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动笔记下。
杜柏钦又道:“费不是在外访么,可以跟外贸部长商谈一下,约旦长期石油的依赖性进口,未尝不可给他们一点压力。”
马修:“嗯。”
杜柏钦低咳几声,眉心微蹙:“我怀疑,缅因湾是否有未勘探能源。”
马修神色一亮:“我回去即刻转告首相阁下。”
杜柏钦点点头,马修告辞出去。
谢梓合上文件,看了一眼杜柏钦:“紧要的事情基本做完,我已延后了今天所有的事务。”
杜柏钦正看公文,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也没有说话。
谢梓正要张口。
杜柏钦知道他要说什么,勉强点了点头。
谢梓拿了文件掩门出去。
杜柏钦将手头事的办完,搁下笔往椅子后靠,闭着眼揉了揉酸涩的眉头,一直压抑着的呼吸泛起的疼痛正在肺部缓慢地扩散。
司三敲门进来。
杜柏钦按着眉心,勉强睁开眼,看到是他,他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好一会儿,才缓缓站了起来。
司三恭敬地俯身:“殿下,谢先生吩咐今天您不备车出门了。”
杜柏钦点点头:”嗯。”
司三低声提醒一句:“早餐……”
杜柏钦咳嗽,疼痛袭来。
他问:“罗特还在不在楼上?”
司三答:“爵爷早晨往后山散步去了。”
杜柏钦往起居室走:“撤了罢。”
杜柏钦昨夜半夜方才回到康铎,谢梓早已得了他的令在前厅候着,他将这一轮会议积下的几桩急事交代给他处理,方才有空躺了一会儿。
今早起来,感冒和疲劳竟有牵起旧伤隐隐发作的趋势。
过度的体力透支对他如今的身体的确是很大的负担,每一次都需要花费很久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杜柏钦上楼休息,佣人上前恭敬禀报:“茉雅小姐来过电话。”
杜柏钦咳嗽得声音嘶哑,却还是低声回了一句:“告诉她我晚上给她电话。”
早晨的金色阳光缓慢地透过云层照射出来,值班的卫兵正在等候的换岗前偷偷忍下一个呵欠,数台黑色的轿车在掸光大楼的台阶下停稳。
戎装的卫兵看了一眼车牌,瞬间寒毛立起,并拢脚背,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那端侍卫已经拉开车门,高挑的年轻男人躬身而出,侍卫护着杜柏钦步入掸光大楼,他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衣,暗蓝绉丝领带泛着幽暗的光泽,瘦削身姿笔挺如山,眼光锐利如鹰隼,大步流星地跨进大门。
国防大臣自泛大西洋环岛联合部长级军事会议归来,今早将会在掸光会议室召开联席参谋部长会议。
这座国家军机要地,又是忙碌的一天飞快过去。
杜柏钦结束工作下楼时,看到司机等在他的车门外,见到略有些不安:“殿下。”
杜柏钦眼波微动,还是缓步朝着他的车子走了过去。
还未走近,车门已经被推开,一个娇柔香艳身体扑了出来:“柏钦!”
杜柏钦伸出胳膊扶了扶她。
将茉雅看着他的脸,心疼地撒娇:“脸色好糟糕。”
杜柏钦笑笑:“有点忙,没事。”
车队回到肯辛顿公寓。
吃完晚餐之后,将茉雅搂着他的脖子,柔情万种地道:“柏钦,我今晚留下陪你好不好?”
杜柏钦拉开她的手,低声一句:“别闹。”
将茉雅赌气:“你总是不理我!”
杜柏钦原本正倚在沙发上合目养神,睁开眼默默看了她一眼。
将茉雅气焰消了下去,软软一句:“柏钦……”
杜柏钦握了握她的手:“这两天忙,你演出是哪一天了?我抽空去好不好?”
将茉雅闻言高兴地亲了亲他的脸:“好!”
杜柏钦道:“司机送你出去,一会翻译要过来。”
将茉雅不敢再忤逆他,乖乖收拾了手袋离去。
、21
风家古拙的大院,日光淡淡地照射在屋檐的墨绿色斗拱。
蓁宁捧着水杯走过客厅,书房的门没有关,母亲和大哥在里面交谈。
母亲说:“姑娘身体不好,不要叫她奔波,你找旁人。”
大哥语气颇有难色:“母亲,我自何处能找来精通阿拉伯语身手又好,还要能取得王室信任的女性?”
母亲说:“你去集团的翻译部门调人。”
大哥说:“哈雅公主殿下的秘书不是致电给您,他们都说了欢迎蓁宁去——”
蓁宁敲了敲门:“说我?”
母亲温和地道:“没有。”
大哥唤了一声:“蓁宁……”
母亲说:“姑娘,成嫂念叨着你,去厨房喝一碗她煲着的汤。”
大哥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看风母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强调一句:“妈妈,还要精通马术!”
蓁宁笑了起来:“听起来似乎是我?”
大哥说:“蓁宁,求你帮忙。”
蓁宁觊母亲神色。
风母终于无奈道:“禀报你师傅,他若是同意,你过来听听大哥怎么说。”
风容大喜:“谢谢妈妈!”
蓁宁转出去去餐厅喝汤,风容跟在她身后:“约旦王储的最小一位公主,作为约旦青少年体育交流协会王室代表接待香港马术代表儿童交流会,蓁宁,拜托拜托,竟然有不说英语的公主!”
