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程小九立刻将自己和二毛两个准备去应募乡勇的事情说于娘亲知晓。他清楚娘亲不希望让自己去从事这种在刀头上混饭吃的行业,因此措辞尽量轻松委婉。但是在话音落下后,娘亲脸上的表情还是令他吃了一惊。
那是一种无奈和失望交织在一起的神态,凄凉而落寞。夏夜的月光透过没有任何遮挡的窗棂,水一般倾泻在娘亲的脸上,将每一道皱纹里隐藏的失望与不甘都照得分外清晰。程小九不敢直面相对娘亲的脸色,慢慢地低下头去,试探着补充道:我打听过了,乡勇不算贱业,今后还可以继续参加科举。馆陶是下县,没有县丞,县令老爷是文官,不知如何带兵,所以训练也不会太严格。我白天去校场应卯,晚上还可以回家温书,肯定不会耽误了应下次科举再说,我多认识几个官场上的人物,下次科举被推荐的机会也多些
他絮絮叨叨地说,唯恐娘亲出言阻拦。程朱氏静静地听,从头到尾没有插一个字。连一声咳嗽,一声叹息都没有。程小九很快就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用非常心虚地眼光看向自己的娘亲,他看见娘亲额头的白发被夜风拂动,星星点点倒映着月色。那每一根白发都是为这个家操劳所致,十几年来,每当他长大一些,娘亲鬓角上的白发便又增多一些。
他又快速低下头去,宣布自己改变主意,娘亲如果怕我遇到风险,那我明天还是去牙行好了,让二毛一个人去应募乡勇反正乡勇的待遇也不怎么样未见得比当保镖多
程朱氏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才听懂程小九的意思般,慢慢开口,要去,你便去做乡勇吧,好歹不用出远门。只是自己小心些,县衙虽小,好歹也是一个官场
我听您的,决不招惹是非就是程小九听闻娘亲口风转软,赶紧笑着保证。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招惹是非程朱氏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也浮现了几分笑意,你长大了,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主见。娘不该干涉太多
娘,您这是哪里的话程小九向娘亲身边挪了挪,涎着脸抗议,我长得再大,还不都是您的儿子么您如果觉得我不该做什么,尽管说就是。我肯定不违背您的意思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程朱氏被儿子脸上疲懒的表情逗笑,伸出手来戳了一下小九的额头,去吧,娘亲不拦你。咱家毕竟不比从前了,否则,娘亲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给衙役们当小跟班
大概是想起了程家昔日的盛况,她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叮嘱,但你一定记住,莫强出头,也莫欺了心。抬头三尺有神明,人做了哪些事情,老天虽然不开口,却看得清清楚楚
嗯,我肯定不做愧对程家祖先的事情程小九郑重点头。
关键是,你要学着保护自己程朱氏摇了摇头,又笑着叮嘱了一句。
您放心,寻常汉子上来三五个,都未必是我的对手程小九用力曲了曲胳膊,大臂上肌肉立刻膨胀起来,鼓满了半个衣袖。
真正害人,哪需要用得着力气你这孩子,程朱氏笑着补充。话说到一半,她已经看见儿子在翻箱倒柜整理明天早晨要穿的行头,摇了摇头,将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内。
她知道,此时无论自己浪费多少唇舌,儿子都不可能听得懂。这无关于儿子对自己孝与不孝,少年有志向当擎云,父母的人生经验,这时候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羁绊。只有当他们被碰得头破血流时,才会想起那些曾经的唠唠叨叨,曾经令人厌烦又令人轻蔑的老调长谈。才会豁然明白,很多陷阱父母早就提醒过,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心气太盛,所以转过身之后便全忘记了。
眼下程家能拿得出手行头,不过是一件葛布及膝窄袖短打,一条细麻裤子、一双厚底快靴和一顶黑色幞头而已。都是程小九父亲当年用过的旧物,颜色早已褪尽,所以也不必担心违制。这些衣服原本是留起来预备给程小九长大后才穿的,因而显得有些过于肥大,程朱氏舍不得也来不及裁了重做,连夜用针将富余的部分用针连了起来,才勉强令其看上去有些利落模样。
尽管如此,程小九的打扮已经在千余名前来县衙应募的壮汉们中间显得鹤立鸡群了。就连好朋友王二毛都不愿意与他站得过于靠近,看看自己光着的双脚,再看看好朋友脚上的靴子,不断酸溜溜地奚落道:小九哥,你今天是打算相亲么。穿戴得这般整齐我要是县太老爷,肯定个点了你。甭冲别的,就这身打扮,啧啧啧,这哪里是乡勇啊,校尉也一定有这般气势
别啰嗦,一会跟紧了我程小九伸手捅了二毛一把,顺势将几块黑乎乎地东西塞进对方手心,先嚼了,顶劲儿
啥,嗯,嗯王二毛楞了一下,随即感觉到了掌心处的油腻,低下头,快速将一片干肉模样的东西塞到口中。久违的肉香让他口水汹涌,呼吸之间,已经把几块肉全都吞进了肚子。
胃肠内立刻传来一股暖暖的感觉,烘得人浑身上下充满了精神。他快走几步,贴住程小九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追问道:哪来的肉脯啊,小九哥,你做得肉脯真香。什么肉啊我长这么大好像都没吃过
长虫,我昨夜借月色抓的程小九看了二毛一眼,迅速勾起他的下巴,别吐,吃了肉才能有力气。肚子里边没油水,肯定提不起精神
王二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拼尽全身力气将胃肠里的不适压了下去。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田鼠、青蛙之类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美味。但这滑溜溜吐着芯子的毒蛇,却是北方孩子最怕之物。他甭说吃,想上一想浑身发痒。
跟上我,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