毒牙咬著乱一篡改,让人倒足了胃口。他不由地瞪了一眼:“你不也得恭恭敬敬叫声婶子?”
苏朝宇插嘴:“毕竟一个宗族,又没记者盯著看著,难道那老太太还真要搞得像皇室婚礼一样吗?我可不耐烦记住到底谁是谁的谁。”
秦月朗意味深长地看著江扬:“卓澜,你知道的。她敢14岁就跟著我那叔叔跑了,就敢让你行全套大礼。椅子都摆好了,小外甥。”说著就要摸头,江扬灵巧躲过,笑著:“我是无所谓的,这辈子见她老人家总共没几次,8岁的奶奶级别的小丫头我都行过礼,倒是你,见了月翔,话别太冲。”
“你说你不是秦家嫡系的……”苏朝宇忽然想起什麽来,此刻才撇嘴表示不满:“可你分明就是。你还说那小家主15岁小毛头,人家分明成年了。”
秦月朗眨眨眼睛,果然是眸子动人,精光流转:“说说而已,就你要当真。他家的事,我当然不耐烦去记。”三人沈默了一秒,苏朝宇恨得几乎抽自己一个耳光──又扯到不该说的事情上来。
“那是谁?”江扬忽然笑著指。几个侍卫簇著苗真和艾菲回来,一人一只篓子,苗真穿了一身泳衣,披一件长过膝的半袖罩衫,没系扣子,身体曲线玲珑标致,脚上一双软底浅口鞋此刻却是用踝丝带打结了,像个小商贩似的搭在肩上,哪怕如此,依旧是万分动人。秦月朗坏笑:“美人鱼怎麽好上岸乱走,等我把她扔回海里去。”说著就行动。艾菲裹得严实,却也笑容满面,只是玩累了,把所有东西都给侍卫拿著,眼光往江扬这边一扫,立刻笑著挥挥手。
苏朝宇舔舔嘴唇:“卓澜来了,你真会被欺负?”
“那不叫欺负,”江扬耸肩,嘴角勾勾,竟有一丝多时未见的孩子气,“她牛,我让著她。”
苏朝宇不厚道地大笑起来。
真的到了管家通知卓澜的船马上近古堡海域的时候,苏朝宇就笑不出来了。江扬已经指导他换好了礼服,一路拽到宴会厅。秦月朗仿佛为此等了很久似的,表情却淡淡的,只是和卢立本凑在一起小声说话,苗真和艾菲都长裙盘髻,虽然称不上华贵,但是非常得体优雅。苏朝宇胳膊撑在窗口看海鸟觅食,屁股上被江扬拍了一巴掌:“起来,袖子打褶了。”苏朝宇才不管:“反正不是我的小姥姥。”琥珀色眸子的人佯装愠怒著叹笑:“很好,很好。”
苗真听见了:“真的要像电影里那样要行礼吗?”
秦月朗眨眨眼睛,江扬把她丢给苏朝宇解决,跟过去,两人走到远处一扇窗前,小舅舅伸手──江扬下意识地躲,头发刚弄好,可不能揉──秦月朗只是帮他把领结弹弹:“你大可以装病不出现。”
“为什麽?”江扬淡笑,“你怕苏朝宇闹起来还是怕我不爽快?”
“都有。”
“你别告诉朝宇,拜托小卢看住他就好。我自己能应付,不过是她要开心,要我不开心罢了。”
秦月朗点头:“别亏待自己才是正经。”
这哪里是我想不亏待就能做到的?江扬心里盘算,眼睛却远远看著海天交接处:“我比卢立本还担心,你这样镇静,在想什麽?”
“不要转移话题,”秦月朗笑出声来,“我是来安慰你的。”
“你强撑无益。”江扬凛然,“从那羽绒装饰到餐桌上的刀叉壁柜里的礼服,哪件不是秦家的?”
秦月朗的眸子里似有水汽,似笑非笑,却眯得弯弯的:“江扬,江扬!连苗真都信,爸爸还活著,就在著古堡里哪,难道浪漫的小外甥就不渴望一场重逢吗?”
