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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人群,他费力前进,好容易挤到吧台那边,服务生酒保他一个也不认识,老维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给换了。
他揪住一个年轻酒保问:“老维在不在?”
酒保耸肩:“老板今天没来。”
谭书林有些不快,一路拥挤钻进洗手间,这里隔音效果还可以,他立即给老维打电话,还没来得及按键,只听洗手间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姑娘走进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像是喝醉了。
谭书林急忙提醒:“这里是男洗手间!女士的在隔壁。”
这姑娘好像没听见,扶墙晃了几步,忽然又摔地上,谭书林被吓一跳,飞快过去推她:“喂!你怎么了?喝多了?”
她脸上有种异样的潮红,身上酒气并不重,可是整个人却像喝醉了一般迷离。本来身上的吊带t恤就单薄,眼下一根吊带还掉下来,大半胸脯都清晰可见。谭书林不知怎么是好,只得推门朝外招呼:“快来人啊!有人喝多了!”
有几个守在附近抽烟的年轻男人过来看了一眼,纷纷失笑,钻进洗手间,把谭书林往外面推。
“你走吧,我们来照顾。”
谭书林被他们推出门,眼看他们还要关门,他不由恼了:“干什么呢?!关什么门?”
有个男人朝他冷笑,亮了一下拳头:“少管闲事!走你的!”
谭书林刚被苏炜教训过,对这种混混有些阴影,本能地退了两步,洗手间的门在他眼前关上,用膝盖想也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他束手无策,只得回身去找酒保,把情况跟他大概说了一下,酒保却露出个暧昧的笑:“让他们去吧,都乐着呢。”
“乐什么乐?”谭书林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什么乐子?!”
酒保上下打量他:“来我们这里不找乐子,你来干嘛?喝酒聊心事?”
谭书林还想说,酒保早就转身走了,他在洗手间门口徘徊了半天,里面一点点细微的动静都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这绝不是他心目中的夜色酒吧,所有人居然对这种犯罪的事情司空见惯。谭书林用力拍了一下门,大叫:“出来!出来!”
里面传出阵阵笑声,还夹杂着女孩子哭泣的声音,门还是关得死紧,偶有路过要上厕所的客人见到这种情况,也毫不在意再转身走开。
谭书林心中那种违和的感觉越来越强,他捏着手机,想要打给老维,可是他的号码始终处于通话中,通讯录里剩下的人,没有一个能说这种事的,他居然一个可以帮忙的朋友都没有。
他烦躁地在门口走来走去,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再度打开手机,按下110三个数字。
、三十二章
没几天,海雅还是跟着杨小莹搬去了学校宿舍住。小陈似乎打过几次电话,出乎意料,每次杨小莹都接了,既没有吵也没有哭,态度很平静。海雅记得她有次说过,如果恋人对不起你,你跟他没完没了又哭又闹,你就落了下风,证明对方背叛的不过是个把自己放在最底层的无脑女人。而杨小莹,永远是爱自己最多的那一类人。
这样潇洒而理智的姿态,曾是海雅憧憬的目标之一,可是现实里见到杨小莹那种冷静到甚至压抑的态度,她却不由自主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杨小莹再也没大笑过,无论在宿舍还是在打工,她一个人静静发呆的时间变多了,以前还会和海雅说一些简单的心里话,如今一字不提。她像是逼着自己忘掉和小陈在一起的所有过往,唾弃它、漠视它,仿佛这种理智冷静的外壳才是世上唯一正确的真理。
小陈大概也被她这种态度弄得心灰意冷,搬去宿舍第三天后,他再也没来过电话,杨小莹也并不在意,日子还是一如既往那样过着,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小陈这人的存在一样。
不适应的人是海雅。
她从有记忆以来,就没住过宿舍,上下铺的床,她睡下铺,上铺是一个还没回家的同学,每天晚上只要她一翻身,海雅就立即惊醒,陌生的小房间还有陌生的沉睡鼻息声,总是令她彻夜难眠。
八人合住的宿舍,居然那么小,小到连她两只大箱子也没地方放。宿舍中间摆着几张破旧的桌椅,有时候夜里起来上厕所都会不小心撞到。当然,最不习惯的还是厨房澡堂厕所,没有厨房,澡堂厕所都是公用的。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对着每层楼的公众厕所发呆,不知所措,还是杨小莹在后面推了她一把,说:“住习惯就好,你会适应的。”
适应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上铺的同学回家后,海雅难得睡了个好觉,可是很快又被一种很细微的电子屏的声音给惊醒。
天刚蒙蒙亮,宿舍窗帘只合了一半,风把对面杨小莹的蚊帐吹得飘起来,海雅眼睁睁看着她一遍一遍从通讯录里调出某人的名字,再一遍一遍强制取消,被压得极低的哽咽声偶尔泄露,仿佛在提醒她,眼前姑娘所有冷漠理智都不过是个脆弱的壳。
她和所有20岁出头的姑娘一样,对恋爱有着极其美好的憧憬和热情,那天红着脸说想搬去跟小陈一起住的女孩子,是她真实又感性的那部分。
海雅暗暗叹了一口气,反正天也快亮了,她被吵醒就很难睡着,索性推开被子打算跟杨小莹好好聊聊。刚起身,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她忘了设置震动,被响亮的铃声吓一大跳,连杨小莹都被惊了,扭头惊愕地望过来。
海雅尴尬地朝她笑了笑,急忙打开手机,来电人显示,是爸爸。
他几乎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而且还是这么早的时间,海雅只觉心脏猛然往下一沉,不由自主想到那天谭书林的怒吼,他说叫她等着,他会把一切都捅出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海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接听键,爸爸略带怒气的焦急声音立即炸开:“雅雅!你在哪里?怎么不在家?”
她愣住。
“我现在已经在n城,敲了半个小时也没人开门。你在哪里?”