蓁宁想了想,王储的小女儿是十三岁的法蒂玛哈希姆,陪同小朋友参观马场和马术表演,参加国际联合马术协会的培训课程,不是太困难的活儿,由于是贴身的翻译,的确是她合适。
风家跟约旦王室颇有些因缘,蓁宁在十六岁随父母去父母去过一次约旦,还曾遥遥见过王储殿下夫妇一面。
她冲大哥点点头:“我下午去看师傅。”
当天夜里蓁宁在房间里,默默地从抽屉最里面的格子,翻出了自己的护照。
最后一次签证的地址,是两年前的墨撒兰。
蓁宁一直在集团的实验室埋头工作,师傅说,以后栽培她接替掌香司,蓁宁潜心修香,风家如今所有年轻一辈的子弟中,她的技艺已经是最好。
这两年来她几乎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蓁宁当初瞒着家人去了墨撒兰,差点没把风容急死,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倘若小妹再出事,他真是惊得三魂六魄都要失去。
蓁宁记得她从飞机下来时,风容的首席秘书等在机场焦急地查旅客名单,见到她出来,简直如同看到观音下凡一般的激动。
她拖着箱子走出去,风家三兄弟齐齐站在出口处,风泽的目光简直要将她吞了。
风容大步踏上前,站到她面前忍不住拧起眉头,蓁宁知道自己情况糟糕,一身狼藉酒气,眼睛红肿似核桃。
风容责备的话说不出口,却将她抱入了怀中:“没事了。”
蓁宁浑身发软,哽咽着说:“害大哥担心了。”
风容怜惜地将她久久抱在怀中,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女娃娃,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蓁宁脚底发软,走路都没有力气,三个哥哥像拎着一个洋娃娃一般,将她塞入车中。
她从上了车就开始睡,一直睡到家,身体的伤痛无处发泄,只能以睡眠来逃避。
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地睡。
母亲担心她再生病,去年冬天的那一场病,几乎已经要了她半条命。
但蓁宁很快打起精神来,且一日比一日平静,脸上慢慢也有了笑容。
最痛的那一刻,她真是不管不顾了。
那一刻的绝望无可抵挡,她当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香嘉上之于她,仿佛是溺水的人,被赐予了一根浮木。
当那个男人走过来拉开车门的那一刻,她其实就知道自己鲁莽了。
如论如何自杀都是最糟糕的处理事情方式。
只是那一刻太痛,真的太痛了。
而她竟然熬过来了。
她此生应该都已刀枪不入。
五月份的最后一日,蓁宁抵达了安曼阿丽娅王后国际机场。
王室的一位秘书官员候在机场,是一位衣着优雅得体的中年女士。
蓁宁并未打算多做停留,马不停蹄地做完了三天的交流会,在最后一天的工作,是陪同公主殿下和来访的宾客,在姆夏塔王宫内出席王室招待午宴。
小朋友的熙熙攘攘地嬉闹,整个金碧辉煌宴会大厅难得地活泼起来。
蓁宁一直跟随在法蒂玛公主殿下的身侧,这位是小女孩由官员和保镖陪伴着,小大人似的,对面不同的宾客,微笑着矜持伸出小手,接收亲吻,寒暄,几天的行程下来,也许是因为有同龄的小伙伴,倒也不显得特别沉闷。
蓁宁看到一个穿白色穿套裙,戴钻石项链的女士朝他们走过来。
蓁宁微微屈膝:“哈雅公主殿下。”
哈雅公主是的现任阿卜杜拉国王同父异母的妹妹,是法蒂玛的姨母。
哈雅公主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热衷体育,尤其是马术和足球,曾担任国际马术联合协会主席,亦是此次活动最重要的王室代表。
她亲昵地抱起小公主吻了吻:“法蒂玛,亲爱的,你可爱极了。”
哈雅公主随后凑过来吻蓁宁的脸颊:“亲爱的。”
她以这么亲厚的礼节待她,蓁宁有些受宠若惊。
哈雅公主说:“我听风先生说,你精通墨撒兰语?”
蓁宁不明就里,只好点了点头。
哈雅公主说:“请蓁宁小姐陪公主参加今晚的晚宴。国王要宴请墨国到访的一位贵宾——”
蓁宁的心轻轻一抖。
哈雅公主朝她笑了笑:“只是普通的晚宴,我保证,没有政治,没有商业。”
跟在哈雅身后的随行的官员答:“当然,法蒂玛公主殿下将会在九时二十分感到困倦,十分钟之后经陛下许可提早离席。”
蓁宁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在脑中打转。
法蒂玛圆溜溜的褐色眸子一直看着他们交谈,适时拖着她的手:“蓁蓁姐姐——”
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蓁宁只好点了点头。
、22
拉格丹宫的殿宇坐落在城中,是有着伊斯兰建筑浓厚色彩的宫殿。
车门拉开,就看到大厅内巨大的水晶灯盏闪闪发亮。
蓁宁略微提了衣服的裙摆,从保镖的手中牵过了小公主的手,两个人往里走。
在“约旦基金会”办公室,蓁宁随着公主觐见了王后,拉妮娅王后褐发黑眼,为人亲切,曾当选世界最优雅女性,亦是王室中令媒体疯狂的人物之一。
拉尼娅皇后吻了吻女儿的脸:“宝贝,我们要去你父王那里了。”
长廊铺着奢华地毯,高跟鞋踏在上面一点声息也无,沿途仆人只无声地行礼。
蓁宁静静地随着随从在后面走。
她脑中默默思忖着机票是明早七点,不知道自己会否起得来赶飞机,只是实在想回家温一碗米线汤。
她这两天一直吃不惯阿拉伯食物。
她已经越来越不习惯辗转奔波,面对不同的陌生人,说各种客套的话,心开始老去的感觉,就是对人世无惊无惧,失却了很一大部分的好奇心。
世界再大再奇妙,她都不想再去了解,她的心已经缩小成一个家,住在里面获得安心和温暖。
傍晚造型师来给她妆发时,一个助理在挽起她的长发时,不小心割断了一小缕头发。
那位棕发的小帅哥连声道歉,蓁宁倒也不十分计较,笑笑就过,心底却略有不详预感。
王室礼节繁缛复杂,不断的寒暄,亲吻,微笑,不同语言在大脑不停地打转,也难免有点累了。
这时长长的走廊已经到了尽头。
蓁宁打起精神来。
宴会大厅的门在眼前被徐徐拉开。
宽阔的宴会厅中一张长桌,杯盏之中灼灼光芒闪烁,温暖的灯光伴随着绸缎衣料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闪烁的光华混杂着美酒和烟草的气息,浓郁香气和喧闹袭面而来。
场中围桌交谈的男士被声音惊动,交谈声短暂地停了一秒,然后座中男士们纷纷起立,顺手扣上了西服扣子。
杜柏钦捧了杯酒,身侧坐的是约旦王国的次子,哈希姆王子正兴致勃勃地谈起他上周新置的一架ec145,杜柏钦坐在宽大的沙发中,微微侧了身以示礼貌,脸上的神情却是一贯的冷冽,偶尔微笑着回应一句,连微微牵起的嘴角,都带着些许矜持的锐利,他眼光看到王室的女性成员进入,两个男士微笑着低声一句,默契地暂停交谈然后站了起来。
杜柏钦礼节性地朝门口望去,衣香鬓影之中数位高贵艳丽的女士步入,礼貌巡视而过的一瞬间,他的视线骤然停顿,瞳孔微微一缩,便再也无法移动。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蓁宁也看到了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骤然交汇。
蓁宁的肩头微微一抖,那一瞬间掩饰不及的惊惶失措的目光,刺得他心头一痛。
蓁宁的心头炸出一个大洞,全身的冰寒的凉意袭来,勉强支撑着站立,她真怕自己下一刻就忍不住立刻拔足奔出这个大厅。
