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与贵姝愕然的看他。贵姝不安地想,她难道还是赢得不够彻底吗?
肃奴也以为自己看到了曙光。
肃离站了起来,望着那湖上的渔人。他指着挥鞭的渔人,对大汉说:「鞭子,拿来。」
众人皆惊愕的僵着脸。
「快去!」他喝大汉,大汉一惊,赶紧跳出亭栏,步步为营地朝湖心滑去,向那渔人喊着借鞭子。
肃奴痴傻地看着他,像看一场梦。
「不纳妾,我说得很清楚。」他寒着声说,毫无感情。「你走不走?」
肃奴醒神,知道这真不是梦。
「你可以逃。」肃离说:「鞭子还没来。」
贵姝又装腔作势了。「唉,有必要这样吗?离哥,你冷静点。小姑,你在做什麽?快起来啊,趁那鞭子还没来,快走啊!离哥生气了!」
「我不走。」肃奴却倔了。「我绝对不走!」
贵姝看到,肃离怒红了眼,心里笑得很乐,却不知,那是心疼、心酸的眼泪即将到来的溃堤。
大汉回来了,肃离夺了鞭子,狠戾地一挥,把一张案鞭出疤来。主母、贵姝与一干奴仆很识相地退出亭外。
「走不走?」他再问最後一次。
肃奴的眼睛也红了。「我不走。」
她站起来,靠向他一步。「我绝不会丢下大哥的!不会──」
肃离眼一瞠,施劲一抽,就抽在她的大腿上。
众人听到那鞭子裂响的声音,莫不紧缩着身子。这手下得真重,像要把人的骨头打断似的。
肃奴甚至讶异得来不及喊出声。
肃离又是一鞭,打在她的膝窝处。肃奴痛得跪回地上,茫然不解地看他。
「你给我离开这个家。」他用鞭子指着她。
「我错了吗?」她的眼泪掉下来。「大哥,我错了吗?」
「离不离开?!」他吼。
「我不要。」她无力地说:「我不要。」
「最後一次。」
「不要。没有你的地方,我哪里都不去。」肃奴看着他的眼,竟轻轻地勾着嘴角。「哪里都不去了,不去了……」
他的心,被绞到极致。
亭外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肃离像发疯的兽,抓着肃奴的衣襟,用鞭子抽她全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发散了,衣破了,满满的开染着血花。
连大汉们都畏於阻止,而主母与贵姝也不觉有阻止的必要。她们甚至坏心地想,打死,最好,一劳永逸。
贵姝看得出,这笞打,毫无怜悯,毫无情面,绝无作戏的可能。她好开心地笑了。既然肃离自己要断,她便让他自己断,省得她染脏她的手。
当她们得意肃离成了自己手上的傀儡,完全照着她们的意志行事时,却不知这傀儡自身正主动扛承着,一股超越这鞭笞数倍的剧痛。
如果你折翼的话……
那些鞭笞,不只是抽在肃奴身上。
我绝不会下去的。
也是打在肃离自己的肉上。
有一天,我总能为大哥做些什麽的。
每抽一下,他的胸口就绞一次,他的肤肉就颤痛一回。
不需要都靠你顶着。
她不该回来,和他一起折翼。她还有她的人生,他要用尽他的残力,替她护航,让她可以脱离肃家的阴霾,过得平凡,过得单纯,为何她还要回头?
