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栗遂有了事事不顺的郁闷感,便不想去婆家了。出了卖场,百无聊赖地在街边溜达着,一扭头,突然看到了顾嘉树带她去过的美发厅。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玻璃门里映出的自己,长长的头发在秋风里起起落落,大概有半年没做护养了,就推门进去了。
阿峰正送一位刚做完头发的顾客出门,和她迎面相遇。
霍小栗正端详着里面的理发师,琢磨哪位才是顾嘉树说的阿峰呢,阿峰便笑容可掬地开口了,“您好,做头发吗?”
霍小栗点点头,上上下下地看着阿峰,无比笃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阿峰,不是因为直觉敏锐,而是太了解顾嘉树,他喜欢看上去稳重厚道的年轻人,眼前的阿峰正属于此类,笑得温暖而干净,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问了句:“你就是阿峰吧?”
阿峰说是的,以为是哪位老顾客介绍她过来找自己做头发的,就边把转椅整好了边顺嘴问了一句。霍小栗说:“顾嘉树。”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让阿峰把头发稍稍修一修,再焗一遍营养油。
“是顾先生啊。”阿峰边托着她的头发比画了一下,问修掉这么多可以吗?霍小栗点点头。阿峰利落地给她围上毛巾,请她到旁边先洗一下头发,边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顾嘉树的好话,笑着问:“您是顾先生的朋友?”
霍小栗怕洗发水什么的溅进眼睛和嘴里,本能地闭着眼睛和嘴巴,听阿峰这么说,也没开口,就点了点头。
等洗完头发,霍小栗心情好了很多,阿峰开始修头发,边修边继续跟她聊天,霍小栗感觉出阿峰对顾嘉树是蛮尊敬的,就笑着说:“是不是前不久顾总还给你介绍过一个美女顾客?”
“您怎么知道的?”阿峰有点吃惊,见霍小栗抿着嘴笑而不语,也笑了,说,“是,听那位小姐说顾先生是她姐夫。”
霍小栗心里就轰的一声,她只是让米糖来核实那五根白头发是不是阿峰拔的,她跟阿峰说自己和顾嘉树的关系干什么?就迟疑了一下,微微一笑说:“他的什么事我都知道。”
阿峰有些迟疑地看着霍小栗,“那……您……”
阿峰的态度,让霍小栗就更是疑窦丛生了,人之所以欲言又止,通常是心藏秘密,却又拿不准将秘密端出是否合适,想到这里,她的整颗心便绷了起来。
霍小栗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心间却是万浪齐滚,她在飞快地分析着种种可能。她知道,这个叫阿峰的小伙子正在心里对她进行着快速的身份界定。如果顾嘉树果如他所表达的那般清白,如果真的是他拔掉了顾嘉树的白发,如果米糖对她说的也是实话,那么,他还有什么好界定的呢?
除非全是假的!
