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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部分阅读
    “明白了,”扬展冷笑了一声,“那么,你看看你还能松掉绳子吗?”

    张天看了看绳子,最先两根绳子是分开的,而现在它们缠绕在一起,这使得他所控制的这一头象一个绞索般套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被缠绕的部分太多了。虽然套得不是很紧,但已经不能象他事先设想的那样一扬手臂就能让它溜出去。张天大惊失色,他挥舞了下手臂想把它挣脱掉,杜若兮和刘郁茜开始尖叫起来。如果绳子现在松脱了的话,扬展不太可能及时赶到,她们自己也并不知道把绳子缠起来起到了多大作用。而事实证明它确实很有用,张天发现仅仅是挥舞手臂没法让这个套子滑出去,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拉住它,象撕开一根包装带一样把它从手臂上拉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他看见杜若兮和刘郁茜的脑袋从护栏后面消失了,她们同时凌空坠落……

    就在张天挥舞他手臂的时候,扬展猛地一蹬,把自己射了出去。他脚下薄薄的隔热层“咔”地一声裂开了。他几乎每跑一步都能听见轻微地“咔”一声。他在起步的时候腰部轻微的刺痛,象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他明显感到有某些东西被喷射了出去,喷到他的血液里,喷到他的肌肉里。

    “好快。”在他跑出第二步的时候想道,他瞥见张天正气急败坏地舞动他的手臂,但他没法挣脱绳套,“没想到吧,你这个卑鄙的杂种!”扬展继续奔向护栏。

    张天正在用另一只手把它拉下来,杜若兮在摇晃着,他的母亲象是在发呆,大概是吓呆了,她们尖叫了一声。突然绳子不再绷得跟琴弦一样,它仿佛飘了起来,并且打着旋。它拖在了地上,微微泛着白光,象一束正在消失的光线般迅速向护栏滑去。这一切短暂得象闪光枪一般在他眼前掠过。

    扬展没想到自己的速度会那么快,他差点没来得及伏低身体,封肃在心里及时提醒了他。扬展弯下腰猛地一跃,朝护栏扑去,他的手准确地抓住了绳索。让他吃惊的是绳索仿佛没有受到太大阻碍,两个人的重量和她们的下坠的冲力使它继续迅速地向外滑出,并把唐青拖向护栏。他很希望自己的另一只手能够套进两根绳子之间,但绳子却是缠住的。扬展拼命握住它,他感到手心里变得滚烫,疼痛难忍,粗糙的麻绳立刻在他的掌心里磨出一个血槽。在绳索即将从扬展手里滑出去的时候,他一口把它咬住,确切地说,把它叼住。

    绳子终于不再继续从扬展的手里向外滑了,但扬展的身体却被拖着狠狠撞在了护栏上,护栏陡然间向外剧烈倾斜。扬展迅速把一条腿伸向旁边的依然竖立着的护栏,他把腿伸到空隙里,死死地勾住其中的一根。他的身体几乎半挂在外面,但是绳子总算是停止下坠。

    扬展丝毫不敢耽误,他双手互拉,开始把她们拉上来。扬展回头看到张天暂时没有什么动静,因为刚才的一切发生在三秒钟之内,他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都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一直傻愣在那里。手掌非常疼,但扬展没有时间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手上血槽,他必须尽量多拉一些绳子上来。手掌一阵阵的剧痛简直让他禁受不住,他感到每疼一下脑袋里眩晕一下。哦,天啊,在这一瞬间他真心地希望这双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希望它们长在某个另外的倒霉鬼身上。

    “你在想什么呢,扬展?”唐青立刻意识到这种想法的危险,他在内心里怒吼起来,“难道你想让一切都白费了吗?难道你要辜负所有帮助过你的人吗?”

