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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卷|1城南一
    六月的天气,太阳一出来,地面上就好像下了火。馆陶县的力棒们喝了半瓢凉水,又紧了紧系在腰间越来越显长的草绳子,三三两两地向运河边上走。注1

    昨天后晌城西周善人家传出话来,说今日码头上会有一个大活儿给众人做。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赚到钱的活计可不好找因此全城的力棒昨夜几乎连家里的婆娘都没碰,憋足了劲儿准备今天大干一场注2

    还没走到码头,有人心中的热乎劲儿已经消了一半。远远地就看见近几百个与自己打扮相仿,身材年龄类似的汉子蹲在河岸边。将官府平日收河捐的土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同样是找活干,得讲究个先来后到的规矩。迟了一步没抢着好位置的人懊恼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抱怨了几句,垂头丧气地蹲在了人群后。

    失望之余,没有任何填补的肚子愈发显得干瘪了。临出家门时灌下去的那半瓢冷水早被头顶的日头给蒸成了汗,顺着毛孔滚滚排出。肠子肚子却咕咕噜噜,响声隔着二十步都能听得见。丢人丢到这份上,照理说大伙不如躲得远远的,等肚子里的动静消停了再过来排队。可那周大善人的货物没来之前,还真没人舍得走。万一活多得令排在前边的人做不完呢多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能赚上个三瓜倆枣儿。家里的米缸已经扫过三遍了,今天再不弄点儿吃食回去,明天就得给儿女头上插草标。

    这样想着,肚子里的响声听起来渐渐也不那么窘迫了,反正周围的肚子你响我也响,大伙儿谁也别笑话谁。捱到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河面上突然听到钟声。叮叮当当听起来令人心里说不出的舒泰。早有眼神儿尖利者跳将起来,指着宽阔的水面高喊道:船,船快看船,好大的船啊,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

    几百双茫然眼睛立刻放出了精光,不用招呼,大伙一个接一个跃起,摩肩接踵向岸边凑。靠近土台的人立刻被挤得站不住脚,一边用尽全身解数死撑着,一边扯着嗓子大叫:别挤,别挤,老少爷们儿,再挤就出人命了。哎呀,我的鞋,老子昨天刚卖的新鞋啊

    得了吧,王二毛,你还有钱买鞋穿讹人吧你就从你光屁股满街跑那一天起,爷们就没见你穿过鞋后边的人接过话头,带着几分酸酸的味道调侃。腿上的力道却本能地缓了下来,以免真的将最早来占位置的王二毛等挤到河里边喂了蛤蟆。这运河刚修通没几年,水深得一个猛子扎不到底儿。万一出了人命,大伙都是街坊邻居的,谁心里也不会好受不是

    眼巴巴地,众力棒看着二十几艘特大号货船慢慢向码头靠拢。原本很宽大的码头立刻显得狭小起来,两艘头船被前面的人七手八脚用纤绳拉靠了岸,其他船立刻没了地方停,只好落了帆,如争食的鸭子般挤在河道里。

    船多意味着活多,力棒们高兴得直跳脚。互相簇拥着靠近官府收河捐用的土台,等候周大善人的管家诚伯开价钱。早有家丁们支起了凉伞,桌案,伺候诚伯在胡凳上落座。梳着一缕山羊胡子的诚伯慢吞吞地喝了几口茶,将嚼没了味道的茶梗吐到地上,然后轻了轻嗓子,大声强调:船上装的草袋和箱子都有五尺长,两尺宽,身高不过七尺的,就别向跟前儿凑乎了,免得累坏了你们,伤了我家老爷的阴德。

    哪能呢,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周大善人心肠顶尖儿好就是诚伯您老,也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众力棒们在脸上堆满笑容,异口同声地拍管家马屁。

    别翘脚,别翘脚,翘脚也没用。看看你们那身板儿,一旦把箱子摔到地上,连带着老夫也吃挂落诚伯举起端着茶盏的手,用小拇指挑着人群中几个身量不足的少年喝道,回去歇着吧,大热天的别耽误旁人挣钱。平时多吃点儿好的,身体长足了再来啊注3

    说罢,他又满脸慈祥地坐了下去,低头品茶,再不看台子下一眼。

    大伙不敢辩驳,纷纷用怜悯的目光看向那几名身高不足七尺的少年人。被大伙看得窘迫不过,几个少年低下头,黯然退出了人群。日光依旧烤得人难受,但少年们消失在远处那单薄瘦削的背影,却让人心里直发凉,从心窝凉到每个毛孔。