霍小栗在心里吸了一口冷气,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浅笑了一下,“呵,没什么好猜的,对了,谢谢你啊。”
她的一句“谢谢你啊”,拨开了遮在阿峰心上的一半疑窦,他已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可能是顾嘉树的情人,而米糖求助于他帮着完善的谎言,可能就是为了掩护这个女人在顾嘉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被暴露。想到这里,阿峰心里就涌上了一丝轻薄,看来端庄矜持也可以是假相,眼前这女人不就是么,走在街上,让不了解的人见了,还以为她不知有多端庄多贤淑呢。这么想着,鄙薄就来了,鄙薄一来,手下就潦草了起来,“看您客气的,就一句话的事,没什么好谢的,不过,您朋友和顾先生都多虑了,他太太没来问。”
听到这儿,悲凉已像滔滔的海水把霍小栗给整个地包围了,但她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忍,一定要忍。
“不过,顾先生有位火眼金睛的太太,您以后千万别拔他的白头发了。”阿峰打着哈哈说,从一旁的货柜里拿出瓶进口营养油,问,“给您焗这个怎么样?进口的。”
“多少钱?”霍小栗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八百六十元。”阿峰飞快地说。
“太贵了,有没有便宜点的?”霍小栗已经无心焗油了。
“一分价钱一分货,您还怕贵啊?要不,记在账上,让顾先生替您埋单就行了。”阿峰继续推荐他的营养油。
霍小栗心里万雷轰鸣,哪儿还有心思焗油啊,说:“算了,今天我不焗油了,你们这儿有股烫发水味,我眼睛敏感,受不了。”说着,就噌地站起来,飞快地付了钱就往外跑。
阿峰一点儿也没怀疑,因为她的眼睛潮漉漉的,像被烟熏了一样,泪水随时都有可能滚出来。
如果霍小栗从未尝试过什么叫失魂落魄,那么,这天下午她尝试到了。
如果霍小栗从不知道交出去100%的信任又被200%的背叛所伤害的疼有多深,在这个下午,她也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背叛为什么会造成伤害?不过是你信任那个人,认为来自于对方的只能是温暖和关爱,结果却事与愿违。
怪不得顾嘉树要打着她这个大姑姐该跟米糖搞好关系的借口,让她送米糖一个包,怪不得顾嘉树冒着违反公司制度的险也要把米糖安排进公司,并不是因为他感念她霍小栗是个多好的老婆,所以要帮衬她娘家一把,而是对米糖帮他撒谎的报答。
顾嘉树把谎撒得如此周折的原因,在霍小栗那儿,都变成了一个坚硬的事实他有外遇了。
俱灰的万念,像遍地的落叶,在她心里簌簌地响着,她行尸走肉一样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不记得走了多久,只记得到了楼下时,街灯已渐次亮起。
她坐在楼下的花坛矮墙上,不想上楼,不愿回家,她低垂着头,看一双一双的脚匆忙从眼前挪过,奔向他们心中的温暖。
她的温暖,已只剩了虚伪的形式。
6
顾嘉树发现了坐在花墙上的霍小栗,这样的情形以前是有过。是六年前,那会儿,霍小栗休产假,一到了傍晚,就会抱着胖嘟嘟的铁蛋在楼下等他,当然,更多的原因还是那会儿的霍小栗和婆婆有些紧张,索性一到了傍晚就抱着铁蛋下楼等下班回来的顾嘉树。尽管顾嘉树明白霍小栗在楼下等他的原因,可一进小区,就见妻儿等在那儿,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今天,霍小栗独自等在楼下,顾嘉树以为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得慌,才下楼等他的,就笑吟吟地走过来,悄悄地拍了她的肩一下,“小栗。”
冷不丁的,霍小栗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顾嘉树,突然间,就像怀有天大冤屈的人突然间遇到了给予冤屈的宿主,愤怒像打开了的高压水枪,喷薄而出,她猛地甩掉了顾嘉树的手,嘴里狠狠说了句:“离我远点!”就转身而去。
顾嘉树原本心情很不错,冷不丁的一下,让她给搞蒙了,“小栗,你干吗呢?”
霍小栗站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顾嘉树,我今天才发现你学错专业了。”
顾嘉树听她连讽带刺,猜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可霍小栗不说原因,先劈头盖脸给他来了这么一顿,就窝火得要命,“霍小栗!有什么话你好好说!”
霍小栗冷笑,“顾嘉树,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还用得着我说了?”
“我做什么了?”顾嘉树追上来,想拉住她,霍小栗一闪,躲过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霍小栗!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顾嘉树的目光咄咄逼人,像刺向霍小栗心脏的利剑。
霍小栗泪流满面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顾嘉树,你说我过分?我是给你戴过绿帽子还是玷污过你的名声?”
有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小区邻居三三两两地从甬道上走过,有人好奇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夫妻两个,顾嘉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霍小栗吵,于是压低了嗓门说了句“有理回家讲”,便匆匆走了。
霍小栗像个被人冷漠地丢在寒冷黑夜中的小孩子,悲愤交加,她大喊了一嗓子,“顾嘉树,我跟你没什么可讲的,我们离婚!”