    百三十四章

    扬展一个激灵,倒抽了一口冷气。哦,请原谅我吧,他继续使劲把她们往上拉。刚才的想法简直让他感到惊恐,羞愧得无地自容。此时张天已经冲了过来,他狠狠地在扬展身上又推又踹。扬展用力勾住护栏,努力稳住身体。他看到护栏的根部已经开始裂开了一条条小缝,隐约露出闪亮的金属原色。

    张天虽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现在并没有真正回过神来。他想不通仅仅是拉下绳套的时间居然就给了扬展翻天印的机会,他没预料到一个人能够跑出这样的速度。还有那两个女人是怎么想到把绳子缠到一起这个主意的?这两个臭婆娘利用扬展疯疯癫癫的时候竟然把绳子绕成这样!而扬展又象是事先早已知道了这点,并充分利用了它。他非常后悔自己只准备了一把剃刀,而此刻这把剃刀却在扬展的口袋里!

    这他妈就就象是一场阴谋!

    当张天发现自己既没法把他推下去也没法把他踹下去时,他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他回头看了看楼顶,想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他把锁打开,将铁链从门把手上拉出来。他看了看这根将近四米长的粗铁链,摇摇头又把它放在一边。他走到更黑暗的地方抱了一块大石头。这大石头应该说是砖头和水泥的混合物,它象是从某个建筑物上敲下来的一小部分。他弯着腰,慢慢走着,这块石头大得象个磨盘。他走到扬展旁边,想把这块石头举起来,象足球运动员发界外球那样举过头顶然后再砸下去。他想把扬展的腿砸断,这样扬展就勾不住护栏了。但这块石头超出了他能够承受的范围,他没法举起它,他甚至没法从半举的石头下面钻过去。他勉强把它捧在胸前,把它推向扬展的腿。

    扬展看见他在做什么,但没办法阻止他。眼下他必须尽快把她们多拉一些上来,同时他盼望着自己的手疼得麻木就好了。在石头砸下来的时候扬展无法躲避,他稍稍把腿侧转一下让腿肚朝上。“咚”地一声,扬展大叫起来,他完全不觉得肌肉起到缓冲作用,他彻底地痛入骨髓。

    张天气喘吁吁,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就去继续搬那块吓人的大石头。扬展觉得这实在太疼了,他的牙齿开始打战。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断了没有,但第二下砸下来的话估计是必断无疑。张天却犹豫了起来,他看到大石头落得离扬展实在太近了,如果走近扬展身边的话……,别忘了他的另一条腿可还是好好的。此刻他不敢有任何的粗心大意,现在整个状况不就是因为自己粗心大意了吗?

    他退后几步,拾起堆在门边的那根铁链。他把它抡了起来朝扬展狠狠地抽下去。这次他抽的还是扬展的那条腿,但他不是很准,铁链抽中了扬展的背。扬展又大叫了一声,这一下他觉得自己背裂开了,嘴里好像冒出一股铜腥味。但是此刻他已经把她们又拉上来一些。他哆嗦着想把那截绳子栓在护栏上。

    “你跟我耍把戏,这个混账东西最终还是跟我耍了把戏!”张天再次把铁链朝扬展重重地抽下来,这次正中扬展的那条伤腿,并且链梢扫过他头部,扬展再次大叫起来。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眼前一阵发黑,他的叫喊声就象是一连串极短促却又极沉重的哽咽。他把绳子在护栏上绕了最后一圈,最后用力一扯,打了个死结。

    扬展听到“哗”地一声,那是铁链被张天拖回去的声音,它即将再次抽下。扬展转过身,同时活动了一下他的受伤的腿。这条腿好像并没有大碍,只是疼的钻心,但骨头不象是断了的样子。扬展从口袋里掏出剃刀,打开了刀锋。他咳嗽了一下,几滴血落在了刀锋上。但没关系,这肯定是铁链的抽打让他的肺受到了震动,他抬起眼睛看张天一眼。

    张天呆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同时挥舞着铁链朝扬展抽过来。扬展举起手臂,拦腰挡住了它并低下头避过链梢。他抓住铁链使劲一拉,张天被拉了趔趄,他不得不松开了手。扬展再使劲一拉,整个铁链被他拉在了身后。张天茫然失措,剃刀和铁链都在扬展那里,而自己却两手空空。