四周的水晶茶盏,墙上的黄金壁灯,仿佛都变化成了獠牙怪兽,她觉得背上冷汗正涔涔地落下。
她就知道命途难测,而她不过是浮沉之间最无助的一个泡沫。
她就知道纵使她躲得过他,也躲不过劫难一般的命运。
杜柏钦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最初的震动从心头散去,他的意志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目光慢慢带出了一丝冰冷的玩味。
男仆恭敬地俯身,伸手拉开凳子,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场表演,男士们迎上前来微笑,亲吻,桃木凳子发出轻微的拖动声。
拉妮娅王后走到国王身侧,亲热地贴了贴丈夫的脸,蓁宁看了一眼,的确是很私人的家庭宴会,并无朝中机要大臣,出席的都是国王的家庭成员,杜柏钦此行是以王室宗亲的身份来访,随行的只有一位墨国的亲王王子和几位王室官员。
杜柏钦微微欠身,带了一点得体的矜持,轻声同王后寒暄。
法蒂玛被她母亲牵过来,杜柏钦躬身,执起她的小手,印下轻轻一吻,十足优雅的绅士做派:“晚安,公主殿下。”
拉尼娅王后这时说:“这位是法蒂玛的翻译束小姐,束小姐是中国人,此次陪同法蒂玛接待香港的小朋友,束小姐是位优秀的调香师,能说流利的阿拉伯和墨撒兰语。”
杜柏钦视线这时转到她的脸上。
蓁宁仰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垂了目光,手交叠在身前,轻轻屈膝,低声细语一句:“殿下。”
标准礼节王室礼节,带了一点点的陌生的疏离感。
蓁宁听到自己的声音,两个字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又干又涩。
杜柏钦看着眼前的女人,她低着头,温顺乖巧的样子,长睫毛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脸上的所有表情。
她做得这么好,这么得体,这么平淡无奇,这么若无其事。
很好,很好。
心底的寒意一股一股地往上涌,杜柏钦微微抬手将她扶了一下,低沉悦耳的音调没有一丝起伏:“晚安,束小姐。”
蓁宁随后从他跟前退下,转而低着头将法蒂玛抱入了椅子上。
国王和王落座在长桌的一前一后的主座上。
杜柏钦坐在国王右首,对面是国王的长子。
蓁宁随着法蒂玛坐在左侧的末席。
隔了一桌子觥筹交错的宾客,水晶杯盏光华流转,满座都是谈笑晏晏,主客频频举杯,杜柏钦在同身侧客人交谈的间隙,视线的余光轻轻掠过她的方向。
灯光折射出她的安静柔和的一张侧脸,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搁在深紫色天鹅绒的桌布上,柔若无骨一般。
白色丝缎晚礼服,一抹简洁的蕾丝装饰衬出凛冽的深深锁骨。
她一直微微垂首,保持一个得体的姿态,偶尔低声对法蒂玛说话,然后微微抿嘴一笑。
两个人隔得太远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她的脸始终没有转向他这一边。
到晚上九点,小公主果然困倦,蓁宁如获大赦,随着告辞离去。
杜柏钦看着她的身影,瘦的身体,苍白的脸和敏感和眼眸。
曾经星光熠熠的眼睛,如今已经似古井无澜,只有偶然一窥,才可望见深处坠入海面的点点星光。
她整个人散发着惊心动魄的美。
哪怕他们在吃了一顿饭,可是她整个晚上只看了他一眼,就那一眼,她看他的眼神——凄惶的,惊恐的,实在是太冷了。
目送着公主的车辆驶离,蓁宁转身坐入车中,抬手动了动,才发现整个背都是僵硬的。
蓁宁这时方才恍然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漆黑的车窗,自己独自置身在一个安全的密闭空间,她抬手捂住脸。
滚烫的泪纷纷落下来。
前面的司机只沉默地开车。
回到礼宾司的大楼,蓁宁已经平静下来,向司机道了谢后独自回到了酒店的房间。
她有条不紊地洗漱更衣,和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然后准时上床睡觉。
她的工作就此算结束,第二日王室的秘书官员来送别她,言辞热情得体地感谢了一番,留下了不菲酬金。
中午蓁宁打包好行李,看了一眼已经签发的机票,又看了一眼房中的座机。
她坐入沙发,只沉默地等待着。
蓁宁的直觉如此敏锐,如果事情注定要发生,她已经非常镇定。
她坐在沙发中,一直到日暮西下,房中的光线渐渐暗淡,心底被焦灼烤炙着,房中的冷气开得充足,额角也慢慢地地沁出了一层薄汗。
蓁宁咬了咬唇,站起来抓起桌面的机票,抬手要拨电话招车。
就在堪堪触到电话的那一刹那,电话铃响骤然大作。
半个小时之后,她换衣下楼,搭出租车往城中的地标安曼去。
酒店的套房,厚厚的地毯,长廊幽深寂静。
四十九层只有一间套房,走廊留了一盏灯,男人笔直如一杆标枪一般立在电梯口,是熟悉的脸孔,杜柏钦那位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对她行礼:“束小姐。”
伊奢引着她走过走廊,轻轻推开了房门,蓁宁缓缓地走了进去。
这是个大得吓人的顶级套房,宽阔的玄关处大捧的百合花香幽幽,原木格子装饰摆放着精美饰物,远远的起居室的门半敞着,透出零星些许光线。
蓁宁在门口站定了。
一切都隐蔽在黑暗之中,仿佛是要吞噬一切的洞穴,她缓缓地吸气。
蓁宁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彩。
蓁宁走进,反手掩上了门。
房内点着一盏落地灯,蓁宁这才看清他,坐在沙发中,身前一张办公桌,电脑还未合上,屏幕散出微微蓝光,衬得他脸色有几分白。
杜柏钦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他一直是好看得过分的男人,五官立体,鼻梁挺直,在仕途和军界多年的磨练使他早已褪却了她在象牙塔初识他时的青涩和温和,余下的只有愈来愈沉稳的内敛锋芒。
所以不过是淡淡望她的那一眼,已经是刀刻一般凌厉的目光。
蓁宁的呼吸慢慢地消失,鼻腔之间越来越重的是窒息的感觉,那男人的一束目光,仿佛一只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杜柏钦看着她。
她站在房内,套间内宽大得过分,她就站在离他尚有一段距离,仿佛不敢再靠近一般,止住了脚步。
她依然像在宴会上看到的那样,瘦得过分,没有那晚的精心打扮,素脸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更显得有几分可怜。
两个人在屋内沉默。
灯光昏暗的酒店套房,隔了数米的距离,两人亘古的沉默,她未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再遇到他之后,她却清楚知道,他想必不会放得过她。
两年不见。
却已经是咫尺天涯。
过了好久好久,杜柏钦对着沙发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坐。”
蓁宁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杜柏钦声音很平,寻常得如老友叙旧:“许久不见,过得还好?”