为何?为何!为何──
我们能这样坐在一起,平平静静地吃午餐……
一抽,再抽,阵阵破风──
我,很知足了。
他一震。
他好像看到肃奴在笑,笑着告诉他,她最简单的心愿。
他收手,再打不下去。
从头至尾,肃奴没哀叫一声,没让在场的人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这让那几头嗜血的饿狼稍稍不满足。她安静地任他打着,似乎是绝望了,不想逃了,不想活了。
肃奴支不起身,像只破布娃娃般,滩在血泊里。
肃离胸口的痛,像口深奥的黑渊,看不到尽头。但他不允许自己臣服,他要好好清醒,醒着领受这蚀骨的痛。
惩罚他,无离蜜!罚他个体无完肤。
他扔了鞭子,环住肃奴的腰,拎着出去。
「你去哪儿?」主母问,发现他脚步踉跄,像长途跋涉的旅人,体力耗尽似的。
「她死了。」他只回这句。
「死了就死了,你去哪里?」
他没理会,执意地走。他感觉到,肃奴还在呼吸,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即使她活下来,恨他,也无所谓。此刻,他只希望她活,活着离开这窟狼穴,活着出去,平平安安的,过完她知足的一生。
或许,她离开稷漕以後,会找到一个可以爱她、给她长远幸福的男子。肃奴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凡事都会为爱人着想,为爱委曲求全得让人心怜,那男子定会喜欢这蕙质兰心的女子,迫不及待的与她成婚生子,对她许下白头偕老的誓言,两人会一同携手,过着平凡稳靠的一生……
想到这儿,他好高兴。他心酸的想,他真的好高兴。
虽然,那男子,永远不会是他。
越过湖堤,堤底下是通往市街的漕道,他们乘来的舟马泊在上头。
他回头,看到贵姝察觉有异,赶了过来。
他加快脚步,下了湖堤,不顾舟夫的惊愕,迳自把一身是血的肃奴抬进舟舱里。
「二爷,这、这是……」舟夫害怕地问。
他塞了一把兰票给舟夫。「这,这全给你,收下。」他说:「带她去找独叔,不要告诉主母,知道吗?」独叔是这主家里他唯一信任的奴仆,主仆日久,彼此心有灵犀,他相信不用交代,他也会直觉地替他安置好肃奴。
「可、可,这实在……」舟夫握着一把兰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拜托,求你。」他从没这般诚恳低下地求一个仆役。「带她找独叔。独叔会处理。」他脸色惨白,呼息窒碍,话说得哑喘,握着胸口止疼的模样,狼狈得使人同情。
舟夫只好点头。「是、是的,二爷。」他拿起竹篙,将舟撑离岸边,给马头装上钮眼,快速驶离。
那是他最後一次,见到他的羊脂莲。
他听到湖堤上逼近的脚步声。贵姝下到漕道旁时,舟马已远得只剩一个黑点。
她狐疑地问:「她呢?」
他看她,笑一声。「我今天,杀了人。」
她皱眉。
他看向後头赶到的主母与众仆。「今天的事,谁也不准往外传!」
她眯眼,打量他。
「我还要让朝廷选我为江流侯。」他笑得邪气。「这事传出去,我还选得上吗?」
主母一听,马上返身喝令众仆。「谁要传出去一个字,我割他舌!」
肃离走向湖堤,要回到亭子。
主母来到贵姝身侧,安抚道:「唉,这件家丑,总算解决了。你宽心点,回亭子里取暖吧,嗯?」
贵姝看着主母,想说什麽,一旁的奴仆忽然惊叫:「二爷!」
他们看到肃离一个晃身,从湖堤上的阶梯跌下来。
没吃无离蜜,没吃连及草,鬼头鱼毒发,让肃离皮开肉绽地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众人焦急地救援,把方才肃奴的事都抛在脑後,就连主母也怕他死得不对地方、不对日子,而紧张地差人将浑身是伤的肃离送上另一条舟马去。
贵姝却静静地站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她觉得,太像了。
肃离难道在让自己遭遇着与肃奴同样的下场?惩罚自己?
他都把肃奴打成一具死屍了,为何她还有这层预感──预感这两人的羁绊,似乎怎麽都断不了。
主母见她仍愣在一旁,以为她吓坏了,耐着性子柔声地安慰几句,并差奴婢将夫人扶护上舟回府。她的思绪被截,刚刚的思想,不过是一瞬的念头,她也开始担心起血流不止的肃离。
今日这场赏柳絮宴,便这样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