海雅突然感到一阵恐慌,隔着千里之遥,她可以在电话里充满勇气地说要搬出去,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一旦与家人面对面,她觉得自己的勇气正在迅速流泻。
“……我在学校宿舍。”她勉力维持声音的镇定,“我搬去宿舍住了。”
爸爸似乎松了一口气:“n大宿舍?你现在起床,我马上过去接你。”
海雅听出他语气里异乎寻常的紧张,而且好像是跟自己的事情并不完全相关的那种紧张,一时有些奇怪,问:“出什么事了?”
“嗯……电话里说不清楚,是书林出事了,现在人在医院。沈阿姨和谭叔都赶去医院了,你也跟我去。”
谭书林住院了?海雅一头雾水,印象里他身体一直特别好,几乎连感冒发烧都很少有,会折腾到住院,难道是什么大病?还是说出了车祸?
她赶紧起床梳洗,换了身衣服回头吩咐杨小莹:“帮我跟经理请个假,今天临时有事不能去上班了。”
“才六点!”杨小莹愕然,“你去哪儿啊?”
“我家人来了。”
海雅推门飞快下楼,刚到楼下,就见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来,车门打开,爸爸在里面朝她点头:“上车。”
这明显不是的士,也不可能是她家或谭家的车,谭家生意做得比较大,估计是谭叔在n城相识的朋友借的,能开进大学校园,想必有点背景。司机在前面把车开得飞快,爸爸神色凝重,问她:“书林搞了个酒吧的事你知道吗?”
海雅想起他得意洋洋领自己去看的那家又破又小又偏僻的酒吧,默默点头。
爸爸眉头皱起来了:“你知道怎么不说?!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替他瞒着!”
海雅无话可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缉毒大队的人四天前把书林带走了。”爸爸揉了揉额角,“说酒吧里贩卖软性毒品,书林是酒吧责任人之一,剩下还有个外族人目前正在全国缉拿。贩毒这种事,抓住了从没有轻判的说法,好就好在警局有记录,是书林自己报的警,你谭叔正在找上面的人,看能不能弄个戴罪立功的说法。”
海雅倒抽一口凉气,贩卖软性毒品!她猛然想起那天苏炜找老维问话,提起麻古的事,老维当时赌咒发誓绝不会再弄这些,这种人的话果然不能当真。谭书林的酒吧才开几个月,生意就那么好,原来古怪出在这里。
可是贩毒跟住院又有什么联系?谭书林好好的怎么去医院了?
“他被缉毒大队的人审了整整四天。”爸爸好像有些避讳谈这个话题,“现在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海雅有些被吓到了,那个不可一世狂肆张扬的谭书林?这四天他到底遭遇了什么?被毒打被虐待吗?
事实证明,谭书林受到了暴力对待,肋骨断了两根、部分脏器有不明程度的损伤、左边小指骨有裂痕、颅内轻微出血、以及身体各个看不见部位的瘀伤。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封闭治疗室里,浑身都插着管子,唯有脸部干净整洁没一点伤痕,如果忽略他过于惨白的脸色,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
沈阿姨隔着玻璃死死盯着他,哭得快要窒息,因见海雅过来了,她眼泪流得更凶,抓着她的手连声问:“海雅,到底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回事?弄酒吧的事,为什么你们一个字也不说?”
海雅依旧无话可说,她默然看着封闭治疗室里的谭书林,心里隐隐有些愧疚,还有点难受。如果当初她早点跟爸妈说酒吧的事,大概一切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再如果她当初没有嫌麻烦,而是把老维会贩卖麻古的事跟谭书林说清楚,他也可能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所犯下所有任性的、放肆的错误,并不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偿还。
沈阿姨在哭,谭叔在角落里打电话发火:“……我不管这些!现在我只确定一点!他是主动报的警!他还受到虐待!现在有生命危险!何况酒吧工作人员也做了口供,他根本就没参与贩毒的事!这件事你能说就这么算了?!他要真死了,也是白死?!”
沈阿姨哭着捶他:“什么死?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大人们闹成一团,有哭的,有要讨个说法的,海雅唯有依着玻璃窗,静静看着谭书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或许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见谭书林的眼皮动了一下,正要仔细再看,忽然发现他的睫毛慢慢颤抖着,然后他真的把眼睛睁开了。海雅屏住呼吸,反手一把抓住沈阿姨的衣服,喃喃:“别吵,他好像醒了。”
可能这只是不省人事的一次睁眼,谭书林觉得浑身上下都很重,很麻木,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被人紧紧抓着,他也感觉不到一丝皮肤的温度。
不过慢慢地,眼前渐渐开始有了光亮,他吃力缓慢地转动眼珠,感觉眼前有一个人影在晃,好像是妈妈的脸,她脸上挂满了眼泪,妆都糊了。谭书林本能地感觉有了依靠,眼皮颤动,张嘴想和她诉苦求救,但他发不出声,视点也无法对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玻璃窗外还站着几个人,是他爸爸,还有海雅的爸爸,谭书林看不清他们目前是什么表情。旁边还有一个人,长长的头发,白色t恤,他唯独看清了她眼神里那种冷漠的怜悯和悔意,让他备受煎熬的感觉仿佛再一次侵蚀而来,还夹杂着那四天里零零碎碎的恐怖回忆,他眼眶迅速变红,一滴泪顺着眼角滚落。
“书林?是不是疼得厉害?你别急,别哭,妈妈马上叫医生给你止疼!”
