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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云霁呷了一口酒,酒香凛冽。虽然是好酒,品质却比锦城沦陷之前差了很多,“我以为自己可以做什么,改变什么,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

    甚至还形成了阻碍,比如使得陈博涉不愿意当王了。

    “所以说,让你静静看着,不要想这些个杂七杂八的。”乐弘道人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过一日算一日,活一天算一天。”

    云霁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沉沉地睡了过去。做了个梦。

    梦里梦见了那个男人在灯下挑灯阅卷的背影,几盏孤灯将他的寝殿,照得灯火通明。有时候,那些灯火就这么亮一宿,彻夜不息。

    渐渐的,那个看着男人批阅奏折的人不是云晗昱了,而是自己。自己走上前去,拿起奏本,提笔研磨,坐在男人身边,与他一同看着。

    男人没阻止他,便让他批阅着,时不时因为一个政策而相互耳语。

    他发现……他想成为良臣的梦想,可能不过如此而已。

    与其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人间正道,不如说是想陪在男人身边,帮他处理朝堂的政务。

    让男人能够倾听他的意见,能与男人平等地交流对话。能够为政策而争论,也能彼此然于心,相视而笑。

    醒来的时候,眼角一片潮湿。不知什么时候,又盈了满眼的泪水。

    上一世中,这个愿望毕生都没有实现。

    男人将他养在深宫之中,不让他参与朝堂之事,也从不与他议论政策,他只能远远看着男人寝宫的灯亮着,或者熄了。

    若是亮着,证明男人今夜政务繁忙,不会过来。

    若是熄了,男人不久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拥着他入房中。握着他的手,问他等得久不久,外面冷不冷。

    他也曾跟男人说过他想看奏章,想处理事务,却被男人拒绝了。

    因为前朝有宦官外戚当政,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最后灭亡了的例子。所以旧朝立朝以来,太/祖定下的宗律便是后宫禁止干政。

    男人对于这条戒律,倒是遵守得很。

    当时他无论如何都觉得委屈,屈辱,不平,难过。

    这一世重新活过来的时候,他依然还是想不透,想不通,不明白,不服气。

    但现在经历了乱世变化,了解了世事无常,明白了好坏正邪,也曾经鞠躬尽瘁却深感无能为力,自贬自鄙之后,他才明白了男人的决策,有多么正确。

    若是男人给了他辅政的权力,恐怕情况只会更糟。

    那些个能当政臣子,哪个不是经过了几十年的历练,从地方官一步步地做到京官,位列天子朝堂之上的?

    自己这么个毛头小子,仗着君王宠爱,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这让外臣们怎么看?让那些戍边的将军们怎么看?让那些费尽一生之功才得以面见天子的人怎么看?

    届时朝廷内外,鸡飞狗跳,对他的口诛笔伐事小,各自为派,党争不止,内斗不休,才是真的祸国殃民。

    况且那个时候的云晗昱,不过是读了几卷圣贤书的书呆子而已。哪里知道什么世道人心,哪里经历过什么勾心斗角,哪里又亲眼看过农田水利,民生疾苦?

