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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一
    「二爷,请止步。」主母的贴身婢女阻着他,说:「主母大人正在浸香泽,不能打扰她。」

    肃离知道,这府里上下的奴仆都是被主母的淫威压迫,他也不愿刁难,撵开她,迳自通过。

    他推开门,看到主母身着衬衣,慵懒地在一把竹绑的躺椅上歇着。椅首处置一台架,架上有原木凿的凹盆,原木本身有香,盛水後,更是混溶出一种宜人芬芳,水里再添了花瓣与花露,香泽添香又滋润,可防白发。奴婢正将主母的长丝一段一段地梳浸在香汤里,让泽津滋养她的发皮。

    这是主母每过七日就要举行一回的仪式,瞧她一个五十好几的妇人,漾在汤里的发竟仍如年轻女子那样,是一把黑浓的青丝。

    肃离有时觉得,她是一个不许自己老的怪物。

    察觉他来,主母斜眼看了一下,淡淡地说:「你昨晚没回府,去哪儿了?」

    肃离不回话,他没必要一一向主母报备他的行踪。他走到角落的圈椅,从容地坐上。挺直的腰杆,适合谈判的架势。

    主母今日平静,不轻易发作。她的右手脱了寡套,也在泡一坛添了兰油的热汤,舒缓平日被寡套弄得僵麻的指。她挥手,提醒奴婢:「汤冷了,换新的。」

    奴婢赶紧拿了布巾,让她乾手,再端着手盆去换汤。

    主母又交代:「那款香,拿出来点。」另一奴婢答是,忙着张罗。

    「一件事,我得跟你说。」他开口,打断她故意营造的忙碌。

    「我也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主母回道:「我听说,更粮案的摺子从粮饷部下来了,只等你签署。」

    奴仆将香点燃,盖上炉盖,在房内四周都安了几座。还有一座小炉是置在肃离手旁的几上。他看着作团花绽放造型的博花炉,从瓣间缭绕出飘渺的轻烟,围缠着自己。

    「我不会签。」他说:「签了,不过是肥了转运使,肥不了川军。」

    「很高尚呵。」主母哼声讽笑。

    「我来这儿,只是想跟你说声抱歉。」他的笑声也冷。「破了你的局,无法使你称心。」

    「我瞧见了。」说到这痛点,难得主母还能心平气和地说:「你的慾戒,又被你扒下了。」

    肃离掏出慾戒,搁在香炉旁。

    「我既不签署这更粮案,我与贵家的联姻,也没有必要。」他说:「自始至终,想娶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娶的,也不过是权与利二字。」

    主母一阵沉默。

    「世人会认为我不孝,但我也不需孝於你,顺於你,你我心知肚明。」肃离又说:「我无法合你心意,使你失望,日後相见,不免又是一场责难。为使你青春永驻,不为我这孽子所苦,从今往後,我不会留在主家。」

    主母问:「即使要你脱去肃姓,也甘愿?」

    他泰然自若的说:「脱去肃姓,亦甘之如饴。」

    「你真是巴不得离开这家呵。」主母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又是为那野种吧。那野种也不在这个家了。」

    「你总是野种野种的唤。」肃离说:「你就不怕你下了黑虚之海,舌头给野鬼拔去吗?」

    「我说啊,你们……」主母转向对奴婢说:「哪里惹到尊贵的二爷了?让他今番这般伶牙俐嘴的。」

    她的指桑骂槐,也撼不了肃离半分。他想要决裂的意图,并不是这种徒然的意气之争。

    主母挥了挥手,要奴仆为她拧乾头发。两位奴婢合力扭拧主母的长丝,用白巾搓揉,并上香氛的泽油润护,最後打了个松髻,再用热敷巾包之,打理完後,她们一左一右,扶着主母走下躺椅,坐上与肃离对座的宽榻。她的右手高傲地摆在几上,让奴婢为她戴上用香包熏过、蜡打得精亮的寡套。

    肃离本漠然地看着她这身繁复的保养工序,可不知何时,他的注意力渐渐被他手旁的香炉引去。因为无风,那渺渺细烟飘荡起来,毫无姿色可言,香味普俗,并无直入肺腑的深刻悠远,可望着那烟,嗅着那味,他的专注就是会被转移到他处去。

    那个他处,是他对温度的感知──他觉得,身子有些冷。

    他微皱眉头,却刻意忽略这番不适,如同打仗,个人的创痛不是怯战的理由。

    这对无血缘关系牵系的母子,瞪将起人的鄙夷态势,倒是有几分神似。

    「我再问你最後一次。」主母说:「你真不娶贵姝?」

    「我娶了她。」肃离回答。「不过又是再创造一桩类似於你的悲剧。你若忍心让贵姝沦落到你的处境,代表你的殷勤也并非出自真心。」

    「人生哪有什麽真心?」她笑得露牙。「真心这话,也会出自你口啊,肃离。怎麽?你和那野种就是真心?」

    「你的真心被父亲吃了。」肃离刺她。「自然不知世上还有真心。」

    「你真要娶那野种。」主母说。这语气不是问句,而是肯定,代表她也明白这事实已无可转圜。

    「对。」他大方宣告。「我此生的妻,只有她。」

    「传到外头,可不好听。」主母说:「堂堂正四品安抚使,却与亲妹发生乱伦,这名声会好听?」

    「你也只有这个时候,会喊她一声亲。」他斜着嘴角。「可惜亲情在你人生中也不过是谋取利益的工具。你真可悲啊,主母。」

    主母的眉梢抖颤。「你,真不怕?」

    「我的官位从来不靠主家而得,你若真要与我为敌,这安抚使,你从何夺起?你要与转运使联手抗我,我现在也摆明告诉你,我不会客气。我何怕之有?」

    肃离站起来,拿起那只慾戒,走到那座浮着花瓣的汤盆,当着主母的面,把慾戒投入水中。

    主母望着汤上涟漪,脸色寒凉。

    「望你有自知之明,顾及大体,适可而止。」他的宣战,说得扼要,却有力。

    「大体?」主母轻蔑地笑。「你母亲进这个家,夺了那麽多东西,她适可而止了?她夺了东西去哪儿?还不是给你?你又顾及大体了?」

    「这个主家的东西,从来不是我的。」他知道主母对他母亲的恨是根深蒂固,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可悲的一厢情愿,从不构成伤害他的裂痕,何况,他根本不觊觎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家。他说:「我不会跟你夺,全部都是你的。只希望我出走後,你不要再打扰我与肃奴。你若不信,你可以要我立誓,我马上立给你。」

    「你真是大方啊,肃离。」

    肃离唤奴婢。「纸笔。」

    奴婢没一个人敢动。

    他对主母冷笑。「你要不要我立?」

    「你似乎总把名利看得很淡。」主母说:「你很高尚。」

    「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靠自己挣得,实实在在,夜晚高枕无忧。何需去夺?」他再说一次。「要不要我立?」

    主母嗤一声。「不需你假清高,不必。」

    肃离眯着眼,不知她在拖延什麽。

    此时,那薰香的味道在他鼻腔内晕染得更浓了,他不解,那俗气的味理应容易忽略,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会那麽在乎这气味的牵系。这味每绕过他的体内一周,彷佛就抽走一层体温。他的步伐仍站得稳,表面依旧冷静自持,可体肉所嚐到的疼痛、寒冻,却如同被人击沉在严冬的冰河里。寒意像虫,虫在他体内生卵,卵再孵育成虫,虫大片大片的,满布全身,无孔不入,它们的牙锋利,钻蚀得深而彻底,他竟无可抗御,任它们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啃食殆尽。

    这时,他才察觉这香──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