    “继父,刚才你是有机会的,可现在没了。”扬展一手拿着剃刀一手拖着铁链,朝张天逼近。

    张天转身就跑,在途中他仿佛听到铁链抽过来时撞击雨水的“叮叮”声,他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来自他的想象,接着“砰”地一声,铁链狠狠地抽中他的肩膀。他“啊”地大叫起来,几乎扑倒在地上。他歪歪扭扭地继续跑,没跑几步铁链再次横扫过来,这次正中他的腰部。他又是一个踉跄,不得不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没几步他就跑到了楼顶边缘,他只有折向旁边顺着护栏跑。每跑几步就会被抽得东倒西歪,但是他却不敢停下来,他更害怕扬展手里的那把剃刀。扬展的铁链又“呼”地从后面抽中他的膝盖弯里,他几乎是被抽得凌空摔倒在地上,他惊恐地喊叫着,想爬了起来继续跑,但是扬展的铁链又从另一方向抽在他的身上,他又重新倒了下去。扬展掌握好频率,左右开弓,让铁链总是在张天要站起来的时候落下,这样让他哪都跑不了。楼顶并不是很大,这时候扬展站在了楼顶中间,挥舞着铁链一次一次地朝嚎叫的张天抽去,整个情景就象是一名驯兽师挥舞着长鞭教训一只不肯就范的野兽。没过一会儿,张天就几乎想站都站不起来了。

    张天倒在地上,他想到下午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冒着大雨开始复仇行动的。他当时那么满怀希望,那么充满自信,他要把心里的这块大石头丢得远远的,他确信自己做得到,他仿佛都能感觉到乌云背后的阳光了。他几乎已经开始想着自己在完成了这件大事之后该怎么庆祝一番。他以后的人生已经不可能是完美的了,因此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开端。但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过来,这些美好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就象他曾在火车上看到的远方的景色,它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虚幻感。这一切已经变成了一个残酷的笑话,但当笑话变成现实,它也就不那么可笑了。

    百三十五章

    张天护住自己的头,勉强躲避着扬展准确凶狠的铁链,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尽量不要被抽中要害。扬展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抽打这个一心想把他毁掉的人,这个怀着一个卑鄙的愿望爬进他生活的人。他要把张天从自己的生活里抽出去,把他卑贱的生命从这副令人作呕的躯壳里抽出去。扬展很希望手里的铁链生满了倒刺,每抽一鞭扯下一大片皮肉,让这个只配在阴沟里与苍蝇卵和老鼠屎为伍的不知名生物彻底埋葬在他的愤怒和一片腥风血雨之中。扬展在雨里分开双腿,森然而立,象一个无情的剪影。

    张天被抽得已经分不清方向了。他即使没穿雨衣,他想他身上也不会出血。但他估计如果脱掉所有衣服,除了头部之外他可能浑身都呈现出中毒般的青紫色,而且会一圈一圈地肿胀起来,就象树上常见的那些虫子,而淤血也会让皮肤摸着象虫子般软绵绵的。他不知道这样的淤血能有多少,如果全身的血液都堆积在了皮肤下面该怎么办,他会不会象是一大袋血浆似地被抽得爆炸?那时候他的心脏该怎么办,只能泵些空气了吗?他的其他内脏该怎么办,会不会苍白得象他此刻的脸……张天的头脑开始混乱起来,他已经快要疯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楼梯间,那扇门完全敞开了,是他自己把铁链从门上拖出来的。多好的一个楼梯间啊,他想,诚实木讷的楼梯间,你这次真该跟我说一声你一直都在那儿。他觉得这个楼梯间瞬间醒目起来,好像那里面有个太阳。

    张天不顾一切地承受住铁链再一次的鞭打,然后他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他冲向楼梯间,那是他的避难所,他的大盔甲,那里面堆满了可以救命的稻草。跑向它,扑向它,进入它……你有你的大铁链,我有我的楼梯间。我进去了就能顺着楼梯跑到楼下,跑出这个院子。你这个天杀的死瘸子,我看你怎么追我,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鞭长莫及吗?我们的帐将在以后再算。张天跌跌撞撞地向楼梯间跑去,它离得并不远。他在途中铁链再次抽在他身上,但铁链来的方向恰巧能送他一程,他觉得离那里越来越近。这次扬展抽得还是那么重,但张天几乎觉得这次的疼痛似乎夹杂少许的甜蜜了。

