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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一
    「二爷,主母大人要您进厅招呼客人。」一名随侍主母身侧的婢女来到肃离身侧,提醒道。

    肃离的眼仍望着天井池里的云影,抱着手,默默地吃着烟管。

    夕阳刚落,天上阴晦的云块仍镶明亮的金边,随天风悠缓飘动,映在水波不兴的池面上,望着使人心静。

    「二爷。」婢女再唤,声调微高。

    忽起一阵风,在池上掀起波纹,打碎了云影。

    肃离皱眉。「吃完烟,」他冷冷地说:「我就进去。」

    婢女还不放过他。「主母大人还要您换套衣服,今日客人是穷州转运使,不好着川装见客,二爷。」这般提示似乎稍嫌放肆,但婢女有恃无恐。

    也是,在这个家,主母最大,家里上下一干奴仆,唯主母是从。

    所谓川装,是穷州川军服役於军舰上的日常装束。禁国北土穷州,东邻汤国,其境内三大广川越禁汤边界,贯穷州全境,於西岸出海,因此两国常备川军於三川驻守,严防对方侵犯国界。船舰劳务繁重,即使贵为统驭使,上下於高耸桅杆亦是家常之事,衣物自不得累赘繁重。

    离开船舰,肃离仍改不过习惯,一到夜晚,就换上川装中的夜装。圆领窄袖,袖上又套袖圈,衣料紧贴出扎实臂膀与丰厚胸膛。腰系护腰,护腰两翼贴住臀腿,使他健壮的腰干更显粗悍,下身更形稳重。而下肢着裤,脚套及腿筒靴,收住裤脚,双肢俐落。他人高,这般穿着凸显他腿型修长。夜装的特色是全身黑重,以利入夜後隐藏舰队,人在甲板走动不易遭查觉。白昼穿的日装则是木褐,与船只融为一体。

    肃离在舰上待了十多年,从管理十人的小吏做到掌管全川舰队的统驭使,舰上作息已融入骨血,不是轻易要改就改。

    他微恼,但就连舰上小卒犯了大错,攸关全舰生死,他也不曾当众大声喝斥,何况区区一府小奴。他吐着烟,淡淡地说:「我自会和主母说去,你下去吧。」

    驱走难缠的婢女,肃离揉着眉心,倚坐在环廊上镶着的鹅颈椅上。穷州正值暑热,一动念,就使人烦心,好不容易让天井池里的云影抚定了心神,却又让主母绞碎。

    回到位於稷漕的主家,从踏进门槛的步,他就感觉到主母的手爪,无所不在。连他穿的装束是什麽,都要百般管束。

    片刻,风止,天井池恢复平静。

    这个主家也采禁国传统建制,是一栋以上好灰砖砌成的土楼,圆环楼身中央为一座大天井池,广约百步,池水透彻,池底奇石苔痕历历可数。水色乾净幽蓝,在盛夏中挑逗人心,引人入水消暑,但肃离知道,这池跳不得。这池看似很浅,实则深奥,里头奇石姿态幻美,婀娜如舞袖美人,事实却是石面如刃,石枝若网,一旦陷入,就脱困不得,活活溺死。

    连他这善泅的人,也不知自己是否逃脱得了。亲水习惯的他,只能安静地在岸上观看飘浮的夕光云影。

    他有些惶惶不安,吃烟吃得更凶。他怕进了这个家,就像跳进这个池,出不去,溺死在里面。

    天色完全暗了,肃离才走进屋内。他穿过灯光黄晕的廊道,灯影迷幻他的视觉,让他有种不真实、恍恍如隔世的感觉。十八岁就离家的他,对这个主家太不熟悉,每处角落彷佛都藏着隐晦深邃的秘密。

    他正要进今夜请席的花厅,迎面正好来了一个女孩,也要进门。他停下脚步,让她先行。

    女孩结辫,约是十七八岁年纪,额头向右撇了一道浏海,遮住半边眉眼。肃离只看到她外露的左面,算是清丽秀气的相貌,可模样畏缩,削去光彩,不怎麽引人。她垂着头,抿着唇,面貌又大半隐在阴影中,使她就像一晃过眼的虚渺影子,看过即忘。

    见他让道,女孩惶恐,退了几步。

    「先进去吧。」他伸手,请的手势。

    「不,不,我……」女孩瞥了一眼花厅,脸色一僵,再退好几步。「我一会儿再进。」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肃离对她陌生,想大约是客,害羞是闺女天性,倒不以为意,迳自进厅。