沈阿姨不敢摸他的脸,怕动作不小心又伤到他的脑袋,她猛按床边的铃,哭得肝肠寸断。
“……我疼。”谭书林吃力地张口说话,声音哑得像磨砂纸在地上擦,“我疼……”
他仿佛只会说这两个字,闭上眼,眼泪滚滚而下,好像有人用烧红的铁锥扎进他心脏里,他曾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已经被烧穿。面对那种冷漠的、比他早先看透一切的温柔,除了流泪,他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鉴于是小说,部分场景故事是虚构的,请勿太过较真。
、三十三章
谭书林确定脱离险情,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涉嫌贩毒的事情,不知谭叔是怎么处理的,海雅也只是零零星星从沈阿姨和爸爸的对话中听取一些消息,酒吧肯定是被封锁了,涉嫌吸毒贩毒的人全部都被带走,老维和他妹妹,也就是谭书林的女友桃子,两人至今未见踪影,现已在全国通缉。
据说缉毒方面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关注n城大小地下酒吧,夜色酒吧正是其一,只不过老维做事狡猾,这个酒吧做的是熟客,通过口口相传引来的都是比较“上道”的客人,陌生人一般不给放进来,所以一直没抓到切实证据。
谭书林这次可谓误打误撞,他报警是为了阻止酒吧里的暴行,原本以为那姑娘是喝多了被人在洗手间欺负,后来才查实,这位姑娘是嗑药磕高了,神志不清。他若是早早晓得其中内情,不知会不会捶胸顿足后悔。
无论如何,谭书林这次可算是真真正正出了“大事”,爸妈在n城买的房子现在给谭叔沈阿姨暂住,海雅的妈妈也在第二天赶来了n城,这几天都在为谭书林的事情忙,一时没人来过问海雅私自搬出去的事。
连杨小莹都被这情况弄得很诧异,打工的时候偷偷问:“海雅,你家人不是来n城了吗?他们……呃,没怪你?”
海雅还是不知怎么回答,每过一天,她都感觉自己的勇气流失得更多一些,明知谭书林的事情过去后,她立即就会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她隐隐期盼这一天来得快一点,但又期盼它最好永远不来。
她不想去医院,沈阿姨他们都在那里,还有个半死不活的谭书林,每次面对他们苍白的脸色,她就感到愧疚与恐惧两相交迫。在连着三天没过问之后,妈妈就给她打电话了,她的嗓子因为哭得太多,变得很沙哑,语气里有遮不住的疲惫:“雅雅,你三天没来看书林了。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误会,但他差点死了,你不能这样,做人不能这样。他醒了能说话,还跟沈阿姨问起你,你这样让沈阿姨怎么想?”
海雅只有找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我在打工,等空了就去看。”
妈妈明显疲惫得不想与她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为什么打工?钱不够?你知道你奶奶最讨厌你做这些事。”
“……可是我想做。”她也没有力气解释。
“那你今天能来吗?书林今天精神不错。”
“……嗯,我下午过去。”
……一次有心无力的试探,两人都为了各自的理由不愿在这个时候将所有事说开。没有人比海雅更清楚,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不能再继续这样。
海雅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看了很久很久,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又绑起了马尾,耳前没有一丝乱发,身上穿着短袖衬衫和半截裙——是爸妈最喜欢的打扮,像个老式的淑女。
她在自己眼里找到了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惊恐无助。
海雅猛然闭上眼,抬手将扎头发的绳子一把扯下,长发凌乱地散开,换上吊带短裙,再化个淡妆,镜子里的年轻女孩呈现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风情,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她抿紧嘴唇,将所有无助惊恐藏在最深处,给苏炜打了一个电话。
给他的电话,永远响不到两声就会被接通,他的声音永远温柔而冷静。
“海雅。”
她想了想,问:“上次约好今天下午4点,可以推迟一会儿吗?我有点事,7点老地方见。”
他没有犹豫,说了个好。海雅顿了顿,听着他在话筒里轻微的呼吸声,她心底那些狂躁渐渐变得平静,低低叫了他一声:“苏炜……”
“我在。”
“……我想早点见到你。”
他无声地笑,过很久,才低声说:“我也是。”
海雅合上电话,提起自己的包包,换上高跟凉鞋推门出去,刚巧杨小莹打饭回来,见着她艳光四射的样子忍不住吹个口哨,打趣:“大美女要去约会了?”
海雅回眸一笑:“好看吗?”
杨小莹连连点头:“好看好看!就是别走东边体育场走,今天他们没回家的男生有个篮球赛,你过去,大家都不想打球了。”
海雅把耳旁的长发拨到身后,开玩笑:“就是要这种效果。”
她还不太习惯穿高跟鞋,出了校门,立即打车,一路去向医院,谭叔和爸爸都不在,估计还在为涉嫌贩毒的事情四处奔走,n城毕竟不是老家,他们也不是那种打个电话地球就抖三抖的厉害人物,谭书林一旦被弄个涉嫌贩毒的罪,这辈子就完了,就连一向镇定的谭叔这次都难免惊慌失措。
沈阿姨和妈妈正在床边跟谭书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脱离险情后,谭书林被移出了封闭治疗室,住在顶层的单人豪华病房。虽说花钱也可以请到最好最有经验的护工,但沈阿姨并不信任他们,坚持自己照顾儿子,妈妈怕她把身体弄坏,就过来帮忙,两位平日里珠光宝气的夫人眼下都是黄黄脸,神色憔悴。
海雅在窗外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手敲门,妈妈立即过来开门,满脸堆笑:“雅雅来了!书林,雅雅来看你了。”
海雅走进病房,一眼就望见了谭书林,他瘦了不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倒是比上次看着有神多了,他正盯着她看,说不出那是什么神情,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眼神。
沈阿姨把蘸了水的棉签递给她,柔声交代:“海雅,阿姨和你妈妈都有点累了,正好你来替一下,记住不能给他喝水,只能用棉签蘸水替他擦擦嘴唇。这孩子任性得很,你别听他的。”
海雅接过棉签,扯了一把凳子坐在床边,眼角望见妈妈和沈阿姨出了病房,还把门关上,她低头看着谭书林,晃晃棉签,用眼神问他需不需要蘸水。
谭书林慢慢移开目光,神色里还残留一丝傲气和任性,声音沙哑:“……我要喝水,给我倒杯水。”
海雅把湿润的棉签按在他嘴唇上,声音淡淡的:“医生说了不能喝水,你要找麻烦,自己去和医生说。”
谭书林又开始瞪她:“祝海雅,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怎么样?”
她对上他含着怒意的眼睛,没有避让:“……你想我怎么样?”