    “你想得美!”扬展大吼一声。他早就提防张天来这一手。他之所以把张天抽得爬不起来就是想防止他在跑动中看到那个楼梯间,但还是让张天发现了。扬展上前两步,把身后的铁链拖得笔直,然后他没有象刚才那样让铁链呈弧线抽出去,而是猛地一扯,带了出去。拖在地上的链梢陡然受力,它象受惊的蛇头一般昂了起来,从扬展身边“嗖”地一声飞速掠过。扬展看准时机松开手,整个铁链就象一根笔直的铁棍般冲张天飞去。在他已经跑到门口的时候,这跟铁棍追上了他,重重地砸在他的背心上。张天一声惨叫,一大口鲜血喷到了门上。

    “我失败了,我输了。”张天已经神志不清,他模模糊糊地想道,“我就要死了,象一只野狗似的被一个瘸子抽死,孤零零地死在这个楼顶上。”疼痛和疲劳让他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他趴在地上,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他听见扬展正朝他走来,走得很慢,很悠哉。一个闪电劈了下来,突然照亮了一切,张天的眼睛又瞪大了,他看到已经裂开了的护栏,这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一秒钟,这让他想到一个情景。

    他越过护栏,站在楼沿上,如果时间容许的话,他会站直了跟扬展挥挥手,就象人们站在火车上或是轮船上挥手跟朋友告别一样。然后他会弯下腰来抓紧护栏,这一点很重要,双脚离开楼顶,接着……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会直直地摔下去,也许他还能顺便扳动一下这跟快要断裂的护栏……

    “它会断的,一定会;我会摔下去,一定会;她们会跟着一起摔下去,这也一定会。”他慢慢站了起来,浑身颤抖,他觉得很难再继续支持,“这不是我要的结局,但这也应该是个结局。追求完美是错误的,但它的好处在于……即便是失败了总还能剩个一斤半两。”

    他一边吐着血一边慢慢走向护栏。这中间只有五、六米的距离,离得很近。

    扬展慢慢地朝张天走来,当他看到张天又站起来的时候的确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张天又要干什么,突然他明白了,他开始跑起来,疼痛立刻从小腿冲上大脑,他感到一阵昏眩,但是他看到张天已经双手握住了护栏。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腰部再次象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他顿时感到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奔流起来。这种奔流让他耳朵里产生持续的嗡嗡声,仿佛血管显得太细了。他狠狠地一蹬,隔热层又是“咔”地响了一下,他把自己射了出去。

    “你说,我们俩到底是谁赢了?”扬展听到张天这样说了一句。

    张天看到扬展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跑来,笑着摇了摇头。他看了看楼下,然后从护栏上翻到了外面。他再次紧握护栏,双脚在搂沿上轻轻一跳,大叫一声,身体开始坠落。突然间他感到自己被拖住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跳出去,他在空中被拖得又站回了楼沿上。他回过头来看到扬展紧紧抓着他的衣领,象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不,”他的叫声里带着哭腔,“你不是已经瘸了吗?你他妈不是人!”

    扬展想把他拖回楼顶,但张天的双手却死死握住护栏并试图使劲扳动它。扬展把一条腿伸出去,用膝盖弯勾住护栏,他怒吼了一声:“放手!”

    张天完全不理会扬展,他只想去摇晃护栏,他就象被钓出水面的鱼一般死命地扭来扭去。而扬展也在这头紧紧勾住它。他们看上去就象是非要把这段已经摇摇欲坠的护栏据为己有的疯子。

    “放手!”扬展再次叫道。

    一道闪电横扫整个天际,扬展瞬间看到张天的脸,但是那已经不能叫做一张脸了,它几乎让人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的脸非常脏,鼻涕也糊得到处都是。他呲牙咧嘴,嘴唇和下巴全是鲜血,混合着鼻涕或是脏水一直在往下滴。他的五官仿佛已经移了位,整个面孔象是一堆颤抖着的、不可名状的肉瘤。他的眼睛看不到眼白,完全一片通红,它们在这堆皱纹里疯狂地翻滚。