    若真是立策论策的话,恐怕也都是些纸上谈兵,夸夸其谈。不会做事,只会误事而已吧。

    天子朝臣这个位置之棘手,之艰难,之责任重大,远是上一世的云晗昱所无法承担的。甚至连这一世的经历那么多场战争的云霁,都没有把握说绝对能做一个利国利民的良臣。

    既然朝臣已是如此了,那么君王肩上的担子,只会百倍千倍的重。

    原来那个男人在上一世中,竟然默默地承担了这么多。

    第79章 责任

    帝王之位,人人都觊觎,却未必是人人都能坐得的。

    觊觎的人,艳羡着那个位置所拥有的无尚的权力,无边的享受,无尽的奢侈,无二的威严,却殊不知坐在那个位置的人,应该付出的责任。

    春要播种,秋要收获,四季农时,不可懈怠。

    夏有洪涝,东有雪灾,库银存粮,不可亏空。

    丰年加税,欠年薄赋,收支出入,不可出错。

    外有蛮夷,内有贼子,攘外安内,不可轻心。

    朝有奸臣,野有乱党,朝野上下,不可不防。

    桩桩件件都繁琐无比,耗费心力。

    虽然朝中有辅政的大臣,后宫也有掌事的太监,但消息经传几人之口,便失了准确,所以还是需要皇帝亲自查阅,亲自监督,一一过问,事无巨细。

    那个男人既然坐着万人之上的高位,便要操着苍生天下的心。

    这该是怎样沉重的担子啊。

    直到这一世中,云霁也置身其中,运筹帷幄的时候,方能体会什么叫做殚精竭虑,什么叫做精疲力竭。

    当陈博涉准备打仗的时候,他要操心粮草兵器。当陈博涉远征的时候,他要提防朝廷政变。当陈博涉大胜而归了,他又要陷入朝堂的斗争之中。

    这还仅仅只是作为一名谋士的事务而已,主公的责任更在他之上,所以陈博涉要操的心,应该只会比他更多。

    但陈博涉也只是七国其中一国的国主,担的是宣国那一方百姓的责任。那个男人,担的,却是全天下。

    男人死得很早,过了不惑之年,便一病不起了。

    查不出病症,也寻不到病因。太医、民间的医师,一拨拨地来,再一拨拨地被赶走,男人始终没有好起来。

    拖了几个月的时间,熬过了秋天,到了冬天,实在熬不住了,便走了。

    太医小声说,怕是累死的吧。

    云霁握着那双再也没有力气抱着他的手,愣愣地看着。

    男人死的时候是四十二岁,容颜未见得衰老,还是能瞧出英俊的影子,但半年多的缠满病榻,彻底熬光了他的精力。

    他死的时候,形销骨立,憔悴得有些吓人。

    何为帝位,便是这么一个直把人熬得灯枯油尽的宝座。

    让得不到的人处心积虑,相互残杀。让得到它的人,为它奉献一生。

    这一世中,他竟然要陈博涉也去登上那帝王之位,是不是过于强求了呢?

    他曾经对陈博涉说着想亲眼看他登上帝位,但实际上,这不是为了陈博涉着想,而是为了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为了将完璧的江山归还给旧朝的心愿。

    上一世中,他亲眼看着男人操劳一生所安定的江山,被毁于竖子之手;也亲耳听到了被男人驱逐回了北陆的蛮族,再次起兵于塞北,即将踏破雁门关入中原的消息。

    他既是不甘,也是为男人不甘。

    所以这一世中,他想投靠个能成大事的主公,将四分五裂的山河重新统一起来,恢复旧制,还天下以太平,还世道以秩序。

    但这样的使命和这样的责任,对陈博涉来说,是否过于沉重了呢?

    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是风华正茂,贪玩随性的年纪,却要背负着征伐天下的使命,也难怪会说些想做昏君这样的话。

    如果陈博涉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不想做天下的皇帝的话……

    那么他是不是应该去辅佐一个足以登上帝位的人?如果那个人有一统天下的能力和野心,并且愿意恢复旧朝制度的话……

    云霁想到了仇正。

    如果仇正就是那个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人,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转而辅佐他?

    但辅佐他的话,难道要去攻打陈博涉吗?

    肯定不能这么做啊……

    云霁又被自己绕乱了,在屋子里面来回踱着步子。

    乐弘道人进城买酒买菜的时候,他便低头踱着,乐弘道人拎了一只活鸡回来的时候,云霁还在转圈圈。

    “脑子不好,就不要想那么多。”乐弘道人看着傻徒儿就像黄狗在绕着圈儿地咬自己的尾巴似的,便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过来杀鸡。”

    云霁难得乖顺地跑过去,撸了袖子准备在鸡脖子上剌一刀,但那只鸡力气太大了,扑棱扑棱地从他手中竟然挣脱了,飞走了。于是云霁只能追在鸡后面满院子跑。

    乐弘道人拆了酒封,痛饮了几口。出来的时候,看见鸡虽然已经被杀了,但是他的蠢徒弟的脑袋上也是一脑袋的鸡毛。

    “啧啧,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乐弘道人笑着伸手把他头上的鸡毛揪下来,又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看你这么个蠢样子,真是白瞎了你的聪明相。”

    战争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陈博涉和仇正都在厉兵秣马,仇正麾下的先头部队已经越过了翠泰岭,而陈博涉则派遣了一支部队前去霞之山探路。

    “分割北南的是两山一河,翠泰岭、霞之山和瑶河。”乐弘道人在屋里摆了沙盘推演,云霁在旁边看着。

    翠泰岭是自西向东的,与陇南山相接的一条横向分割南北的山岭,地势比陇南山平缓了很多。山岭中还有一条裕河冲击出来的河滩地带。

    霞之山是东边南北走向的一条山脉,虽然与西边高原地带的山脉相比,平原的山算不得有多高,山道也不算险要,却狭窄而绵长。

    “现在看两边先头部队的情况,仇正应该是打算从西边往南进,而陈博涉是打算从东边北上。一般来说,翠泰岭这边的路相对来说有利于行军,霞之山却是不好走的。”乐弘道人分析道。

    翠泰岭中由于有裕河冲击出来的平缓地带,宽阔而平坦,因此可以令大批军队通行。霞之山中的道路虽然不难走,但由于山脉是南北走向,要想翻山进入宣国的话,相当于将整座山都爬了一遍。

    但走出了霞之山之后,便直接到达了宣国境内东南方向的安城,从安城到邺城路途通顺,快马只需一天的时间。

    “大概陈博涉是想来个釜底抽薪吧。”云霁看陈博涉这样去探路,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便是陈博涉打算直取邺城。

    若是当仇正的军队进入翠泰岭之后,陈博涉的军队能从霞之山进入安城的话,仇正的军队即使获知了消息,从翠泰岭搬兵,也来不及赶回邺城了。

    这样一来,陈博涉便能直取国都。

    但反过来想,若是陈博涉的兵陷于霞之山山中,仇正的军队穿过翠泰岭的话,那么大批的军队便能从翠泰岭一举南下,荡平原先富南国和香南国的九郡十六州了。

    自古以来,南下容易,北上难,便是这个地形的阻隔。

    “这样做……太冒险了。”云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