蓁宁亦平静地答:“托福,还好。”
杜柏钦嗤地一声冷笑,抬手合上工作的电脑丢到沙发上,淡淡地说:“你父亲不是刚过世?”
蓁宁的心脏惊心地一跳,然后心头动脉仿佛被狠狠捏住,透骨的寒意慢慢渗出。
她别过脸去再不愿看他一眼。
杜柏钦的嗓音,依旧低沉动人,却带了令人胆寒的冷意:“蓁宁,你做得最不明智的一件事情,是试图对我掩盖真相。”
蓁宁挺直脊背,冷冷地道:“殿下,维护家人,纵使不明智,我也是竭尽全力的。”
杜柏钦问:“你两年前离开我,在迪拜对我说出的那些话,是不是为了你父亲的事?”
蓁宁抬头对他微微一笑,一瞬间又是明眸皓齿清朗少女,带了天真的甜蜜:“殿下,误会,是因为我根本没有重新爱上你。”
杜柏钦眼睑轻轻一跳,心慢慢地冷却下去。
杜柏钦嘴角慢慢牵出一抹笑意:“看来往事总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那么,我们谈谈生意吧,风家的斩金香油还剩多少,不知是否还够用?”
蓁宁盯着他的脸孔。
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孔,她如此深爱过的那张脸庞,只消一个讥诮冷漠眼神,就足以令她所有的故作镇定溃于一瞬,她恨透了自己这一刻自己的软弱无力。
杜柏钦笑了笑:“不知道风曼集团最近推出的新品,束小姐这位优秀的调香师,可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蓁宁的脸色终于一寸寸地惨白下去。
风曼集团的酒店的确是从去年九月份开始,集团内在墨撒兰长期合作的好几家供货商均无法再向他们供货,斩金花的出口变得非常的艰难,眼看风曼酒店集团在业内最引以自豪带来巨大利润的顶级护理就要停摆,风容急得火烧眉毛,一方面忙着封锁消息,一方面从各种渠道联系进口,但都没有得到结果,蓁宁日夜不眠不休在风曼的实验室试香,她的调配出来的一种香精经过近半年的试用,在护理和疗养方面均可以接近斩金花的效果,已经在酒店内推行使用。
只是这个替代品却是酒店最重要的机密,她甚至助手都不带,所有工作只得她一手做成,整个风家包括大哥在内只有几个人知道,杜柏钦想来也未必就窥得真相。
风曼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风家已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如果不度过这个难关,惨败结局怕是无可挽回。
蓁宁微笑:“殿下,有劳挂心,我们一向做得很好。”
杜柏钦淡淡一笑:“是吗,可是我已经下令禁止墨国对风曼出口斩金,因此,从半年以前——想必就已经不会再有一片花瓣流入风家。”
蓁宁咬着牙道:“风曼有最好的掌香研究室,大不了我们不再做斩金花。”
杜柏钦似真似假,赞叹一声:“真是有骨气,蓁宁。”
大脑的静脉跳动得太剧烈,蓁宁觉得自己的神经几乎都要断裂。
“到底什么可以打动你那颗铁石心肠的心呢,”杜柏钦轻声开口,故作的苦恼之意,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他的腔调缓缓转成幽冷:“或许是,我国军方在仓库区敛起的两具不明尸骨?”
蓁宁猛地抬头,瞬间瞪大双眸,直直地盯着他。
杜柏钦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神色——由迷惘不解,到不可置信,再到喜悦伴随着的巨大悲伤——
不知为何,她眼中一直有着类似宿命般的绝望的灰暗。
男人墨沉的一双眼眸,情绪沉到了极致。
蓁宁的双肩终于慢慢地颤栗起来,语气又轻又抖,却好像抱了必死一般的决心:“还给我。”
杜柏钦说:“你要什么来换?”
蓁宁很快答:“一切。”
杜柏钦微微笑笑:“蓁宁,不过一个女人,连心都不在我身上了,你如今有什么值得我赞赏?”
蓁宁只觉当头闷棍一击,连羞耻都没有感觉。
他的目光仿佛扒光了她的衣服,却丢在一旁晾着,任人践踏辱慢。
杜柏钦看着她眸中浮出薄薄的一层光,眼神沉了沉,停住了话语。
过了许久,他复又幽幽地问:“束蓁宁,你当初离开我,是权衡你家族利弊还是其他?”
蓁宁隔着泪光,静静地看着他,好久好久,终于缓慢的,一字一字答:“是我不再爱你。”
杜柏钦忽然一掀手,身侧的桌上的一个花瓶被他一掼,掉落在木地板上,砰地一声发出巨大声响,摔得四分五裂。
蓁宁突然直直在他跟前跪了下去:“还给我,我父亲的尸骨。”
“束蓁宁!”杜柏钦骤然站了起来,额上青筋隐隐,语气已经是濒临暴怒的失控:“起来!”
蓁宁自暴自弃一般:“无论你要求我做什么,我求你,让我送我父亲回去。”
杜柏钦胸腔肺腑之间都是蔓延开来的疼痛。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离开之后事情纷纭繁杂,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前一刻她还是叫他离开的颐指气使,现在却直挺挺地跪在他的跟前,像一个单薄脆弱的影子。
杜柏钦站起身来,踏过身前狼藉碎片,上前拽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拖了起来。
蓁宁被他狠狠一摔,跌坐在沙发上。
杜柏钦站在她的跟前,瘦削高挑身形如一片暗沉的冬日夜色:“我派人去取你行李,十五分钟之后的飞机,跟我回墨撒兰。”
、23
光线慢慢地渗入室内,青色藤蔓和玫瑰花蕾的影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影影绰绰地映在窗帘上。蓁宁有一瞬间,以为是梦境之中,又回到泛鹿山庄——月光从白色的廊柱下斜照下来,粉色水仙在雾气中开得飘飘欲仙,茂密的蔷薇藤在走廊的一侧结成一整片荫蔽,使得中午最热的太阳也无法照射进入,沿花游廊只剩下了一片阴凉。
这是夏季,康铎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
蓁宁慢慢地睁开眼,眼皮轻轻跳了跳,这不是梦。
她起床站在落地玻璃窗外拉开了窗帘。
楼下的开阔草坪寂静,不见一个仆人的身影,清晨的光线如同仙境。
她已经独自在这里居住了近一个礼拜,当日在安曼机场,杜柏钦临时因紧急事务转赴他国,她独自乘坐他的飞机——杜柏钦甚至调开了一直随行的侍卫长官,让伊奢亲自押送着她返回了康铎。
蓁宁下楼,吃了早餐,已经近中午,阳光温暖和熙。
康铎夏天的温度都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左右,因为夏季是最美好的季节,因此墨国的年轻人都喜爱在五月结婚。
蓁宁不禁嘲讽地想,连王子殿下都热爱五月。
蓁宁走到花园,鲁伊立刻欢快地扑上前来,鲁伊是杜柏钦的那只大狗,她回来的天,晚餐后在花园散步,鲁伊见到她,欢乐地吠了一声,摇着尾巴亲密地靠近,它都还记得她。
蓁宁回来之后,被变相软禁起来,并无其他事情可做,便常常陪着鲁伊玩耍,蓁宁跟负责照料它的女佣聊天,鲁伊是墨撒兰的军犬,退役之前曾在陆军鉴别科服役多年,是杜柏钦一手训练起来的。
如今它虽然有些老了,但依然聪明伶俐。
蓁宁牵牵嘴角微微苦笑,人心太易变,狗比人还长情。
午后蓁宁出门,司三正在廊下指挥着佣人,见到她客气地道:“束小姐,天气预报说有雨,可需要带把伞?”