他一时语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她怎么样,他只是受不了她那种仿佛高高在上的淡漠眼神,看他不再是仰视而惶恐的,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发疯的怜悯,像看一个玩火自焚的小孩,好像结局她早就知道,她只不过选择没有说。
谭书林闭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疲惫地开口:“……桃子呢?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海雅沉默片刻,说:“她和老维一起被通缉了,涉嫌贩毒。她事先好像是知情的。”
“放屁!”谭书林突然激动了,“放屁放屁!她知道什么情?!”
海雅没说话,听着他剧烈喘息着,然后牵动伤处,发出低沉的痛呼,痛得他浑身发抖,脸上豆大的冷汗一颗颗钻出来。她立即要按下床头的铃,谭书林突然阻止:“别按!等一下!”
他死死咬紧被子,牙关咬得咯咯响,过了好久才慢慢平静,整个人虚脱了似的瘫在床上,满头满脸的汗,衣服都湿了。他闭上眼,声音发抖:“祝海雅……你、你之前就知道……是不是?你跟那个流氓……上次找老维……那时候你就知道……会出事……”
海雅捏着消毒过的湿毛巾,轻轻按在他额头上:“嗯,我隐约猜到。”
他眼皮也在发抖:“你、你什么都知道……你却什么都不说……”
“嗯,我没说。”她声音很低,“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那时候认为,说了你也不会听,那样很麻烦。”
“你把我当什么?”他眼眶开始发红,“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最让他疯狂的,不是她不说,而是她说“那样很麻烦”,谭书林觉得自己在剧痛的深渊里不停下坠。可她又说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对他说的,那么自然平淡。他受不了她那种早先比他看透一切的眼神,受不了被当做猴子耍的人,是一向自恃最高的自己。
“是有我一部分的错,可是你最好不要每次出事,都把错误怪在别人头上。”海雅把毛巾盖在他眼睛上,“我早说过,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要宠着你,把你当太阳。”
谭书林声音嘶哑,来来回回只有一句:“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
“嗯,我早知道这世上的事情不会那么顺遂人意。”
“闭嘴!”谭书林沙哑地怒吼,“你滚!滚远点!谁叫你来的?!谁叫你来的?!快滚!”
海雅起身开门:“我走了,你好好养伤。”
她走出门,谭书林发出受伤野狗般的哀鸣,哭得快要断气,沈阿姨和妈妈听到动静急忙冲进来,手忙脚乱地安抚,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痛哭。妈妈急得使劲捶了海雅一下,哭着骂:“你做什么?!你是要害死他?!”
沈阿姨一面安抚谭书林,一面打圆场:“不要怪她!肯定是书林又任性了!别哭别哭……书林,你这样更没法养伤了!”
谭书林紧紧闭着眼,好像这样就可以从那些扎满尖刀的世界里脱身,他声音虚弱:“……别让她来……我不想见她。”
妈妈拽着海雅飞快走出病房,她用面纸擦拭满脸的眼泪,突然抬手就给了海雅一巴掌。
“你到底要干什么?!”妈妈勃然大怒,“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是不是还要来恨我们?!我们养你、给你吃给你穿!反而养坏了?!”
海雅垂着头,过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妈妈拉着她身上轻飘飘的吊带短裙,像火山爆发一样:“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不学好!跟外面的妓_女一样!”
海雅把裙子抚平,反而平静了:“妈妈,这里是医院。”
“你还知道要脸?”妈妈激动得又开始流泪,“谁给你的胆子搬出去住?谁给你的胆子叫你去外面乱七八糟的地方打工?”
“我说过,我会搬出去,自食其力。”
“你能自食什么其力?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虐待你了?嫌我们碍事?雅雅,你真让我失望!我没想到你短短一年变得这么不像样子!你要自食其力,那行!把卡还给我!以后一毛钱也别想要!”
海雅深吸一口气,取出钱包,把生活费用的子卡拿出来递过去:“妈妈,债务的事你和爸爸别担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来还的。你们要保重身体,这段时间我就不回去了。”
她转身就走,妈妈反而呆住了,隔半天才哽咽着唤她:“雅雅!你到底怎么了?!”
“让她去!”爸爸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在走廊对面响起了,他和谭叔一路过来,脸色阴沉。谭叔拍拍他肩膀,稍稍安抚劝解:“别说这种气话,孩子都大了,做父母的别总管他们。”
他试着想把爸爸拉进病房,又给海雅丢眼色,叫她过来劝劝妈妈,海雅却摇了摇头:“我走了,还要打工。”
“你打什么工?!”爸爸扬手想揍她,被谭叔飞快阻拦,“你在外面和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知道?!”
海雅垂头不语。
“你走!我们养不起你!走!”爸爸拽着妈妈,推开病房门进去了。
谭叔朝她笑了笑:“海雅别任性,等他们气消了,记得过来劝劝。”
海雅默默点头,在原地站了半分钟,终于慢慢转身走了。
、三十四章
时间还很早,海雅回了一趟宿舍,杨小莹已经吃过饭,正捧着辞典慢慢默单词。自从海雅跟她提起打算考中级口译的事情后,她似乎也上了心,打工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背单词上了。
大概想不到海雅回来的那么早,杨小莹很惊讶:“你就约会那么短的时间啊?”
海雅把汗湿的长发胡乱盘到头顶,疲惫地往床上一躺,她什么也不想说,或许睡一觉会好点,可躺了那么久,却又睡不着,心里满满的全是事,说不清究竟是愧疚,还是解脱后的空虚。
“小莹……”她有气无力地开口,“你以前说过,怕以后的自己会笑现在的自己是个白痴,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杨小莹微微变了脸色:“……你是说,我和小陈的事?”
海雅摇摇头:“也不光是这个,我只是觉得,做个选择很难,好像怎么都不对。”
杨小莹默然放下辞典,过了好久才说:“并不是对错那么简单的事吧?有时候……有时候我会后悔当初跟小陈在一起,觉得那时候一心想要为他好的自己特别恶心。不过,有时候也会后悔,如果真的答应他,跟他住一起,起码我们还真正投入疯狂过一次,不像现在,不上不下。”
海雅偏头看她:“……你还是不肯联系他?”