顾嘉树立住了脚,回头看着有些不可理喻的霍小栗,皱着眉头扔过来一句“悉听尊便”就上楼了。
霍小栗原本以为顾嘉树会辩解,会追问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婚,却没承想等来的是一句轻飘飘、无所谓的“悉听尊便”,窝在心里的愤怒就更是澎湃了,像撕扯着海堤的怒涛一样拍打着她脆弱的胸口。
她噌噌地追上楼。
明知她就在后面的顾嘉树竟没给她留门,她拿出钥匙开门时,愤怒已成了着火的汽油。
她刷啦刷啦地打开门,刚要发作,却见顾嘉树正皱着眉头接手机呢。
霍小栗像只气咻咻的兽,站在他身边,怒目而视。
顾嘉树接完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就要往外走,被霍小栗一把拽住了,“顾嘉树,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讲清楚。”
顾嘉树也恼了,指着她的鼻子说:“霍小栗!我告诉你,我没话跟你讲,想发疯你就找个房间把自己关起来发去,最好别往我身上发!”
说完,顾嘉树扒拉开她就往外走,霍小栗却不屈不挠地追上来,“顾嘉树,我没发疯,是你犯浑。”
“我犯浑?好,我愿意犯,怎么着了?”顾嘉树没心情和时间跟霍小栗纠缠。刚才肖爱秋打来电话,说罗武道他妈打来电话了,让顾美童跟罗武道离婚,肖爱秋边说边哭,说天底下哪有逼着儿媳妇跟儿子离婚的混账婆婆……
顾嘉树听得如同五雷轰顶,这事闹到这地步,怕是父亲也知道了,所以,他顾不上理会霍小栗莫名其妙的咄咄逼人,扒拉开她就往外走。
看着顾嘉树连辩解都懒得辩解就摔门而去,不知就里的霍小栗已心如死灰,她以为自己会泪下滂沱,却没有。
她无比的冷静,无论她怎么着,顾嘉树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心里有了别人。
她关上门,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突然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一句话的真谛,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感觉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冰的冷的没有温度的,连墙上的合影照都显得假,仿佛,那不是她,而是另一个被岁月埋葬了的自己,已成了回不去的时过境迁。
她进了书房,环顾着布满了两面墙的书橱,想起了有很多个夜晚,顾嘉树迟迟地不肯上床,说在看书,她当了真,还佩服过他的好学。现在想来,这些书,怕是他的借口吧,原因不过是有了新欢的他厌倦她这旧爱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流。是的,她决定不再追问顾嘉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更不再质问指责,因为都是徒劳,更会被顾嘉树理解成心有不甘的挣扎和争取。
丈夫出轨了,妻子要忍气吞声地感化丈夫,希望他能浪子回头,这样的事,她也做不来,有点自取其辱的意思。
她进门的时候,顾嘉树到底是在接谁的电话?
难不成是在跟相好的通风报信,告诉那个一直居心叵测地躲在暗处旁观着他们的婚姻、静等着他们的婚姻出事的女人,霍小栗已经发现破绽了,提出了离婚?