    厅中已候着来客──穷州转运使贵氏父女。他抱拳,腰微弯,将礼数做到。「贵大人,晚辈向您请安。」

    他转向贵氏女儿,虚假地微笑,转过身,笑意便消失。

    贵氏女儿贵姝却是眉眼含羞,痴痴地望他。

    「统驭使气色不错!」转运使呵呵笑说:「回稷漕後,都好吧?」

    肃离客气道。「都好。」

    贵姝的肘轻轻顶着父亲。转运使会意,连忙改口:「我糊涂,不该再唤你统驭使,你这番回府,可是升官呢!安抚使大人。」

    「大人客气,官品虽高,仍不足与您平起平坐。」肃离的回话仍然浮假。

    转运使又称漕司,起初专事粮食运输,後权制渐大,又管全州之民政、财政,为地方三品大官。而肃离今年上任的安抚使,则权辖全穷州的兵民之政,品略低,为正四品。

    「你仍着川装见客,让我会错意了,以为咱们现在在舰上。」转运使哈哈大笑,也不知这话有无嘲讽不屑。

    他不耐这番应对,便差仆役请客人入座。

    他在主位坐下,对这位置不大习惯。这位置在一年前,都还属於父亲的,父亲死不过一年,主母就把他这个庶子推上主位,让他担起这个家的兴衰荣辱,她自己则坐在他身旁,摆着随侍的谦卑,实则透露着掌控监督的意味。

    主母虽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微牵嘴角,仍有当年风韵。她笑望贵氏父女,说了几句客套,便身子微倾,低声质问:「告诉你别着川装,为何不换?」

    主母厉害的地方,便是能擒着最温润的笑,说着最寒栗的话。

    肃离不睬她,差下人拿他的烟盒来。他对转运使歉道:「抱歉,瘾子来了。」他装填起烟草。

    转运使摆摆手。「为官人嘛,总有嗜好。」

    贵姝则细细地看着他填充烟草、打火摺子的手势,俐落稳当,从容而不躁进。当烟雾弥漫,如帘子般遮掩在彼此之间,肃离的俊挺五官,刚厉轮廓,更显神秘,引得她想看透雾幔,却又心生羞怯,挣扎不舍,最後只能眷恋他握着烟管的手掌。她看得出,那是一双习於掌控局势的手,连握着区区烟管,也能有压人的架势。

    肃离这厢倒不知对座女子有如此绵密柔滑的心思,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烟雾飘渺,稍稍露出乏味的漠然。若不是有新客加入饭局,连主母高扬着与转运使对谈的声音也打不破他的思绪。

    「主母,我来了。」那话,说得又细又轻,一不留神,就像烟丝一样化散。

    可肃离却对这话起了注意,他抬眼看过去,只看到女孩没被浏海与阴影遮住的半面。

    主母笑意微冷,轻点头,示意她坐,却马上略过她,又与贵姝谈起稷漕兴起的流行装束,俨然是一对感情要好的母女。转运使疼女儿,也欣欣然侧耳倾听,安静的女孩很快被忽略。

    他却没有,满脑竟是看过女孩半面後的胡思。他想,一个好端端的清丽孩子,何苦用那半边的发,这般卑屈地隐藏自己?

    女孩坐定,发现桌前无碗无筷,转身招手唤仆,却不见一个小役理她,她悬空的手略为尴尬地收回。她回身时,不小心对上肃离正瞧她的眼睛,更窘,颊上粉着春花的颜色,赶紧起身,捉了一个碰巧经过的婢女。

    「那个,少一副碗筷,可不可以……」她软着声求,完全不像一个可以坐上主桌与主人来客吃饭的人。

    那婢女却是看了主母一眼,撇头,又继续忙自个儿的事。

    女孩急了,甚至追上她,拉她衣袖,说:「可不可以拿副碗筷,我得吃饭……」

    肃离看到婢女白眼,心头不禁冒火,说:「你聋了吗?」

    声音不大,却字字刚硬,花厅里的气氛霎时冷下。众人皆停下话头,望着板起脸的肃离。

    他瞪那放肆的婢女。「要副碗筷那麽难吗?」

    女孩也被这骂语吓到,怔愣地看着肃离。

    婢女眼珠一转,转向面色如土的主母。肃离更怒:「平日主母是这般教你?!」

    主母眉一挑,朝婢女挥手,手上的银制寡套碎着晶亮,刺目。「拿副碗筷。」

    婢女这才称诺,几步步伐的速度,马上就为女孩备好碗筷。

    主母睨着肃离,又是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音量。「她不是客人,是你妹妹。」

    肃离皱眉,困惑地看着主母。离家虽十余年,可他从未由家书窥出这其中的蛛丝马迹。

    「你爹生前带回来的野种。」主母又说:「不必管她。」

    野种。

    肃离脸色阴冷,她那鄙夷女孩的神情,彷佛也同样烙在他心上──他一直都明白,她看不起他这个小妾生的庶子,那句野种,也曾经施在他身上过。

    他冷笑。「真是主母教出的好奴婢。」他斜眼睨人的模样,倒与主母有七分相似。

    有外客在,尤其贵氏父女十分重要,主母不好发作,哼了一声,无话。肃离则叫那女孩:「你过来,一块吃饭。」

    女孩低着头,右边的发又落得更多,再度剥蚀她大半的面孔。她乖巧地入座,不发出一点声息。他终於知道,为何她要这般隐藏自己。那是最基本的保护。

    一顿饭下来,肃离一直生着闷气,气这困住他的家,气这矮化他的身分,气这如今高举他的目的!根本无心注意周遭,自然没察觉又多了一双眼睛,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