杨小莹叹了一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其实冷静下来想想,我老是怕自己做错事,走错路,失去自我,从来没真正投入去做什么,就算再过十年,我发达了,有钱了,特别庆幸自己现在的选择,可我现在却过得一点都不快活。”
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一直被人争论,究竟是满足眼下的每一天,还是目光长久,为了将来的幸福而牺牲现在的快乐。
生活像是在做选择题,并不是说选择了a,得到的一定是个不变的未来。无论选择哪个,最后的发展都是不可预期的,谁又能说自己正确到底?
午后的宿舍热得像蒸笼,没有空调,电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海雅不适应地翻个身,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苏炜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语言风格依然简洁,从来不做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半点优柔寡断:「今晚有事,约会取消。」
海雅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想要打个电话过去问具体的情况,又不知该怎么说。苏炜身份特殊,也从来不跟她提自己的事——那些黑暗的、并不怎么光明的事,他似乎不想让她知道,大部分时候,他在自己面前的形象,与混混两个字实在没有半点联系。
这种态度究竟是他的保护,还是一种疏离?
海雅怔怔看着那条短信,忽然感到另一种层面上的疲惫。
没有空调的宿舍、破旧的桌椅、隔音效果不好的墙壁、令人无法适应的公共浴室和厕所——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努力地去适应它们,抛弃过往享受的一切,挣脱捆绑木偶的绳索,只想用自己的脚走出一条路。她切实地在努力,可他却依然矗立原地,仿佛并不想做一丝改变。
难道他真要一辈子做个无业的混混?
海雅不愿去想这个令人心寒的现实问题,一辈子在动情的时候从嘴里说出来,短的就像蜉蝣生物的一生,好像握着手走一段路这辈子就会到头了。可它实际上却是那么漫长,每一秒都没有疏漏,长得让人对一切冲动都心生恐惧。
当她40岁的时候,还能够坐在摩托车后面,张扬放纵自己的青春吗?
那么,就回去吧!回到父母那里,柔顺乖巧地认错,再也没有这些令人烦躁的高温、噪音、气味。嫁给谭书林,做一个称职的妻子,那样也是一辈子。
可是舞台上的木偶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伸出去的脚确实是自己的,要怎么回到那个重新被捆绑的年代?
她一直渴求有人会真心真意宠爱自己一辈子,送她一辈子的蜜糖。但如果这个人一直不出现,她也不会如此痛苦。苏炜出现了,给她一抔毒药般的诱惑,每次只给一点点,令她成瘾。他总是这么若即若离,她已经决心放弃一切,却依然得不到一个彻底的痛快。
他温柔,体贴,很多事不必说出口他都懂。然而,他真的从心底爱她吗?
从相遇到现在,她是不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脑袋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个问题令海雅感到无比的恐惧,她拒绝再去想与此有关的一切,刚巧杨小莹背完单词了,海雅立即开口邀约:“小莹,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宿舍里热死了。”
杨小莹欣然同意,说真的,连她也有点受不了宿舍的闷热,大概是因为在海雅家住了一年,享受惯了冬暖夏凉的空调,要海雅这么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突然适应艰苦朴素的宿舍生活,那也太理想化了。
虽说不是周末,但盛夏的炎热还是让商场里驻扎了一群避暑的人,杨小莹几乎是立即就钻进了甜品店,抽出湿纸巾擦拭脸上的汗,一面感慨:“n城的夏天也太厉害了!我看外面起码有40度!咱们宿舍呢,起码得有45度!”
“那我们在这边待到天黑再回去好了。”
海雅心不在焉地翻着菜单,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下意识就来这家甜品店,每次她跟苏炜出来约会,都会选在这里见面。菜单有几页,每页上写着什么甜品,她早就熟的不能再熟。靠窗的那个位子如今空着,以前她总是坐在那里等他。现在想想,她是个从不迟到的好女人,不但不迟到,反而每次都早到,所以每次都要等准时准点的他。
或许苏炜也应当明白,她为什么每次都会提早一刻钟,没有人像她这样盼着见到他,因为想念,所以愿意等待。小王子里的狐狸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
那时候她还不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已经明白了。
“你要吃什么?我想点个芒果捞野。”
海雅合上菜单,抬头看杨小莹,她却愣愣地望着窗外,不知看到了什么人,海雅挥了挥手:“小莹?你在看什么?”
她跟着望向窗外,这家店建在商场里,外面是一条过道,人来人往,仔细看半天,也没见到眼熟的。
“哦……”杨小莹回过神,眨了眨眼睛,“海雅,我刚好像看到苏炜,他从那边走过去下楼了。”
海雅不由一愣,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店外,正追下扶梯,四处在人群里张望。
杨小莹追上来连声解释:“也可能是我看错啦!他带着个女的,不可能是苏炜吧?”
“……女的?”海雅茫然看着她。
杨小莹更尴尬:“未必是他啊!我就随便瞥了一眼,不能确定。”
海雅沉默片刻,掏出手机给苏炜打电话,平时电话响两声他必然会接通,可是这次响了快半分钟,话筒里发出刺耳的电子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不甘心,继续拨,话筒里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因为看到是她的来电,所以干脆关机?这是什么情况?海雅僵住了。
杨小莹特后悔,她干嘛一时嘴欠要说苏炜带着什么女人?她拽着海雅回去,连声说:“是我看错了!你别乱想!”
海雅摇了摇头:“……什么样的女人?”
杨小莹后悔不已,支支吾吾:“我真的没看清,一晃就过去了,好像是个卷头发的,个子不高……”
她不太敢看海雅的表情,只怕她会发怒或者伤心,谁知海雅却出奇地平静,再也没说什么。回到甜品店,她继续拿起菜单开始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让杨小莹开始坐立不安。
“海雅,你在想什么?”杨小莹又尴尬又郁闷,“真的,你别多想,是我看错了。”
“没什么。”海雅对她笑了笑,“我要点芒果捞野,你呢?”