她像个极其专业的侦探一样,分析着其中的种种可能。不知不觉地,夜就深了。顾嘉树没回来。
7
在去父母家的路上,顾嘉树已经给罗武道打了电话,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如果他实在等不及了要离婚也无所谓,他可以跟自己说一声,由自己来做姐姐的说服工作,先悄悄把婚离了也无所谓,只要暂时瞒住了父亲就成。
罗武道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给顾美童打电话逼她离婚这事,让顾嘉树一阵厉声苛责得就跟蒙了一样,顾嘉树以为罗武道故意装痴卖傻,一生气,就把电话挂断了。
罗武道的父母到城里卖花生了,卖完花生罗武道的父亲先回了家,母亲要到事务所看看儿子,想顺便帮他收拾一下宿舍洗一下衣服,恰巧看到万歌在呢,正在吭哧吭哧地给罗武道洗衣服。同是女人的罗武道母亲大概就猜出了几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万歌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万歌的终身大事上,当她听万歌说还没对象时,就追了一句怎么还没找啊,万歌红着脸说没遇到合适的。
罗武道的母亲就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感慨说多好的姑娘。然后,拉家常似的说儿子的婚姻,说造了什么孽哦,就因为当初城里户口吃香,全家人拿顾美童当祖宗奶奶似的供着,供来供去,就给供出罪来了,连个孩子都不肯给罗武道生,这罗武道呢,总觉得欠了顾家的恩情,也张不开跟顾美童提离婚的口……总之,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她儿子跟顾美童这婚,早就没什么意思了,要不,她儿子也不会放着青岛的工作不干,跑回莱西来开分所,还不就是为了躲着顾美童眼不见心不烦吗……
万歌边洗衣服边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罗武道母亲心里就更是有底了,她下定决心,这个恶人,由她来做了。虽然二儿媳妇答应了再生一胎,可谁知道下一胎是男是女?还是多一个儿媳妇多怀一胎更有保障。
所以,她连招呼也没跟罗武道打,回家以后,就给顾美童打了电话。告诉她,因为她不给罗武道生孩子,他们做父母的再也看不下去了,打算替儿子把这话说开了,而且罗武道心里已经早就没有她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顾美童当时就疯了,在电话里就跟婆婆吵了起来,口不择言地就把她不生孩子的事推到了罗武道身上,因为她的儿子不是男人,是太监……
她这一吵,顾新建和肖爱秋就全知道了……
因为顾美童口口声声不愿意生孩子,顾新建还一直因为这对罗武道满心愧疚呢。可听顾美童在电话里和婆婆吵的话里话外,不是顾美童不给罗武道生,是罗武道压根没本事让顾美童怀孕,亏这些年顾美童还打着自己不想生的幌子给他做掩护呢,他居然能做出来让父母出面跟顾美童提离婚这等混账事来!顾新建又愧又气,觉得是识人不淑,害了女儿一辈子,手脚哆嗦着就瘫在了沙发上。
顾嘉树一进门,看到的是狼籍一片。顾美童哭得如丧考妣,肖爱秋抓着顾新建的手抹眼泪,铁蛋怯生生地看着爷爷奶奶,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顾嘉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得把罗武道找回来。便压着满肚子的怒火,宽慰父母别听一乡下老太太瞎说,婚姻是顾美童和罗武道的,她说了不算。
“她说了不算?如果罗武道没这意思来,他妈能张嘴胡说八道?!”顾新建余怒未消,“你给我把小罗叫回来,我倒要问问他,你姐姐到底哪儿对不起他了?你姐没孩子是他没本事,他怎么能昧着良心把你姐姐推到父母跟前顶罪?!”
顾嘉树不敢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说,唯恐火上浇油让父亲气上加恼,忙说这就打电话让罗武道回来说清楚,顾美童哭着说回个屁,都几点了,莱西那边没往市区这边来的车了。
顾嘉树知道,这事今天晚上不抖搂清楚了,父亲闷一夜,非气出毛病来不可,遂一狠心,说我去接他。
顾美童一听,抓起包来说我也去。
顾嘉树想了想,点头,正好有些事,他是得在路上跟姐姐说清楚了,不能等着事闹大。
姐弟两个上了车,一路上,顾美童不是哭就是诅咒可恶的婆婆,顾嘉树瞥了她一眼说姐,你能不能别骂了?能不能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脖子后的灰?
顾美童原本以为顾嘉树会和她同仇敌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就恼恼地说:“我脖子后有灰,你看见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霍小栗在家幸灾乐祸了吧?”
顾嘉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霍小栗还不知道呢。
顾美童不相信,“这么大的事,你没告诉她?”