蓁宁看到佣人正架起梯子,站到杜柏钦二楼的露台下,折下大把大把的白丁香花枝。
蓁宁面上略有疑惑。
司三开口解释:“殿下受不得如此浓郁香气,花粉对他的呼吸道和肺部会造成感染危险。”
蓁宁面上不露声色,但还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这次重回泛鹿山庄也发觉跟前几次来有一些细微不同,由于盛产花卉和珍稀植物,掌香一直是墨撒兰最悠久的文化传统之一,从王室的卡拉宫殿到王公贵族的府中,每个宅邸至少都有一名技艺精湛的掌香师负责调香,蓁宁次来,就发觉泛鹿山庄散发着一种独特清幽香气,但这一次重新回到这里,在山庄别墅整座二楼的起居室和卧房,都被打扫得异常的干净,一尘不染,亦再也闻不到一丝旖旎香气。
想来作为墨国的股肱大臣和千金之子,殿下的身子金贵一些是难免的。
蓁宁轻轻告辞一声,转身穿过花园,鲁伊早已地在路边撒着腿打转儿。
一人一狗在泛鹿山庄漫长的山道上漫步。
夏日的午后,高大桉树和橡树树林在微风和阳光中摇曳,山道上清凉安静,清风伴着湖边的水汽,有林木和青草清新香气徐徐吹佛而过,路边一丛一丛都是开得繁盛的花朵。
这是属于泛鹿山庄的私人的花园,仆人都得了司三的吩咐,没人打扰她,只有她一个人,慢慢走到日暮。
傍晚整条山道泛起暮气,水雾蒙蒙的一片。
她就慢慢地在雾中走着,享受着独处的静谧时光。
直到有一天下午,蓁宁遇到一个老头,穿粗花呢的绅士装,留着精心修理过的小髭胡子,他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你是谁?”
蓁宁看到他从山道的那一侧转过来,应该是主人家的客人,只抿嘴微笑。
老先生笑得亲切:“我是罗特。”
蓁宁只好说:“你好,罗特先生。”
鲁伊也亲热地绕着他的裤管打转,看来此君应是杜柏钦的常客,蓁宁心中并无惊动,也并无攀谈欲望,她如今已是砧上鱼肉,且静心等待那闭眼一刀。
罗特看着她略羞涩的笑容,并不再追问,他还是次见到,能在在杜家后花园这般从容散步的年轻女人。
她的神情如此安适恬静,是如此的享受和热爱这片自然,这就足够了。
两个人走回到半山腰的别墅。
司三迎上来,恭敬地行礼:“爵爷。”
蓁宁只安静站在一旁。
罗特爵爷问:“柏钦几时回来?”
司三答:“约是今明两天,具体时间还不清楚。”
司三又转头招呼她:“束小姐。”
司三客气地道:“这位是殿下的客人,束蓁宁小姐。”
罗特颇有兴趣地看着她:“我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小姑娘?”
蓁宁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脸上反倒冷淡了许多,杜柏钦的座上宾,她并兴致深交。
当夜在二楼的偏厅吃晚餐时,瓢泼大雨突然落下,雨滴砸在窗户上如豆子纷纷落下一般。
蓁宁站到窗前,看到那位万能的大总管大人正巍然站在屋前廊下,司机忙着将泊在花园道的车辆驶入车库,女佣在草坪上料理鲁伊的狗粮,男佣一扇一扇地降下长廊的落地长窗,司三又忙着吩咐佣人看管马厩,一切有条不紊,真正贵族门户风范。
蓁宁开着窗看了一会儿,有女佣上来,在屋外轻声细语提醒一句:“束小姐,当心淋雨着凉。”
蓁宁抬手关了窗户。
夜里躺在在房中的沙发上看书,夜色渐深,外面雨声淅沥,整幢大屋慢慢地寂静下来,蓁宁一直看到后半夜,忽然听到汽车的低声轰鸣,由远及近而来。
蓁宁从沙发中起来,走到了窗前,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又下得急了起来。
窗户上有些模糊,依然看得见浓深夜色下的滂沱大雨,院子前的两盏大灯刷刷地打亮,将花园车道照得一片光明,原本怪兽一般伫立在阴暗之中的树木,在光线中显出青翠欲滴的绿色。
远处的门岗略有惊动声响,雕花大门正缓缓打开,数架豪华车辆陆续驶入庭院。
佣人纷纷撑伞从屋檐下往外走,司三走在首,黑色的大伞遮蔽了中间那辆车的后座车门,挡住了落下的大雨,又有佣人趋身上前拉开车门,又等了一会儿,后座的人才从车中跨出,深色裤子浅色衬衣,高挑瘦削的身影,站直了就是笔直挺拔的身姿,司三扶了他的手,一行人前拥后簇地将他送入了大屋。
那是刚刚结束同英军方的秘密会谈,深夜抵达首都的墨撒兰国防重臣杜柏钦。
、24
蓁宁披了件薄衫下楼,在餐厅的转角处;听到他轻轻的咳嗽声。
司三正恭敬地站在一旁;一项一项同他请示事情:“夫人前几天打电话回来。”
杜柏钦坐在餐桌旁,佣人正一样一样地端上精致盏碟;想来是一路舟车劳顿还未来得及晚餐;他一遍铺餐巾一边答:“说了什么?”