她并不习惯海雅这种冷静,是跟她之前对待小陈的那种故作冷静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情绪。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挺了解海雅,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其实从没真正了解过她。她究竟是软弱还是坚强?感性还是理性?自己和小陈闹矛盾,总会有个发泄的地方,比如躲起来偷偷哭,这种偷偷摸摸是瞒不了身边人的,可她从没见过海雅躲起来哭泣的模样,海雅有着与常人格格不入的极其叛逆的一面,这种叛逆令她不会私地下舔舐伤口,而是用一种更加疯狂的发泄方式。
说真的,杨小莹有点害怕这样的祝海雅。
这次出来逛街,大家都有些趣味索然,随便在商场里吃了点东西,就坐地铁回去了。眼下差不多是9点不到,刚下过一场雨,非但没凉快,反而更热了,风里还带着雨后特有的那种腥气,令人又闷又烦。
杨小莹先吃了一肚子冰激凌,后来又贪嘴买了几串烤肉,现在被热气蒸的浑身不舒服,四处找厕所,偏偏校区还有十几分钟的路,记肯德基之类的店也得走好久,她急得团团转,索性拿了一包面纸躲在巷子的暗处,吩咐海雅:“替我看着,有人过来赶紧叫我!”
海雅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人有三急,神仙也没办法,她依言站在亮处,四处打量,好在这条巷子是被规划在拆迁范围里的,周边住户大多已经搬走了,平常人就很少。等了快十分钟,杨小莹还没有出来的意思,海雅不由问:“小莹,你好了吗?要不行的话,咱们去医院看看?”
没有人回答,海雅有些纳闷,提高声音又问:“小莹?你怎么了?”
依然没有人回答,海雅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拔腿就往暗处走,眼前忽然一花,暗处里窜出两条人影,是杨小莹和另一个个头不高的陌生中年男人。她满脸惊恐,裤子都没穿好,整个人被那男人挟持在怀里,一把裁纸刀抵在她脖子上。
海雅大吃一惊,浑身都僵住了,只听那男人声音沙哑,凶悍地吩咐:“把手机扔过来!快!”
海雅立即把手机丢在他脚边,颤声说:“您……您别冲动!我们的手机和包都给您!”
她试着想把包丢过去,男人却凶狠地低吼:“别过来!手机和包丢下,你们走!不许回头!”
海雅把包丢在他指定的位置,杨小莹也颤抖着把自己的包包放下去,紧跟着整个人被他狠狠一推,踉跄着差点摔倒,海雅一把扶住她,拽着拔腿便跑。杨小莹大概是被吓糊涂了,一边跑一边还声音发抖地说:“我……我差点拉裤子上……”
话音还没落,忽听后面不远处传来一阵痛吼声,两人谁也不敢回头,只管朝前狂奔,没跑几步,巷子这头又呼啦啦钻进许多男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两人被迫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
没有人跟她们说话,但是也没有人让路,反而一路逼近,又把她俩逼得回到方才那个惊魂地点,而先前抢劫她们的那个中年男人像死狗一样被三四个年轻小伙子按在地上,又是嚎又是叫,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他妈的,总算找到你这孙子了!”
后面有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脚踢在他脑袋上,这声音海雅居然觉得有点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你还蛮有情调的嘛?黑白两边都在抓,还不忘跟你情人沟通感情?来来,嫂子过来,谢谢你哦!要不是你帮忙,我们还不知多久才能找到老钱呢!”
那人朝对面路灯那边招手,海雅眯着眼睛望去,刚巧见着他被路灯照亮的侧脸,险些叫出来——这人不是小明吗?跟苏炜关系很好的那个小明!
而对面路灯下,站着另一个她朝思暮想的男人,苏炜。他一只手捏着烟,身边站着个卷头发,个子不高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她同样被两个人挟着胳膊,满脸惊恐,一会儿看看被压住的老钱,一会儿抬头看看苏炜,显然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炜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一脚,朝她笑了笑:“多谢嫂子帮忙,总算找到他了。”
女人恍然大悟:“你骗我?!要还钱什么的,是你骗我?!”
苏炜未置可否,回头交代:“堵住她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2013年5月12日下午3点开始更新新章。
、三十五章
女人的嘴被人捂住了,不光是她,海雅只觉脖子上一紧,有个年轻的小流氓从后面箍住她,汗湿的手使劲捂在她嘴上,她又是吃惊又是恼火,奋力挣扎,惹得那小子连连警告:“你他妈再动一下试试?!”
旁边杨小莹也被人挟持了堵嘴,对方想必是怕有人尖叫或者逃跑引来什么麻烦,她俩的包和手机也早早被人从老钱那边抢过来,内里有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特意翻出她俩藏在钱包里的身份证,就着路灯仔细看,威胁:“名字和住址我们都知道了,今天的事要是敢说出去,杀你们全家!”
说真的,他光着膀子,满脸好勇斗狠的神情,身上还有刺青,说话带着典型的香港老式古惑仔电影里的腔调,平时路上见到这样的人,一般人都会笑笑,觉得他像精神病比较多,可一旦他这种话是货真价实落在自己身上,又是身处这样的环境,是个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杨小莹已经吓哭了,她也看到了苏炜,求救似的望着海雅,希望她弄点声响出来叫苏炜发现她们,可是海雅却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看着面前即将发生的残酷事件。
小明蹲在老钱对面,笑眯眯看着他,老钱被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压在地上,胶带封住了嘴,像只死狗,不管小明说什么,他都不搭理,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小明笑着问:“老钱,我问你个事儿啊!你在家吃饭、外面数钱、酒吧里捅人,用的那只手?”