    扬展从没见过这样狰狞可怖的面孔,这让他瞬间想到了电影中的异形。他勾住护栏,掏出了剃刀,伸了过去。

    “以我母亲的名义,”扬展高声说道,他在张天的左手腕内侧狠狠地一划,他的这只手立刻软绵绵地失去力量。

    “以杜若兮的名义,”扬展反转刀锋,在他的右手腕内侧又是狠狠地一划。

    张天尖叫着,他的腕部韧带全部被割断,双手再也无力握持,他向后仰翻,开始坠落。

    “以我的名义!”扬展把剃刀狠狠地掷在那张丑陋的脸上。张天的身影在迅速消失着,他的尖叫声在夜空中回荡,戛然而止,接着从楼下传来他沉闷的落地声。扬展浑身颤抖地大吼一声,“终结你!”

    百三十六章

    扬展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几乎快要脱力了。但是他不能停下,杜若兮和母亲还吊在绳子上。而且他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唐青他们无处可去,非常躁动,这让他非常难受。但他还有件体力活要做,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也只有他做才行,他稍微喘息一下,立即着手把她们拉上来。但是两个人的重量实在有些让他吃不消,而且手臂用力象是更容易扯动他受伤的肺。他解开绳子套在自己的腰上,象纤夫似的把他她们拉了上来。最后他朝她们走去,一边走一边转着圈把绳子缠绕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帮助她们越过护栏。他割断绑在她们身上绳子的时候终于认为,她们安全了。杜若兮和刘郁茜同时抱住扬展,她们都有象是重生了的感觉。扬展仰着头,搂住她们的腰。

    “扬展,你终于回来了。”杜若兮拥抱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对,我回来了。”扬展喘个不停,“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没有关系,”杜若兮感慨万千,“你在任何情况下回来都是完美的。”

    “没有你,我做不到这点。”扬展说。

    “扬展,不必这样说,换成是你的话也会这样做。”

    “是,我承认。”

    “儿子,我们下楼回家了好吗?”刘郁茜颤抖着问。

    “好,我们下去。”扬展松开手臂,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停住,眼睛变得迷茫起来。

    “扬展。”刘郁茜叫道,摇晃着他的手臂,扬展没有回答。

    “儿子,你怎么了?”刘郁茜担心地问道,杜若兮拉住她,叫她先不要出声。

    扬展愣了有半分钟,他说道:“当然,我们这就下去。但是你们先等我一下。”扬展转过身,走向楼沿。

    “你做什么,儿子?”刘郁茜拉着扬展,大声问道。

    “花点时间,做点事情。”

    “我们别待在这上面了好不好,我们下去吧。”刘郁茜开始用力拉扬展。

    “没问题,做完我们立刻就下去。”

    “儿子,你不要靠近那里,我们马上下楼去好不好?”刘郁茜不知道扬展要做什么,但她紧张极了。

    “好的,我只需要一小会儿。”扬展没理会他母亲,他继续往前走着。

    “儿子,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别干傻事啊。张天他死有余辜,你根本就犯不着……”

    “扬展,你没事吧?”杜若兮也紧紧攥住他的胳膊,跟他母亲同时叫了起来。

    扬展缓慢而坚决地从母亲和杜若兮那里抽回手臂,叫她们不要跟着。

    “是他们要我这样做,我必须得做,而且我自己也希望能这样做,就当是……一个了结。”他对杜若兮说,然后他转向他母亲,“妈妈,别以为我要做傻事,我保证不会。”

    杜若兮只得拉住他母亲,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扬展的神色让人担心,他看上去很疲倦,象是在硬撑着。

    扬展独自走到护栏边上,他剧烈地喘息,大团大团的热气让他看上去象个正在启动的火车头。他深吸一口气,吼叫了起来。

    声吼叫尖锐刺耳,飘忽颤抖,越叫越高,它突然象烈焰般耀眼,突然又象即将熄灭的烛光般暗淡,就象此刻天空中那些乖张的闪电般无法琢磨。这声音里面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愤怒,甚至充满了自我毁灭的戾气。这吼叫是绝望、矛盾、挣扎的混合,是对这个世界一次严厉的质问。