司三答:“并未细说,只让您有空回电。”
杜柏钦点点头。
司三又道:“方先生想见您;有几分重要文件要请您签字。”
杜柏钦侧过头低低咳嗽几声,取过水杯喝水,才回答他:“你跟谢梓查查我这几日几时有空,再给他秘书室回复。”
司三应了一声;又继续道:“将小姐上周来过两次。”
杜柏钦只静静地听着,眉目不动地喝一碗汤。
司三说:“将小姐问殿下几时回来。”
杜柏钦说:“通知丽贝卡派人给她电话,我明天要开会。”
这时女佣在外面示意。
司三说:“束小姐下来了。”
杜柏钦转头看到她:“进来坐。”
蓁宁走入餐厅,看到他换了一身衣服,暗绿绒衫穿在身上有些许宽松,显得人很干净清爽。
佣人拉开椅子,蓁宁坐进他的对面,这才看清他的脸色,呵,原来铁打的人也会疲倦。
杜柏钦神色很淡静:“佣人说你还没睡,就让你下来坐坐。”
蓁宁没有说话。
杜柏钦问:“可要吃点宵夜?”
女佣在一旁立刻回答:“厨房炖有银翅燕窝。”
蓁宁摇头说:“不用。”
杜柏钦也不勉强,只道:“那你陪我坐一会儿。”
他转了头示意司三继续。
司三一页一页翻动手上的执事记录:“丹格勋爵送来一匹温血阿拉伯马。”
杜柏钦搁下刀叉,思索了几秒问道:“去年丹格在俱乐部的事情处理得怎样了?”
司三迟疑了一秒:“殿下,抱歉我没有跟进,正式的处理结果待我咨询俱乐部的法务部门。”
杜柏钦说:“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你联络杰侬的下属问问处理结果,如果有转圜余地,让得文去谈谈,丹格毕竟是我们杜家的下属,俱乐部的租住年限可以让他稍微宽宥一下。”
杜柏钦又伸手取水杯,断续咳得脸色有些发白。
蓁宁看着他盘子中的一份香嫩饱满的牛排切得七零八落,能入口却没几块,此时已近凌晨两点,这么大一个庄园,这么一个世袭的头衔,忙完国家的政务,还有家族的生意,加上几个名门世家之间不可避免的应酬交际,事情千头万绪待他批示,想来他也是太忙以至于司三只好见缝插针地请示事情,只是连吃个饭都不得安生,蓁宁看着眼前景象,只觉得眼花缭乱,恨不得赶走这个聒噪的管家,让人好好吃顿饭。
纵然心头思绪万千,蓁宁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到司三问:“殿下,可要请爵爷下来?”
杜柏钦答:“他睡下了吧,别打扰他。”
司三终于告辞退了下去。
蓁宁正兀自出神,等到杜柏钦忽然说:“别发呆了,起来。”
她抬起头来才发觉餐厅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两人。
蓁宁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杜柏钦问:“住得还习惯?”
蓁宁说:“我无事可做。”
杜柏钦忽然笑笑:“你什么也不用做,只用讨我欢喜。”
蓁宁脸色默默涨红,不知道是羞耻还是气愤。
她抿着嘴不再说话,免得自取羞辱。
两个人走到二楼的起居室,整个宽阔的二楼一整排的宽阔房间,杜柏钦的主卧室在右边尽头最后一间,蓁宁住在另一侧,此外还有一间是杜柏钦的书房连着卧室,主客厅开阔无比,此刻帷幔低垂,水晶吊灯光影闪烁。
杜柏钦在沙发上坐下,从壁橱中取出两个杯子:“司三说你睡前要喝酒?”
蓁宁并不愿坐,站在他跟前问:“你答应我的事何时兑现?”
杜柏钦抬头,有些轻佻地笑笑:“我不是说过了,待你讨得我欢喜。”
蓁宁望着他,眼底有光闪烁不定。
杜柏钦低头倒酒:“过来,喝一杯。”
他的手递过来杯子,蓁宁伸手,忽然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蓁宁缓缓地抚摸过他的手指,她以前就很爱他的手指,短型的指甲干干净净的,指骨很修长,掌中有微微的粗糙之感,
杜柏钦的动作停顿住了,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蓁宁攀上他的肩膀,跪在沙发上吻住了他的唇。
唇齿相交的一霎,杜柏钦的手微微一抖,酒泼了一些洒在了茶几上。
甘冽醇香的气息洋溢开来。
蓁宁的手探入他的后背。
两个人在沙发上加深这个吻,拥抱住的这个身体是熟悉的,熟悉的宽阔肩膀,熟悉的肌肤触感,却也有些陌生的微冷,蓁宁感觉他的身体终于慢慢地热起来,她自己都陷入了深深的晕眩之中,为什么隔了这么久,还是尝得到甜蜜的味道,为什么心都已经烧成了灰,她还是这样的眷恋他的气息?
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心里忽然冷冷地打了个寒颤。
杜柏钦突然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蓁宁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墨色眼底是清清楚楚的冷凝一片,断无半分□之色,他望着她,迎上她的目光,掀掀嘴角,露出一个薄薄的笑容。
蓁宁知道,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杜柏钦笑了笑,声音却透出了一丝怒意:“这么急着献身?”
蓁宁说:“你答应过我,我随你回墨撒兰,你便履行承诺!”
杜柏钦抬抬眉,不动声色地道:“我便是反悔,那又如何?”
蓁宁眼前一黑:“你!”
杜柏钦已经迅速捏住了她扬起的手腕:“不要太放肆,我不喜欢太放肆的女人。”
蓁宁气得尖叫:“杜柏钦,你混蛋!”
杜柏钦脸色阴沉:“如果你不这么急着摆脱我,我会比较乐意让你高兴一点。”
他的神色犹如观看困在笼子里的猎物,以逸待劳的,带了几分戏谑。
蓁宁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一脚踢开了跟前的椅子,往房间跑去。
杜柏钦另取了一支杯子,看着她砰地一声摔上了门,才慢慢地斟了一杯酒。
、25
早晨司三将蓁宁带到一楼附属庭院的一个房子前。
蓁宁疑惑道:“带我来此地做什么?”
司三道:“束小姐,打开看看。”
蓁宁推开门;映入眼前的是一个更衣无菌室;她走了几步,眼睛蓦地睁大;心头不禁激动地跳了起来;一个崭新的室内实验室——一尘不染的白色大理石桌面,格子上方整齐叠放的各种试剂;各种仪器和玻璃器皿在日光下折射出五彩的琉璃光。
美得像梦境一般。
司三说:“这些是请相关的从业人士添置的,不知道束小姐会不会用得顺手,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知会佣人。”
蓁宁已经在泛鹿山庄被囚禁太久;乍然见到的这么美丽的实验室,就仿佛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见到了一大片广袤树林,整个人仍处在发懵的状态,她轻轻地问:“给我的?”