话问出口,海雅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老钱也开始激动,挣扎得越来越凶,他嘴被胶带粘着无法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支吾声。小明恍然大悟:“哦,你是左撇子?一贯用左手?那成,兄弟我向来好说话,你以后练练怎么右手吃饭,好吧?”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站起来退两步,耸耸肩:“扯淡呢!来,下他两只手指。”
这种血腥的活当然轮不到他们这种小头头亲自动手,方才那个凶神恶煞的纹身小流氓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老虎钳,气势汹汹过去了。海雅死死闭上眼,忽然听苏炜开口:“行了,人你带回去再弄,别在这里搞。”
小明长叹一声:“操,真不过瘾!”
他说了声撤,小混混们扛着老钱一溜烟从巷子另一头跑了,他走到那卷头发的女人跟前,和蔼可亲地嘱咐:“嫂子,你也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懂的啊,改天有机会再请你喝茶。”
那女人早就吓得软了,被人放开后瘫在地上,小明扶她一把:“没事吧嫂子?要我送你不?”
她和被雷击似的一把甩开,连滚带爬跑了,连头也不敢回,小明嘿了一声:“跑得还蛮快!”他回头见这边还有两个姑娘被人堵着,随口问:“干嘛呢?东西还人家就走了!”
说完突然一愣,直到这会儿他才看清被挟持住的女孩子是海雅,小明下意识一拍大腿,心里叫了声糟糕,脸上却不露声色,领着混混们几步追上苏炜,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苏炜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海雅愣了一会儿,急忙去扶杨小莹,她蹲在墙边动也不动,浑身发抖,看着情况很不好,海雅拽了她几下,问:“小莹你没事吧?”
杨小莹声音闷闷的:“……我站不起来。”
海雅使劲拽:“快起来,我们回去。”
杨小莹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全是血丝,目光令人有些悚然。
“……你当然不怕,那是你男朋友。”她用面纸狠狠擦拭眼泪,声音开始哽咽,“我没见过世面,哪能和你比!”
海雅沉默了,杨小莹在地上又蹲了半天,才慢慢站起来,扶着墙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出了巷子,没走几步,后面突然有人说话:“海雅。”
是苏炜的声音,海雅浑身僵硬,回头匆匆看了他一眼:“……我要回宿舍了。”
苏炜顿了顿:“给我五分钟。”
“有事下次说。”
海雅挽住杨小莹,拔腿要走,她却一把推开她,苦笑:“我受不了了……你们放过我啊!”
她拔腿往前跑,正巧对面街头有几个认识的大三男生,大概刚刚网吧游戏归来,杨小莹冲过去跟他们一起走了,头也没回。
海雅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凉意渐渐开始泛滥。
这样的局面才是正常情况下会发生的,没有人会看好她和苏炜的未来,与性格、外貌、财势都没有关系,而是一黑一白的那种分明,与他在一起,就像是和全世界背离,以前她模模糊糊还未曾真正体会这是什么感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终于无比深切地明白了。
海雅停在路边,望着苏炜,他的身影一如既往,像烟一样难以琢磨,总是与黑夜难舍难分。她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全世界抛弃,跟这个人一起,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变得那么可笑,仿佛她拼命奋斗着,只是为了被他身上那种黑暗所吞噬。
或许努力的人只有她一个,从头到尾,苏炜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改变的念头。17岁那年的事故,把他的所有希望都抹杀了,他现在看上去温柔又清冷,并不是想开了,顺畅了,而是岁月将他愤世嫉俗的尖刺用软膜包裹起来而已。
他大约从未想过未来要怎样,骑着他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谁坏了规矩就夹断他的手指,坐在家里就有小弟给他送各种保护费——他喜欢这种不用遵守大众准则的生活,被主流所摒弃远离,游走在黑白的边缘。
有空了,想她了,就给她打个电话,两人吃吃饭约约会,甚至上上床。没空了,就把她一个人丢下,好几天不见人影没有消息。
海雅想起苏炜曾问过自己“你把我当什么?”,现在,她也只想问他:苏炜,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爱她吗?从开始到现在,沉迷进去的人是她自己,一开始是被他与自己截然不同世界的神秘感所吸引,能感到呼吸空气般的轻松。她彷徨、心动、痛楚、极度的喜悦、决心放弃一切携手共进的勇气——这一场令她刻骨铭心的恋爱,她现在已经不敢去肯定,他是不是也同样投入其中,还是陪她玩一场有趣的游戏?
祝海雅已经不再是一年前那个惶恐无助的小女孩,她大了,人总是要变成熟,要想比以前更多更繁琐的现实问题,特别是当她想要双赢,又要疯狂地恋爱,又要有个美好未来的时候。
“……你想说什么?”海雅看着他,问。
苏炜低下头,默然点了一根烟,烟雾缓缓散开。
“吓到你了。”他没有过来,隔着三四步的距离,这是个很安全又有些疏离的距离,“我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海雅木然点头:“嗯,我明白。”
她已经懂得为什么他对自己的这些事从来不说,怎么说呢?说他怎么受保护费?怎么追杀不守规矩的人,用老虎钳夹断他们的手指?她想笑,可是却打了个哆嗦,这不是玩笑,而是真实。
“海雅。”他低声唤她,“你在想什么?”
没见到苏炜前,她想过很多,想把谭书林的事情告诉他,想把父母的事情告诉他,她那么想见他,只要见到了,心里就会变得宁静,一切都是值得的。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困了,想回去睡觉。”她勉强对他笑笑,“你……好像很忙,忙完了有空再……”
“等一下。”苏炜打断她的话,“等着,海雅。”
“我累了。”海雅疲惫地看着他,“很困。”
她转身,抬脚往前走,黑暗的天空倒悬,路上还有零零星星几个行人,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只剩她一个人了。
“我拿了20万。”苏炜突然开口,“你喜欢什么店?花店?甜品店?还是做生意?”
海雅猛然停下脚步,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拿你叔叔治病的钱?”
苏炜突然笑了,吐出一口烟:“是我自己的,要脱离这个圈子,总得有些存款。”
“脱、脱离……”海雅有些反应不过来,开始结巴。
“嗯。”他慢慢靠近,“我早就打算抓到老钱,给他们一个交代后,就脱离这个圈子。开个酒吧好不好?”
