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寻奴的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後,他却迟疑了。
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为矿工的生计奔波着。
也总是躲在静处,听着她孤寂地对他与孩子的遗骸说着话。
无可自拔,无法抑制,那份想追逐她灵魂的心情。连火化了原本的身体,也无法带走这份刻骨的慾望。
当她绝望地供出那份与汤国签订的合同,妄想自绝时,他知道……
他终究无法毁灭她。
「快!走!少给我拖拉!没脚是不?」
一声斥喝,让隐孽回了神。
他上了天井,看到府兵骂咧咧地拐了一个年迈的老人出来,粗鲁地将她推向人群。旁人没来得及接住,老人跌在地上,痛得呜呜地哭。
听到哭声,府兵更躁。「你哭个鸟?!」他甩着矛器,凶神恶煞地喊:「全给我安静地蹲着!敢出声我就捅人啦!」
隐孽一看,那老人,是主母。
那个曾经高傲地站在上峰处,鄙睨他、控制他、让他恨入骨的主母。
如今,却也只是个虚软、一无是处、任人喝斥的老人。
隐孽没有多想,走上前去,将她扶起。
府兵没看清来人,开骂了:「谁教你多事……」一见,不得了,却是长官,马上畏缩如兔,连忙噤声。
「没事吧?」隐孽替老人拍去摆子上的灰尘。
主母停了哭,痴呆地张着嘴,看着他,专注得让他差点儿以为她会认出他。
她能认出他吗?他想。毕竟,这数十年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为敌,都在用恨意折磨彼此……
最後,主母只是傻笑。
「谢谢、谢谢、谢谢……」并像个刚学会说话的稚儿,因为感受到语言神奇的力量,而贪鲜地不断尝试。
他稀奇了,自己此刻竟没有得胜的心情。
他苦涩地一笑,轻轻地说:「是输是赢,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了吧。」
老人听不懂,还是连声地谢谢、谢谢……
「对啊。都不重要了,就这样吧,主母……」他顿了一下。
算计一生,来到最後,也不过如此。
他真心地说:「我,原谅你。」
他让婢女好好照顾老人。
他转向府兵,又回到那苛刻的嘴脸。「寻府上下,有人掉一根头发,我都唯你是问。」
府兵迟疑。「大人……」他们不就是要抄封寻家吗?还要客客气气的?
他挑眉,问得极温柔。「有意见?嗯?」温柔中有杀机。
府兵冒着冷汗。「不敢,大人。」
此时,他注意到混乱的吆喝声越爬越高,他抬头一望,见一群府兵已闯进了最高处的祠堂。
他心里一凉,赶紧奔上去。
他进堂时,骨柜已被掀翻在地,几个府兵贪婪地剥着柜子,妄想搜刮出几个值钱的东西入私囊、赚外快。寻奴每天祭给孩子的点心、麦糖膏与玩具,狼藉了一地。
而她给他的羊脂莲,被肮脏的脚印践踏,残弱地喘息。
多麽刺眼。
他蹲下身,捡起羊脂莲,想让白花插回水瓶里,教它继续活着。即使不再乾净了,它还是羊脂莲,还是有活着的价值──
没注意他入堂的府兵们,又撬开了骨柜一角。他们喊着:「嘿!有一个骨坛子!」
「破了它,说不定里头藏了黄金哩!」
隐孽一惊,大声一喝:「住手!」
府兵的矛头已碎了那瓷坛。
隐孽推开那府兵,看着那滩细散的沙。他记得,右案上,总是摆着孩子爱吃的甜食和玩具,寻奴偶尔也会打开右柜,摸着这具骨坛子,用对孩子说话的语气诉着甜腻柔软的母爱……
这细沙,是他的孩子,他和寻奴的孩子。
「呃,大人……」见隐孽的身影紧绷,府兵们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长官一个旋身,一脚就把那捅破骨坛的府兵踢出堂外。众人见那脚力,都吓白了脸。
「你们是官兵,还是强盗?嗯?」他冷冷地问,眼神像要杀了每个人。
他们颤颤地嗫嚅着。
风灌了进来,吹走了细沙。
隐孽崩溃地怒吼:「滚──」
府兵们赶紧连跑带跳地滚出去。
他把每一扇窗门都关得严实,保住了他的孩子。
他掏出一张帕子,一把一把将他的孩子抓进帕子里。
孩子,来,新鲜的麦糖膏来了,趁热吃。
他听到了寻奴殷殷、软绵的声音。
你过得还好吗?那头冷不冷呢?
冷的话,娘给你缝一件袄,送去给你。
托个梦,告诉娘吧!嗯?
和娘说说话。
你见到你爹了吗?
手中的细沙,开始模模糊糊。
娘没骗你吧?你爹……是个温柔的好人。
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爱着的人受到饥寒的好人。
孩子啊,你正是你爹最爱的人。
也好好地爱着你爹,好吗?
连娘的份儿,一起。
他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掉在了细沙上。
她杀了他的孩子,报复他。
却也是杀了她的孩子,折磨自己。
他恨她杀了孩子。
却也可怜她、心疼她必须痛下心来杀了孩子。
就像当年,他鞭笞了她,他永远都会跟着她一起痛,即使原生的肉体已毁,也灭不掉这段共生共死的羁绊。
这坛沙,是她的赎罪,是她被残酷的现实碾磨後、仍坚持留守的爱。
他不容许,那些粗人这样糟蹋!
他擦乾了眼泪,将帕子袱好,藏在怀中。
他站起来,平静地看着这一室的混乱。
寻奴走错了路,的确必须付出代价。他想。
但他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更要她……乾乾净净的,回家。
他下定了决心,脚步果决地迈出了堂。
他是她的大鸟。
即使绕了远路,分离了片刻……
可终究,是要载她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