“没。”一说起霍小栗,顾嘉树又烦,想起了霍小栗没头没脑的那一顿发飙,就皱着眉头说,“别说她了,你自己仔细想想,罗武道的母亲让你们离婚,是不是你也有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没我的话,他还想人模狗样地当律师?怕是在家修理地球吧?”顾美童自负得很。
“姐,你什么时候能不拿老皇历邀功?在他父母眼里,他们宁肯罗武道在家修理地球,也不愿意他没儿没女在城里当律师!”顾嘉树没好气地说,“生个孩子就那么可怕,我和小栗不也把铁蛋生出来了吗?我看你也蛮喜欢铁蛋的,你把对铁蛋的那份心,拿出来自己生个孩子不就得了?”
顾美童一下子气短,看着顾嘉树,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咽回去了。
顾嘉树扫了她一眼,车子一出市区,道路就黑暗了起来,道边树既高大又显得黑黢黢的,嗖嗖地往后闪着,顾嘉树看着姐姐,叹了口气,“姐,我姐夫……”
顾美童知道弟弟想问什么,泪刷地就下来了,“他不是一开始就不行,就这几年……”
“没去看看医生?”
“他不去。”
“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要孩子,姐夫才破罐子破摔不想治了的?”
“不知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问三不知,肯定是这么回事,说到家,还是你的责任!”
顾美童抹了一把眼泪,“他不去就不去吧,我认了。”
顾美童既不想告诉顾嘉树自己的秘密又不想这么认了,又吭哧了一会儿,才说:“嘉树,我实在是不想生孩子……”
顾嘉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要不……我告诉罗武道,不是我不给他生,是我身体有毛病生不了……你说这样行不行?”顾美童显得很是虚弱。
“罗武道会怎么着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了,他父母逼你们离婚的心就更铁了。”顾嘉树歪头看了一眼蔫头蔫脑的姐姐,“姐,你爱罗武道吗?”
顾美童想了一下,点了点头,“不爱我能嫁给他吗?一乡下穷小子。”
“你又来了,在罗武道跟前,你能不能别说这话?”
“说又怎么了?本来就是事实。”
“人都是有自尊的!你是不是嫌他跟你离婚的决心不够大,姐,我告诉你吧,上次,罗武道就铁了心要离了,是我给拦下了。”
顾美童原本还以为这一次是婆婆闹事,没承想罗武道上次也不是因为和她吵架吵恼了说的气话,而是真的要跟她离,当即就急了,“嘉树,你说的是真格的还是吓唬我?”
“我吓唬你干什么?你知道罗武道为什么在莱西一待这么多年吗?就是因为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对你!”
“不愿意面对我?我哪儿得罪他了?”
“他不愿意看你整天一副嫁给了他就是恩遇了他的嘴脸!这还不够?!”顾嘉树不想继续隐瞒下去了,索性把他劝罗武道看在父亲身体有病的分上,把离婚往后拖拖的事告诉了顾美童。
顾美童彻底地傻了,呆呆地看了顾嘉树好半天,“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弟弟?”
顾嘉树知道姐姐这是在怪自己没替她在罗武道跟前说好话,只是把离婚的时间往后推延了一下而已,而且还把她蒙在鼓里。
他突然有点悲凉,挤出一句话:“姐,你太自以为是了,不懂男人,恩情不等于爱情,别把它们给弄混淆了。”
“罗武道说他跟我过了这些年是报恩?”在顾美童心里,她和罗武道是有爱情的,他之所以要离婚是让他乡下父母给逼的,跟他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他还很痛苦。她像所有在爱情面前不愿认输的女人一样,认为自己的婚姻承受了来自罗武道父母的莫大伤害。
顾嘉树知道,就姐姐的这态度,到了莱西,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就把车停在路边,把她给训斥了一顿,说都到什么时候了,她还逞强?是不是嫌罗武道跟她离婚离得慢了?
顾美童就哭了,说罗家这么欺负她,难不成她还要低头认错?