    第二声吼叫象钢铁一般坚硬。它是海洋深处最冰冷的一股潜流,它是肆虐在千年冻土之上的狂风,它是北极圈里的太阳——你感觉得到光芒,却感觉不到温度。这声吼叫到最后却变得嘶哑,断裂,象是哽咽,恸哭,又象是停留在岁月之外的巨大悲痛。

    第三声吼叫高亢连绵,宛如起伏着的山峦。这山峦高大雄伟,一路迤逦,险峻之处直插云端,在阳光的照耀之下象金子一般闪亮。它雄踞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仿佛跟时间一样长久。这声吼叫渐渐低沉,象一座深湖般平静了下去,最后没了声音。

    扬展转过神来,凝视着杜若兮和他母亲,表情非常复杂,他突然身体前倾,栽倒在地上。杜若兮尖叫一声,跑了过去。她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手臂里,手指轻轻按住他的眼睛,扬展的眼睛在剧烈地转动着。片刻之后,他把眼睛睁开。

    “儿子,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我们……”刘郁茜哭叫道。

    “不要说话!”杜若兮厉声打断她。

    “我们正在融合。”他说道。

    天啊,这声音……

    “唐青?”杜若兮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是我。”

    “你是说你们要释放所有记忆?就现在?”

    “是的,我们没有办法。刚才融合的时候扬展把我们的家毁掉了,我们……无处可去。”

    “不能再控制一下了吗?扬展的状况不太好。”

    “不能,这象是一座房子,柱子垮了,剩下的砖头瓦块……无法支撑。”

    “你们要一起释放吗?”杜若兮紧张万分。

    “不,一个个地来,尽量一个一个,尽量支撑。”唐青的话断断续续,他的面孔也在不停地抽搐着。

    “闸门打开了。”他说,“扬展很不安逸。”

    “嗯,我明白。”杜若兮说。

    “哗哗哗,扬展的管道太细,他撑得很不安逸。”唐青的语言能力仿佛开始涣散,他很艰难地控制着,但杜若兮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说他的神经正在承受巨大压力,是吗?”

    “是的,他头疼。”

    杜若兮紧紧握住唐青的手。

    “我不想走,但我好像必须得离开。其实我很喜欢跟你在一块,好好说话。”

    啊,不要,请不要……

    “我开始失去了……”

    “什么?”

    “一些感觉……和一些东西。哦,不要……”唐青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我想保留住一点,可它们走得太快……”

    杜若兮的心里痛如刀绞,但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不该说,不能说,她只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渐渐离去。

    “我再也不能来了,”唐青说,“可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杜若兮跪着,她把唐青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这一时刻她情愿跟他一起离去。她感到充满痛苦的怀疑,到底即将淹没他的是永恒的黑暗还是永恒的光明。

    “银翼杀手……,银翼杀手……”唐青语无伦次。

    “我们看的那部电影?”杜若兮问。

    “对,对,那最后的……”

    突然间唐青浑身绷紧,屏住了呼吸,他象在付出巨大努力要做些什么,接着他的神色变得自如而平静,他冲杜若兮笑了一下,一个让杜若兮熟悉的微笑。

    他说得非常艰难:“我曾想我们在大洋的狂风暴雨之夜驾驶着幽灵船,一路纵声高歌,在咏叹命运无常的那一刻穿越死亡之海。我曾想驾驶着巨大的星际航母,无声地穿过银河,到猎户座去点燃熊熊的战火。我曾想在一刹那穿过整个宇宙,然后在它的彼端同你喃喃私语,向你描绘那一瞬间眩目的奇景。”

    唐青抽动着面颊,努力控制自己最后的声音,“一切消失在时间里,正如泪水……消失在雨中。”