江扬顿时气结:“并非玩笑。卓家一定是要把你这一支的锐气打磨干净,一个管家都能阴阳怪气,何况正主?”
秦月朗眼看著苗真凑过来听古堡的故事,便不想多说,江扬也知道这都是捉弄般的无可奈何,转去吩咐苏朝宇,今天一定要乖乖的,否则折的可就是江、秦两家的大脸面。苏朝宇愤愤,刚要拿出些“王公贵族的脸面坏习气”来堵他,就听见一个小侍从上来通告:“小家主和夫人的船来了。”
苏朝宇放眼,一艘别致的小型客船从西面而来,前後各两只护卫艇,径直驶向码头停稳。这边红毯已经铺好,昨晚也特意赶工,用花砖加了两条四人宽的小路,从树荫深处一直绵延到台阶下。
秦月朗站在首位,江扬跟在身後,苏朝宇他们顿时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远远堆在一处等著。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子走上来,银色坡跟鞋,咖色中裙过膝,奶白的衬衫,咖色小西装,利落的短发做了个妥帖的造型,见到秦月朗便得体地笑了,鞠躬再问好,说话滴水不漏:“夫人说,都是一家人,大少爷不要晒在这里看著生分了,厅里等就是。”
秦月朗倒也不客气:“多谢婶子体谅。”他略一打量:“想必这就是婶子总说的那个‘再也妥帖不过的’方方姐?”
方方回以职业性地微笑:“大少爷客气了,叫方方就好。”说著人已经跟秦月朗他们来到宴会厅,粗一环视便皱起眉头,管家看眼色凑上来,方方低头说了几句,即刻有人把本来置好的三把椅子统一向後挪了半米。方方再看四下都觉得好极了,便跟秦月朗笑道:“是怕再过一阵子日光进来,巧巧地落在椅子上,晃眼睛。”
苏朝宇他们一行“外姓人”被人从後门领到宴会厅小门进来,站了一排,巨大的房间里,秦月朗和江扬站在另一头,竟然显得有些小了,说什麽倒是清清楚楚。苏朝宇撇嘴:“早知道不穿礼服来。”
卢立本见惯了这种场合:“你想穿什麽?”
苏朝宇两手比个框子:“瞧,我就不信卓澜那老太太坐下了,还能瞧见咱们地平线这里穿的是裤衩还是裙子。”说得苗真扑哧就笑了,卢立本心想:果然是惹事的坯子,难怪江扬要小心提防。正琢磨该如何看住了他,却听见艾菲轻轻叹了一声,抬头时候,卓澜已经来了。
她穿了一套定制的时装,虽然只是一身看来普通的黑色,但裁剪合身的程度和造型的简洁高贵手笔彰显了绝对不俗的品味,一顶黑色的阔沿软礼帽上攀著一只貂尾尖长毛制成的小貂,精巧合适,但垂纱遮住了大半面容,隔著太远更是看不清。虽然儿子都已经成年,但卓澜步履轻快,仪态端庄,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丰美。倒是身後跟著的秦月翔穿了和江扬他们类似的小礼服,中规中矩,不像个秦家家主,十足贵公子模样,只有褐色的眼睛里有老大的精敏和锐气。两人落座,秦月朗就过去行礼。他是秦家人,虽然自己总轻描淡写地说“不是嫡系”,所有人却都知道那是不肯说、不愿提,本人是如假包换的嫡长子,叫声“婶子”再鞠躬就算完了。卓澜让他坐身边,秦月朗不肯,淡淡一笑:“月翔越发有王者气了。”
秦月翔客客气气地微一点头:“月朗哥哥军中辛苦,我们才是享福的那些人。”
苏朝宇虽然站得远,却听得清楚,忍不住要摁快进,好直接进行下一个环节。江扬在家里有个壁投,每每要他欣赏那些要命的文艺电影的时候,苏朝宇就会趁情人起来拿吃的的空隙把快进跳步数拨到最大,猛摁几下。後来有一天遥控器真的坏了,送去修的时候,江扬才有意无意察觉到了这件事,苏朝宇振振有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火车上说到火车下,从傍晚说到天亮,吃饭散步□的时候都在说,还都是闲扯,连架都不吵,这有什麽好看?”现世报啊……苏朝宇站得无聊,这面前的就是世界上唯一一部不能快进也不能不看的无聊文艺片──因为主演是他的情人江扬。
轮到江扬,苏朝宇强打精神,却在江扬说完句话以後,竖起了浑身的汗毛:他的情人,那个在办公室里把他打得站不起来的长官,检阅几万官兵的老大,发脾气时候连向来没心没肺的慕昭白都能被他骂得遁逃的指挥官……居然真的像秦月朗开玩笑似地说的那样,穿著最美丽的礼服,单膝跪地,垂目吻了吻卓澜的手背,上身微倾:“姥姥近来可好?母亲说了好几次要见姥姥,都被议会耽搁了。”
卓澜抚著他的手笑笑:“我知道,那些人最是罗嗦。看你天天在边境,连回来的时间都没有了?”