海雅对酒吧两个字已经有阴影了,下意识摇头:“别……”
她像做梦一样,对一切细节的反应都慢到了极致,一会儿想要继续走,一会儿又僵在那里,不知是喜是悲。
“那就甜品店。”苏炜丢了烟头,抬手抚摸上她发烫的脸颊,手指轻轻摩挲,“别乱想,海雅,别跑。”
海雅失笑,苏炜开甜品店这个概念不知为何总让她想发笑,可是笑着笑着,她眼眶却开始发热,喉咙里剧痛无比,眼泪不受控制掉下来。
“我……我要想想……让我想想……”
她用力抹掉眼泪,可是总有新的眼泪流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一刻地狱,一刻天堂,他原来真有想过要脱离那个血腥残酷的圈子,和她一样切实做点什么。杨小莹惊慌失措逃离的背影还历历在目,爸妈愤怒失望的眼神依旧徘徊,而苏炜的身份也令她对他很多处事的态度不能苟同,这些压力都令她心力憔悴,即使到了现在,她也不能完全释怀,可心底的欢喜却无法压抑,火山喷发一样连绵不绝。
她是个多么自私的女人。
“别太累了,歇一歇。”苏炜盖住她的眼睛,“让我来。我是个三观不正的坏蛋,什么都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隔了好久哇~下次更新在5月15日。
、三十六章
这一夜海雅没有回宿舍,或许是逃避,也或许是别的什么理由。
她畏惧着,就像她之前想要逃离被_操控的人生一样,此刻她再度逃离了现实那些残酷的、不理解的、嘲讽的视线。心底还有一种磅礴的兴奋,为了苏炜的那句“脱离”,她觉得自己像是小说里的女主角,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和苏炜在一起,可他们最终会在一起,一辈子,过得漂亮又潇洒。
一路上,她都在笑,止不住的笑,甚至到了苏炜家,她还无法停止这股笑意。
“在发什么呆?”
一双略带湿意的手捧住她的脸,海雅一惊,苏炜大约刚沐浴过,头发上还滴着水珠。他捏了捏她的脸,很明显,今夜他的心情也不错。
海雅张开嘴,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他,谭书林受伤住院,她和父母彻底闹崩了,杨小莹受了刺激走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这些并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有些甚至让人痛彻心扉,可她现在却在笑,一种高昂又诡异的兴奋支配着她。她望着苏炜,这样的情绪是他带给她的,她盼望他说点什么,让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可以一直维持。
他却只对她笑了一下,揉乱她的头发:“傻孩子,去洗澡睡觉了。”
海雅觉得脚底像踩在云里,她迫切地想将此刻兴奋而高昂的情绪持续到永久。她甚至觉得已经可以预见那间甜品店是怎样的装潢,乳黄色的墙,上面带天蓝色的花纹,干净的白色桌椅,上面铺着格子布的桌布,好像它们明天就会都变成真的,属于她和苏炜的,两个人的店。
没有震耳欲聋的摩托车声,也没有想象中那些荒诞的古惑仔般的大哥小弟,他们会像所有幸福的夫妇一样,勤勉地为生活奔波,每天回家有热腾腾的饭菜,吃完饭会亲热随意地说许多话,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不论男女。这样他们老了以后,可以把甜品店交给孩子打理,她和苏炜头发都白了,在阳春三月的细嫩杨柳旁牵着手散步,回忆年少轻狂的种种趣事。
甜蜜的幻想让她双颊泛红,匆匆洗完澡进卧室找苏炜,却发现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电脑显示器还对着床头,电影尚未放完,闪烁的光线映衬在他熟睡的脸上,海雅轻手轻脚坐在他身边,将未放完的电影关闭。
一双胳膊忽然紧紧环绕住她的腰,苏炜在后面抱着她,脸贴在她腰上,呼吸火热,声音犹带睡意:“为什么不说话?”
海雅声音很低:“我……今天见到谭书林和爸爸妈妈了。”
他没回答,也没追问。
“谭书林他……伤得很严重,还在住院。我父母特意赶来n城一起照顾他。”海雅握住他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他的手指,“好像是他开的酒吧有贩卖毒品之类的事。”
苏炜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轻笑,不知是在笑谭书林的幼稚,还是笑他开的酒吧跟毒品牵扯上。
“这次的事大概能给他一个教训吧……”海雅不想说太多谭书林的事,无论如何,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与她当初的怕麻烦心态也有一些关系,可她对他已经变得冷漠的心,却连歉意的产生都让她感到违和,她对这样冷酷的自己也感到陌生。
“然后,嗯,然后……我把银行卡还给我爸妈了。”她努力用比较淡然的口气说这件事,甚至还笑了笑,“以后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尽早将家里的债务还清了。”
苏炜还是不说话,海雅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窗帘有一半没有拉上,路灯晕黄的光泽渲染了一片黑暗,她那些高亢的热情与兴奋忽然如泡沫般崩坏。
是的,她要成为一个全新的祝海雅,不再被_操纵人生,不再需要反复地给自己施压让自己成为听话完美的孩子,她有梦想,她要考翻译证,找个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再还掉那么多年祝家欠谭家的钱。
她不再是蒙着眼一个人在烙铁上蹦跳前行的孤独旅者,苏炜从此会陪着她,可正因为这样,她才更加感觉到现实的残酷与压力。遮眼的布被扯下,她真正看清了前面的路是多么艰难。
杨小莹离开时不理解夹杂厌恶的眼神,还有爸爸妈妈残酷的话语表情,一个个接着在眼前回放,她之前努力为自己营造的热情与希望像空中楼阁一样轻易崩坏。
未知的未来让她无比恐惧,真的要逃离这熟悉的一切,离开父母朋友?她睡着并不熟悉的床,这房间空旷而陌生,甚至身后的苏炜都变得陌生起来,而这一切曾是她逃离现实的憧憬。
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踏踏实实,不会有任何遗漏,她要这样过下去,她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苏炜忽然坐起来,整个人沉重地伏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