“对,你必须低头认错。”
“我错在哪儿了?当年,多少人说除了帅,他罗武道根本就配不上我,他不过是一没户口的乡下穷小子,这几年他去莱西,周末也懒得回来,我守着活寡还要一到周末就往莱西跑,他还想怎么着?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他了?”顾美童越说觉得自己越是委屈得慌,在路边哭得都站不住了。
“只要你还抱着这种心态,你们永远过不好!”顾嘉树让姐姐哭得手足无措,见姐姐这么不懂事,又气又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夫妻之间越争强好胜越难相处?你示一下弱能死啊?”
“我示弱?我不示弱罗武道家的人都恨不能把我扒皮吃了,要是我再一示弱,他们还不更把我当成软柿子捏烂了!”
“这婚你到底是想离还是不想离吧!”顾嘉树几乎要吼了起来。
“不离,打死我也不离!”
“那你就必须学会示弱!”顾嘉树吼了一嗓子,“上车!”
顾嘉树几乎是把顾美童塞上车,黑着脸继续开车,顾美童还在不停地呜咽,等到了莱西,两只眼睛都肿得只剩了一条缝隙。等他们到了,罗武道已经睡了,开了门,一见是他们姐弟俩,有点吃惊,再一看顾美童哭的那惨相,心里就咯噔一声。
顾嘉树拽着姐姐进来,压住了满心的烦躁怒气说:“姐夫,咱俩不是说好了吗?你至于急成这样吗?”
罗武道还有点云里雾里,顾美童已经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顾嘉树皱着眉头看了看她,对罗武道说:“你妈给我姐打电话了,让我姐跟你离婚。”
罗武道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说:“我妈真是……”
然后是尴尬的沉默,顾美童怯怯地看着罗武道,希望听到从他嘴里说出,那是我妈胡闹,你们甭管,我不想离这类话。
可是,罗武道没说,他伸手向顾嘉树要了支烟。
顾嘉树递给他一支,他点上抽了几口,才缓缓抬眼看着顾美童,说:“美童……”
顾美童的眼泪刷地又滚了下来,“武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罗武道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艰难地低下了头说:“美童,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还是……”
罗武道的话还没说完,顾美童就扑了上来,又是打又是挠的,张皇躲闪中罗武道的烟也掉在了床上,把床单都点着了,顾嘉树一把抱住姐姐,喝了一嗓子,“姐!我在路上跟你怎么说的?”
罗武道把烟头捡起来,扔地上踩灭了,灰心而倦怠地看着顾美童,“咱俩真的没必要在一起了。”
“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顾美童想过示弱,可是一见着罗武道,原本要在他跟前装可怜的心思,就给飞到爪哇国去了,都恨不能扑上来,把罗武道咬巴咬巴吃了才解恨。
罗武道本想说荒唐,可是,当他看着顾美童,看着已经开始发福的顾美童身上套了一件橘皮色的红毛衣,活像一只剥了皮的烤地瓜,一阵的厌恶就从心底里生了出来,他决定不再辩解,干脆来个破釜沉舟,断了顾美童的想法,遂咬牙切齿地说:“对!”
他这么一说,把顾嘉树都搞愣了,“姐夫!”
罗武道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点了点头,“别的我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就想离婚,如果我承认有外遇你姐能答应离婚,那就算我有外遇得了。”
然后,罗武道的宿舍就乱成了一锅粥,顾美童对罗武道又撕又咬,一口咬定罗武道是有外遇了才铁了心要跟她离婚,她一定要把那个毁了她婚姻的贱货给揪出来撕烂了,扔在街上喂流浪狗,她嘴里数落着她所知道的所有跟罗武道打过交道的女人,诅咒着,最后她数落到了万歌,自己也突然一凛,“是不是万歌那臭不要脸的?”
罗武道一怔,飞快地正色道:“你就扯吧。”
顾嘉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如果你们觉得打架能解决问题,我帮你们打行不行?你们要是觉得还不行,我去找两把菜刀来,让你们俩对砍!”