    听家丁们汇报说害群之马走远了,活菩萨诚伯放下茶杯,笑着向大伙拱手。感谢各位老少爷们帮忙,咱们周家也不会亏了大伙。路不远,只要将船上的木箱卸下来,从码头搬到官道旁,就算一趟完工。咱家的账房在那边等着,每人每趟会给大伙发一根竹签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留点时间供众人将自己的话理解透彻。众力棒早已被船上吹过来的米香烧得如坐针毡,立刻七嘴八舌地回应,诚伯,你老就接着说吧。规矩我们都懂不就是按竹签结算么,自打有了这河,哪回不是这样

    对,您老接着说。我们明白,绝对不给您添乱

    诚伯,说吧,大伙听着呢

    见众人没有异议,诚伯高兴地点点头,笑着从家丁手中抓起一根长半尺,宽一寸的竹签,举到面前:老夫也是防患于未然,免得起了误会,坠了我们老周家的名头。竹签,大伙看好了,是这种涂了漆的竹签,上面有衙门的花押。大伙千万别拿错,免得被刘捕头抓去打板子。这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害了你们

    不会,不会,谁敢弄假的充数,大伙个不饶他众力棒们有求于人,心里骂老家伙狗眼看人低,口头上却不得不说些场面话来响应。

    那就好诚伯继续点头,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比庙里的弥勒佛还慈祥许多,干完了活,凭竹签到我这儿领工钱。每二十根竹签换糙米半斗。或者换肉好五个,即点即发,绝不拖欠

    话音落下,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群立刻如泼了冷水的炭火般炸了开来。什么,二十趟才给半斗米,诚伯,这也忒黑了些吧。上个月给官府干,还一根签子换一个钱呢

    就是,诚伯,这价钱压得太狠了。大伙没法干啊。去年这个时候,可是七根签子就给一斗米注4

    也不怪众人抗议。码头距离官道的确不算远,却是个大斜坡。背着百十斤的草袋爬坡,即便是有经验的老力棒,一天也顶多走二十个来回。辛辛苦苦一天只赚半斗米,累坏了的人自己就能吃掉其中一半。剩下的那点儿拿回家去,也就够老婆孩子们喝上几天稀粥的。若是类似的活经常有,大伙还咬着牙能答应。可这种大活儿一年也就干一次,今天做完,明天就再无其他营生可做。那就意味着一家大小要挨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众人怎地不为自己而争

    去年诚伯将脸色一摔,冷冷地道:去年是什么黄历去年一斗新米不过五个钱,今年这馆陶城里,少了十个钱你能买到陈米么小老儿我是看在乡亲的份上才开这个价儿,不信你们去武阳郡城里边打听打听,不给工钱,光给顿饱饭吃,也有人打破脑袋抢着干

    对这些从小没离开过家门四十里外的汉子们来说,郡城武阳与皇帝老爷领兵征讨的辽东差不多是一样的遥远。没凭没据,谁也不敢与管家硬犟,纷纷低下头去,在心里计算自己努力干上一整天,能否给家人赚回一顿饱饭。个别胆子大的,则坚持诚伯按照官府先前的旧例支付工钱,否则大伙就干脆都不接受,任船上的货在河道上晾着。

    那诚伯怎是个受要挟的主儿,咧嘴冷笑了几声,用小拇指点着土台上的众人道:呵呵,还真有人不知道好歹,拿官府来压小老儿。我问问你们,官府上个月找你们干活,答应的工钱呢,哪个收到了收到的站出来吱一声超过十个人站出来,小老儿这就跟老少爷们儿赔礼道歉,大爷您说开多少就开多少,小的绝不会压价

    众汉子们纷纷身体闪开去,沮丧得就像一群看到屠夫的绵羊。官府上个月的确答应搬一趟货物换一个铜钱,但最后发到大伙手里的,却是根更宽些的竹签子,上面写着每个人应得的铜钱数量。可具体什么时候能结算,却没给任何准信儿。几个胆子大的去找衙门里的郭户曹理论,结果刚靠近衙门口,便被衙役上了枷锁,不交齐去年拖欠的丁税绝不放还。害得家里的婆娘卖了房子又卖人,好不容易将衙门索要的数目凑齐了,才将自家男人给赎回来。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