司三依然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恭敬:“宅邸中除开束小姐,再无人会掌香。”
蓁宁心头微微的激荡,她依然记得,在她最后离开墨撒兰之前,杜柏钦跟她说过,要将一楼的侧厅改成她的工作室,没想到他——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做了。
蓁宁深深地呼吸,退出去带上了门。
实验室内必须要保持无菌状态,她脚上的鞋子今天还沾满了后山的露水。
蓁宁扶着门沉默了几秒,这才转身面对司三,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镇定:“我需要做什么?”
司三这时方才微微一笑,不可一察的赞赏之意:“泛鹿山庄的掌香司大人在一年前提前退休,宅邸中燃香是墨国不可摈弃的传统,可是殿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束小姐的工作是调制一种纯天然成分的香精,香气清淡至无,含丰富营养成分,并且最重要的是,你的香要经过罗特爵爷的医疗团队的评估,确认如若在泛鹿山庄使用,不会对殿下的身体产生任何不良影响。”
蓁宁问:“我是否可以进出后山花场?”
司三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神色恭敬如常:“依殿下吩咐,束小姐请随意。”
蓁宁午后在花园的荫蔽游廊,捧了一杯茶,细细研究司三给他的素材成分材料报告,这时才深刻体会到这位总管大人的要求是多么挑剔,怪不得找不到继任者。
杜柏钦还真是物尽其用,她在此地闲着无事,便使唤来调调香,可是毕竟也是康铎数一数二的豪门之家,既然叫了她干活,明知道她觊觎他家的斩金花草,他便大方拱手送上,真是气度不凡。
蓁宁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
杜柏钦如若不在家,满屋的佣人似乎都不见踪影,各人安静地各司其职,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蓁宁不是没见过他出现时候的阵仗。
只是似乎他居住在泛鹿山庄的时候并不多,自那晚出现之后,早晨蓁宁起来他已经出门,这些天根本不见踪影。
她这几天只是在后山慢慢地闲逛,将一些墨撒兰特有的珍稀植物取来分析,调试她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一些萃取液,偶尔进实验室蒸出纯露,但也是仅仅用于自己慢慢地研究。
夜里大哥和她联络,她也并非不能和外界通联,只是她房中的那根电话线,想必泛鹿山庄的监控系统早已将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次深浅呼吸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如果殿下需要观摩,不用一分钟即可送抵杜柏钦的案前。
蓁宁跟大哥报了平安,只说一切都好,意思想必风容也明白,那就是尚未能取得进展。
蓁宁当时从约旦紧急专机飞赴墨撒兰时,在飞机上用杜柏钦的专属卫星电话联络了风容,她毫无保留,将事情原委全部托出,蓁宁和大哥的话说得很清楚,父亲的尸骨,风家一定要敛回故乡安葬,她期望每年清明,尚有九泉之下的父亲可以告慰,而不是一个空虚的墓穴。
风容亦知道最后父亲的下落,成为了风家上下的一块心头病,尤其是母亲,虽然嘴上不提起,但心底极其挂念此事,他也一直在着力打探消息,没想到竟然是军方把持了此事,此次蓁宁要去墨撒兰,坚决得没有任何一丝转圜的口气,他在阻与不阻之间迟疑,最终还是没有拦下她。
只是风容不让风泽与她联络,他知道风泽性子急躁,听到小妹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定要大闹一场将她领回,能不能做到尚且不说,风家此时此景,的确不宜再生事端。
蓁宁已经知道,几乎是在她抵达康铎的同一个瞬间,斩金花出口到风曼的供货已经顺利畅通。
杜柏钦心思太过飘忽诡异,蓁宁发现自己已经不了解这个男人。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两年的分别时间,而是期间发生的一桩一桩如滔天巨浪一般的洪流往事,他们早已换了几重身份,历了几经生死,他变成了一个国家的高级政要,一个女人的丈夫,她变成了他杀父仇人的女儿,成了一个失去至亲满目苍夷的背叛者……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是满目的憎恶。
她这一刻竟然身在此地,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荒谬到了什么地步。
杜柏钦政务繁忙,以前他们住在康铎时,他常常留宿的就是城中的肯辛顿花园公寓,不曾见过他未婚妻在泛鹿山庄出现,想来那里才是金屋藏娇之地。
蓁宁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六月份的康铎常常有暴雨,雨水落到露台分外动听,蓁宁贪睡,拉紧卧房的窗帘,从下午一直睡到天黑,光怪离奇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她梦到杜柏钦在书房审阅文件,桌上堆积起来的墨国机要文件,他从容不迫地翻开,一份一份都是拍摄下的父亲的死前的惨状,一团焦黑的肉块,五官已经毁坏,唯有眼睛仍然不屈地睁着,怒目圆睁带着死不瞑目的愤然,蓁宁看着父亲的脸,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小声地啜泣着叫他:爸爸……爸爸……
蓁宁满头冷汗,辗转不安,噩梦纷至沓来。
她在梦中挣扎,感觉到有人按住她的手背,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蓁宁。”
蓁宁自噩梦中苏醒过来。
房中一片漆黑,她看到床头站着一人,杜柏钦掌灯,微微蹙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蓁宁惊魂未定喘息着从床上爬起来。
此人行踪神出鬼没,他不知何时归来。
蓁宁低着头,想到梦中情景,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杜柏钦按亮壁灯,含蓄地轻轻道:“我听到你在喊叫。”
蓁宁忽然就张大双眼,望着眼前的人,泪水浸润过的眸光灼灼发亮:“杜柏钦,我爸爸最后怎么死的?”
杜柏钦淡淡地答:“你不是在现场吗?”
蓁宁问:“他死去的时候,是不是全身焦黑,被炸得人肉模糊?”
蓁宁开始发起抖来。
杜柏钦默默地看着她,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你需要喝一杯酒,镇定一点。”
他转身往起居室的酒柜走去。
蓁宁拽住他,崩溃地尖叫起来:“杜柏钦,你都敢做,你有什么不敢告诉我?!”