两人这才气喘吁吁地消停下来,罗武道摸了一把被顾美童挠破了的脸,把心一横,“你们愿意打愿意骂随你们。”
“肯定是你妈,我早就看出来了……”顾美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着婆婆的可恶,顾嘉树拦都拦不住,罗武道恹恹地说:“让她骂吧,婚是必须要离的。”
顾嘉树心里焦躁成了一团干柴,就差点火了,他一把拉起姐姐,推到外面的办公间,关上门,情急之下,也不喊罗武道姐夫了,“罗武道,你们要离婚我管不着,可你不能拿这事搅和我们家人,我爸身体怎么样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妈给你姐打电话的事我不知道。”罗武道也有点内疚,没想到母亲能背着自己给顾美童打电话,尽管心里埋怨,但在顾嘉树面前,他不想表现出对母亲的不满,“我妈老了,做事想不了那么周全,你不能怪她。”
“你想怎么办吧?”顾嘉树不想就无谓的事多扯,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要做的是在父亲面前,怎么把这事圆过去,别再让父亲受刺激。
罗武道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最好是悄悄把这事办了。”
“就我姐姐这脾气,你觉得可能吗?”
罗武道没吭声。
“还是按我们以前说的办吧,你负责跟你父母解释一下,让他们别再打电话逼我姐,也别在我家里人面前露,我姐那边,我负责。”除了这样,顾嘉树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罗武道点了点头,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小声问顾新建身体怎么样?
顾嘉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转身走了。
这一夜,顾嘉树没回青岛,他必须给顾美童足够的时间梳理情绪,必须给自己足够的时间用来说服顾美童,接受即将离婚的现实。但是,为了父亲的身体着想,回家后必须装作这是一场婆媳矛盾引发的闹剧,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至于说罗武道不行的事,那也是顾美童信口开河的,不是事实,怕说了实话,父母会更是担心。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没事了,撒谎说果真是罗武道的母亲一个人瞎扯呢,姐弟俩在莱西找了家酒店住下。
这一夜,他几乎说干了唾沫,虽然顾美童除了哭就是发飙,但最后,还是答应了顾嘉树,为了父亲的身体着想,按他说的办。
天一亮,姐弟两个迎着晨曦往家赶,开车走着走着,顾嘉树突然想起了陈明唱的《快乐老家》,尤其是想到了那句:天亮就出发,向着快乐老家。
可他一点也不快乐。他还想到了昨夜的霍小栗,没头没脑地跟他闹,因为姐姐的事,他一摔门走了,彻夜未归,霍小栗的气恼,想必又加剧了吧?
到了青岛,顾嘉树知道父母在家眼巴巴地等着呢,没敢直接去公司上班,先回家,按照和罗武道两口子商定的原则,跟父母解释了一下,顾新建听了,叹了口气,瞪了顾美童一眼,“也别光怪小罗妈,你姐姐也有责任,非要赶什么时髦,做什么丁克夫妻,就算是城市父母都会着急,就甭说小罗父母是乡下人了。”
顾美童憋了一肚子冤屈没法说,只好悄悄地抹眼泪。
顾嘉树不想就这事深说下去,“事情都过去了,爸,您就别担心了。”又故意大声地对顾美童说,“姐,你也洗把脸上班吧,孩子该要得要,别赶什么时髦了。”
顾美童哽咽着点了点头,跑进卫生间去了,借着洗脸的劲儿,痛快地流了一把眼泪。
第十一章
1
顾嘉树一夜没回来,霍小栗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到底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她想过给顾嘉树打电话,可按下电话号码又挂掉了他都以夜不归宿向自己示威了,自己还打电话去追问,很是有点死缠烂打的味儿,不仅会让顾嘉树嗤笑,连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索性,就闷着气,鼓了一夜,特意亮着灯,看顾嘉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把黑夜坐成了黎明,也没见着顾嘉树的影子,心里的气,就已膨胀成了一气球,到了单位,把对桌的王医生都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病了。