    唐青的身体在杜若兮的怀里不再绷紧了,他渐渐软了下来,最终就象是睡着了一样。杜若兮悲痛至极,放声大哭。她把他紧紧搂着,摇来摇去,仿佛这样能够将他留住……

    百三十七章

    没过多久警车开进了院子的大门。张天从楼顶摔下来的声音惊动了楼下的住户,当他们看出来那一堆乱糟糟的东西是个人时,惊吓得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在接下来一分钟的时间里,有四五个不同的手指拨打了110。警察冲上楼顶时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象是抱着一个人在大声哭泣着,她旁边站着在雨中瑟瑟发抖的老妇人。那个被抱着着的人看上去就象是一具尸体。当警察看到她们浑身都是伤的时候,在时间把他们全部送到了医院。扬展在医院里清醒了过来,他看着忙碌的医生和警察没有说话。这时候杜若兮和扬展的母亲已经被注射了镇静剂,她们在清洗干净之后换上了病人穿的衣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扬展本想拒绝注射,但他看到警察紧张的样子也就顺从了医生的要求。张天死了,这是在医院里,还有两个警察保护着他们,他没什么不能安心的了。

    扬展的情况并不太让医生担心。腿部肌肉有挫伤,双手各有一道吓人的伤口,值班的医生很年轻,他看了扬展一眼,他想不出来这伤口会是怎么来的。另外肺部象是受到了震动而出现出血现象,还有就是杂七杂八的一些划伤。这个高大的家伙身体很结实,结实得有些过分了。估计不给他吃什么药他自己都能恢复。不过医生是不会这样做的。扬展浑身是血的样子好象需要这个医生为他忙碌一番,医生也就真的忙了起来,他也不想让那几个警察看不顺眼。医生收治过一个练习抗摔打能力的人,他几乎跟扬展肺部的症状是一样的。他练习的方法是站得直挺挺地然后往后仰摔在地上,摔得鼻血都止不住了才来医院。这多愚蠢啊,为什么有些人的能量集中在四肢上而不是头脑上,唉。

    医生发现杜若兮的脸到处都是青肿,头上许多小的擦伤,有轻微脑震荡的迹象。这一般情况下问题并不严重,这姑娘还年轻,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发现杜若兮有脑出血的现象,颅内的压力也在正常范围之内,否则他就只有使用更高级的设备了。现在看来还并不需要那些,也不需要在这个糟糕的晚上把医院里的高级医师从老婆的怀里叫到这儿来,他不需要在电话里慌慌张张地说这个姑娘的脑袋是他妈一口高压锅,血都从耳朵里冒出来了。很好,一切尽在掌握。而且这个姑娘应该不会破相的,这让他小小地高兴了一下。他发现这姑娘的脸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刘郁茜是最让这位医生担心的,他发现她肺部有问题。他隐约听到有些杂音,而且她在发高烧,但神志还是清醒的。他丝毫不敢耽误,立即开始给她输液。她身体弱,如果肺炎严重的话可能会是致命的。他给她打了镇静剂,但是忧心忡忡,在治疗其他病人的时候不断地过来看她,幸亏其他病人并不多。有两个警察一直守着,他们都没有睡觉。

    在他们都好转了之后,警察录下了他们各自的口供,当然,他们的口供都是吻合的。警察也在那院子里找到目击证人,他们亲眼看到张天走进来,并且在案发前的一些日子里就看到过他,他是个陌生人。楼顶护栏上的麻绳纤维,杜若兮和刘郁茜身上被捆绑过的痕迹,张天手臂上勒过的痕迹,甚至杜若兮脸上的淤青都跟张天的手骨吻合。对面旅馆的房间里的那架天文望远镜,以及床下残留的麻绳纤维,再跟张天那令人不齿的案底相互印证,一切都确凿地证明他们是受害者,扬展的行为依然处在正当防卫的范围之内。只是有一个警察对扬展抓住绳子的那部分口供产生过怀疑,他不认为一个人能跑得那么快,并且在现场他发现扬展指出的路线上裂开了好几个隔热板,这一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扬展平静地答应他在完全恢复之后会向他展示自己当时的速度。但其他警察却认为不必为难我们的好公民,不必因为自己好奇心而让扬展处在一个嫌疑犯的位置上。在办案过程中,几个警察已经开始有些喜欢扬展了。喜欢这个直率真诚又聪明好玩的家伙,也很欣赏他结实的身体,尤其是他那状如青蛙似的两条大腿。