杜柏钦反手拉开她,蓁宁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
杜柏钦伸出手臂抱住她,蓁宁全身发软。
杜柏钦将她拦腰抱起,走出她的卧房,穿过走廊,走进了尽头他宽大的主卧室。
蓁宁被摔在宽大的床上,她抬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杜柏钦恢复了平日的那种神态,嘴角是刀锋一般的冷酷,杜柏钦俯身拉开床头柜,取出了厚厚一份文件,面无表情地递到了她的跟前。
蓁宁接了过去。
她低头看手上的文件,跟梦境中一样的情景,杜柏钦的专属文件,墨撒兰国防部的专用纸笺,上面盖着的是直属国防大臣的机密徽章。
蓁宁打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熟悉的英文单字似乎都在旋转,阅读变得吃力,她拼命地控制着自己,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纸张。
杜柏钦返身坐入床边的宽大的扶手椅上,慢吞吞地探手从桌边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他看着床上的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的,苍白的脸颊,咬着唇却无法抑制的微微发抖,迟早要让她面对的,那是詹姆斯最后一份工作报告,自他从医院苏醒之后开始,他看了无数次,连页脚都微微有些磨损,最后一次他从书房拿出,锁在了床头柜里。
时间似乎过得很久,久到他们都几乎要凝固在了这片寂静之中。
时间又似乎过得很快,快到他指边的一支烟都还未燃尽。
蓁宁抬起头,脸上有脆弱的平静:“所以,他是在爆炸中身亡?”
杜柏钦平平地陈述:“他一人断后,护了三人出去,已经算是成功。”
蓁宁笑了笑:“那么,既然我已经暴露了身份,你为什么不干脆杀死我?”
杜柏钦微微嘲讽:“束蓁宁,你以为你和你受伤的二哥,还带了一具尸体,这般轻易逃得出墨撒兰?”
蓁宁心底的寒意涌上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发麻,她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僵硬的笑容:“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殿下的不杀之恩?”
蓁宁缓缓地道:“我的父亲,政治翻云覆雨之间不过充当了一枚棋子而已,殿下权力通天,难道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杜柏钦看了看她的面色,收起讥讽的神色,淡淡地说:“蓁宁,上一代是上一代的事情。”
杜柏钦在烟灰缸中熄了烟,面容是安详平和的,带了不易掩藏的悲茫:“蓁宁,我亦不过是收拾残局,尽些人事而已,人总要为自己的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令尊浸淫此间多年,想必也早已知晓个中道理。”
蓁宁想了想,神色平静得可怕:“如此关键人物,未留下任何口供,殿下也未必胜算多少。”
杜柏钦扯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所幸他还有个好女儿。”
蓁宁被电触到一般狠狠打了颤栗,下一刻,她手中的文件就被狠狠地摔到了对面人的脸上。
杜柏钦躲闪不及脸上被打个正着,正抬手接住从他身上掉落下来的那沓文件,蓁宁已经骤然从床上站了起来,踉跄着扑了上去,杜柏钦慌忙架住她的身体,蓁宁疯了一般扯过他手中的文件,一页一页地将纸张撕得粉碎。
杜柏钦恼怒地叫:“束蓁宁,住手!”
蓁宁置若罔闻,红着眼仿佛那是她毕生的仇敌。
杜柏钦冷笑一声:“我有数十备份,统统取出来让你撕个够。”
蓁宁将撕碎的纸张摔到他的脸上,看着他那张英俊得嚣张的脸庞,新仇旧恨又涌上心头,只觉得心里的恨如鲜血一般一篷一篷地溅出,杜柏钦抓住她的手腕,一只手却没有扶稳她悬在半空的身体,蓁宁已经一脚踹向了他的小腹。
杜柏钦忍着痛按住了她的手,蓁宁奋力地挣扎,拼了命地对他拳打脚踢。
杜柏钦怒从心头起,看着她的涨红的脸庞,如一只伸开了利爪的猫,他忽然就疯了一般,掀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蓁宁大脑轰鸣一声,血液都往下落,所有动作瞬间停止。
唇齿之间的甘甜的滋味是如此的熟悉而美好,杜柏钦扶住她的背,深深地吸吮她的嘴唇,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动手解开她的衣服。
蓁宁耳边嗡嗡的鸣响,脑中凝固的血液开始流动,她剧烈地挣扎:“杜柏钦,放开我!”
怎奈将她拥在怀中的这个男人是如此的刚硬,杜柏钦力气大得几乎将她的骨头都压碎,他将她推到在床上,迅速地制住了她双手的反击,蓁宁被他紧紧地拥抱着,肢体的缠绵让她无力,全身肌肤都在发烫,却泛着酥软,蓁宁徒劳地挣扎着,直到男人长贯而入的那一瞬间,她全身抖了抖,连灵魂都飞出了体内。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听到窗外的雨声淅沥,树木婆娑,夏夜是如此的安静。
身畔的男人衣衫凌乱,趴在她身上,微微地闭眼靠在她的肩窝,脸上有微微虚脱的满足。
蓁宁一脚踹开他的身体,一把扯起他的短发,扬起手对着他的脸庞就要甩下去。
饶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杜柏钦的反应仍然是千分之一秒的敏捷,他架住了她的手,微微眯起眼看她,脸上是毫无意外的平静,只有声线有一丝沙哑的性感:“蓁宁,我说过我不喜欢太放肆的女人。”
蓁宁气得牙都要咬碎:“无耻!”
杜柏钦笑笑道:“你不是一直急着要献身?”
蓁宁气得浑身直哆嗦,却无可奈何,她下床默默蹲□去,从地上拾起撕破的衣衫,心头思绪一阵一阵地涌来,屈辱,惊吓,愤怒,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太多情绪交杂而来,她本来就是从下午睡到晚上,连饭都没吃,刚刚经历了这么一场激烈的□,头昏脑胀,又激动,站起来时眼前一个黑差点晕了过去。
杜柏钦脸色微变,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他返身从沙发上拾起他一件干净衬衣给她穿上,将她抱回了床上。
、26
司三吩咐人将晚餐送到了起居室外的桌上,杜柏钦将候在外的佣人都打发了下去;蓁宁还坐在房间里;她刚刚被杜柏钦抱着从浴室出来,脸上还有一点茫然。
杜柏钦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头晕?”
蓁宁挡开他的手:“没有。”
蓁宁陪他晚餐;毫无胃口;只瞪着盘子发呆。
杜柏钦看了看她的神色,脸上有些不满:“这么不高兴?”
蓁宁心里不舒服;口气也不好:“殿下管得未免也太多了。”
杜柏钦看了看她,皱皱眉头忍住了脾气。
蓁宁没有听到他的回话,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视线投射到他身上;脸上微微一楞。
刚刚在黑暗中她慌乱之中无暇注意,此时杜柏钦刚刚洗了澡,衬衣的扣子没有扣完,蓁宁看着他起身替她铺开餐具,白色衬衣深处的胸口有纵横数道疤痕。
杜柏钦看到她的视线,坐回座位上,不动声色地扣上了衣服的扣子。
蓁宁动了动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动手术的伤口?”
杜柏钦非常敏锐:“你如何知道我受过伤?”
蓁宁反应也很快,淡淡的嘲讽的掩盖了自己的心情:“殿下功勋卓著,南部一役胜得荡气回肠,我拜读过贵国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