江扬露出一些腼腆之色:“做得不好,怕再不勤奋,就要让人家笑话了。”秦月朗不露声色地瞧着小外甥的表演,心里乐开了花,面前这个琥珀色头发的男孩目前只能用“乖巧”来形容,他发誓,卓澜若不是隔着秦家和江家的恩怨,一定想把他搂过来疼着——江扬这家伙,最会招中年女人的喜欢,从小如此,长大了更是成精一般。
苏朝宇早就绝倒,目瞪口呆。卢立本小声说:“好看吗?”
苏朝宇刚要说话,只见他的情人站起来,到了秦月翔身边,再一次行了单膝跪地的礼,把连秦月朗都没福气消受几次的“舅舅”叫得清楚恭敬。苏朝宇把已经到嘴边的“从没看过”改成了“为什么”,卢立本低声解释:“他要叫月朗一声舅舅,这月翔比月朗还高一层,凭家主的权威,任他几岁都要跪的。”
秦月翔是极喜欢江扬这个大哥哥的,当着妈妈的面,却不敢不摆出舅舅的架势来,赶紧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就让他起来。江扬这才退到秦月朗椅子侧面——连他的位子都没有,他就站着,隔着整个大厅,向卓澜和秦月翔介绍“外姓人”。
苏朝宇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外星人。明知道不能对地球上布津帝国的贵族礼仪这么大惊小怪,但次身临现场,他还是有点儿受不了。离这么远,他凭借冠军的观察力和视力,都只把对面的人看个大概,现在江扬在那边一指,他们几个相应地站出来鞠个躬,比起看指挥官下跪的环节来说,乏味透了。唯一让他心动的是,江扬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说:“苏朝宇,陆军少校,跟我确立了恋爱关系,等合适的时候,我们会结婚。”
只为这一句,苏朝宇就足以愿意在陆军服役一辈子。没有军校,他就无法遇见江扬,没有遇见江扬,也许他的人生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向另一段不同的路,隔着山脉河流,他们甚至不会凝望对方。也许他和他一样过得美满,却绝不敢妄称幸福。
冗长的午餐开始了。大长桌上坐的是卓澜、秦月翔秦月朗和江扬,苏朝宇他们在刚才站的地方支了另一张圆桌就坐,尊贵轻重,泾渭分明。两桌的菜都是一样的,卓澜带了两瓶绝好的葡萄酒,一红一白,把红的命人放进酒窖里留着明天的订婚礼,白的一打开,秦月朗就着了慌——这不是他和江扬他们在宴会上一杯接一杯逗女孩的果汁酒,这是葡萄烈酒。他下意识地看了卓澜一眼,卓澜却在看江扬。江扬只是静静地坐着,脸色平静。
事情很快就变成了所有人都不愿意看见的场景。杯子一到江扬面前,他就倒吸了半口冷气。他自小胃不好,但凡宴会都提前吃点儿暖胃的东西,也从来不喝烈酒,但今天这个架势,他是最没权说话的小辈,长辈送来的任何一杯酒,他都必须喝干。苏朝宇他们也有份,卢立本低头一闻就慌了,他和秦月朗核算过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