    没几天扬展和杜若兮就出院了,他的母亲却还需要治疗一段时间。扬展回到杂志社继续他的工作。无疑,工作已经快堆成山了。他的助手曾婷婷都忙得快疯了,但她看到扬展手上缠着绷带,一瘸一拐的样子也真不忍心多说什么。她现在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一个脾气特别好的清秀男人。

    杜若兮也回到自己的医院继续她的工作,只是她很难平静不下来,她处在欣慰与痛苦交织的状态,她切身知道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什么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过她暂时不太想知道什么其他的大道理了,她可不想让自己疯掉。没过多久她就请假,她需要一个“休克期”。

    在刘郁茜出院之后,扬展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他的手掌和小腿很快就好了。他有时候看着自己手掌上吓人的两道伤痕,感觉非常复杂,这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印记。

    他们都没有给对方打电话。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忘记对方。

    在第二年春天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扬展心里感到非常烦躁。他跟母亲说了一声就独自走了出去。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他的心思也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当他惊觉已经游荡了很久时却发现自己站在杜若兮的大院门口。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走了进去。

    还是原来的那些楼房,也是原来的那条小路,只是当时这条路上铺满了落叶,而此刻走在这条路上可以闻到新鲜的树叶味道。那只小猫仿佛也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它的眼睛依然象灯笼似的闪亮。这些记忆以前仿佛是属于别人的,但现在扬展已经跟他们彻底融合了,所有的记忆都属于他自己。

    沿着这条路,扬展又回到了那座水池旁边。

    今天的月亮还是那么明亮,水珠、假山都没变,连喷泉划出的弧线仿佛都没变,整个水池还是象梦幻似地那么迷人。只是少了睡莲,它们还没完全冒出水面。扬展记得这个水池,他觉得应该把它画下来放进那个宽大的家庭画本里去,很可能这是家庭画本中的最后一张画。他想他能够画出水池散发出来的梦幻般的感觉,而且这多少有点象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现在,这场梦结束了。扬展点了一支烟,他小心地把烟灰抖在水池外面。没抽几下他丢下烟卷,他准备去找杜若兮。

    “也给我一支,我已经3个月没抽烟了。”

    扬展霍然回头,杜若兮站在他身后,恬静地笑着。

    扬展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杜若兮并给她点上火。

    “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杜若兮深吸了一口,问道。

    “你指什么?”

    “一切。”

    “绘画已经没有问题了,这个伤痕并没妨碍我,而且我画得比以前好很多。我现在分辨不出那些记忆原先是属于谁的,他们已经彻底融合。母亲也还好,幸亏了那个医生及时给她治疗,否则肺炎一定够她受的。”

    “很好,真的很不错。”

    “你呢,也还好吗?”

    杜若兮没有回答,她问道:“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正要上楼去找你。”

    杜若兮沉默了一下说:“我相信。”

    “对你来说,以前同你交往的人是唐青,但对我来说,那是我,而且一直都是。”扬展低声说,“我知道你把我和他分得很清楚,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的确是这样,你们以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对我来说非常容易分辨。”

    “那现在呢?”扬展目光灼灼。

    “我是当局者迷。”

    “怎么说?”

    “唐青就是你以前梦想成为的人,其实也就是此刻的你。”杜若兮说,“可我明知道这样,但我对你的形象却依然保留在治疗当初时的样子。”

    杜若兮看着扬展,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不是真的才是怪事。唐青是扬展最重要的一个人格组成部分,而此刻扬展的举手投足、语气语调、甚至是嗓音、眼神、微笑……这些全部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杜若兮有点不敢相信这么赋有戏剧性的事情却如此平静地发生在她的眼前,但是其真实性却轻易地击碎了她的惊讶。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件真实的事件确凿性和厚重性,其本身就是对怀疑论调的谴责。这就象六月飘雪,晴天霹雳。没错,你手心里接到的不是从冰淇淋小贩那里漏出来的冰碴子而就是雪;你听到的不是汽车相撞的声音而就是一声巨雷。而杜若兮面前的扬展……

    扬展埋下头又立刻仰起来笑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傻到了极点,杜若兮也傻到了极点。

    扬展伸出手,就象唐青那样伸出手。

    杜若兮握住它,就象握住唐青的手那样握住它。

    一切都结束了,但又仿佛一切都开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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