霍小栗摇了摇头,说没有,失眠了。见王医生关切地看着她,一副想知道原因的样子,就笑了笑说,熬夜看小说了。
王医生就感慨说女人通常是一生了孩子,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要一天到晚地忙着照顾孩子伺候老公,像她似的,整天鸡毛蒜皮地忙活着,都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哪儿还有心思看小说。末了羡慕还是霍小栗有福,嫁了个好丈夫,婆婆也通情达理,一直帮着带孩子,霍小栗才能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的。
王医生的话,让霍小栗更是心酸了。在人前,她从来不说肖爱秋的不是,其一是没人信,其二,她不想做那种在人前以数落婆婆不是为乐的八卦媳妇,显得很蠢。婆婆再有短处,也是一家人,倘若遇上一好事的,人家嘴巴支持完了,一转身就搬出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辞。至于顾嘉树,那就更不消说了,她没必要背后得巴他的坏处,何况人人看她都是幸福的,幸福对自身来说是个好东西,对别人未必。人是种多么奇怪的动物啊,个个想得到幸福,可身边人一旦幸福了,他们又那么容易失落。所谓祝福别人,大多不过是明知不可能被实现的社交辞令而已,别人幸福真给了,他们感受到的或许不仅是分享快乐,更多的是深受内伤。
霍小栗知道,她拥有的所谓幸福,已经伤害了身边的一批人,因为她漂亮,丈夫成功,儿子可爱,公婆慈祥,生活就像一卷缓缓展开的吉祥图,像一只完美而坚固的水桶,一块能漏掉幸福的短板都没有。又有多少人揣了一分隐隐的期待,希望她幸福的水桶上突然掉落一块板子,看她的幸福终于稀里哗啦成覆水难收,让他们有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也可以顺其自然地垂怜她一番,让那颗捏在她跟前自卑了良久的心,终于可以长长地嘘一口气。
所以,霍小栗只是对王医生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不喜欢同情这东西,不仅是自尊心强,还是因为同情来得多了,只会让人更加自哀自怜,祥林嫂倒是赚了不少同情来着,可该悲惨还不照样是悲惨吗?
如果顾嘉树白天能给她打一个电话解释解释昨夜的去向,或许她还能消消气。
可顾嘉树公司一年一度的零配件招标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忙得压根就顾不上跟她解释。所以,这一天的霍小栗,装了一肚子原子弹爆炸后的黑色蘑菇云,在顾嘉树的沉默中过得浑浑噩噩。
等下班回家,家里像往常一样冷清,连个电话都没有。
顾嘉树在公司开会研究方案,深夜才回来。像往常一样,憋了一肚子气的霍小栗躺在床上装睡,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她微微动了一下,心想:如果他还在意她,一定会主动解释昨夜的去向。
可顾嘉树连轴转了一天一夜后,都快累虚脱了,换下鞋子,连澡都没洗就一头扎到床上,忽忽大睡过去。
听着他鼾声均匀响起,霍小栗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不停地坍塌,她像个钻进了死胡同的人,什么都不想,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了顾嘉树出轨这件大事值得关注,至于他最近因为招标的事忙得脚打屁股这茬,她根本就没心思去想,更忘记了“事业是男人的爱情,爱情是女人的事业”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她就像个偏执狂病人一样,把他忙碌得顾不上她这茬,都跟出轨搭上了联系。
现在,顾嘉树睡得越是香甜她越是生气,忽地坐了起来,怒目瞪着他,觉得眼球都快瞪出血来了。她恨不能从眼睛里生出两把刀子,剖开顾嘉树看看,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看他对那个女人好到了什么程度,然后再一刀两命,把这对假想出来的男女,扎得七窍流血才大快人心。
她冲沉睡如泥的顾嘉树龇牙咧嘴,比量着他的脖子,做出要掐死他的动作,可顾嘉树还是鼾声如雷,好像她是个作怪的小丑,就算把天捅下来,他该睡他的觉还是睡他的觉。
霍小栗的愤怒在一寸寸地生长,顾嘉树在梦乡中越坠越沉,她再也忍不住了,拿起枕头,砸在顾嘉树身上,顾嘉树翻了个身,迷糊中嘟哝着别闹,睡觉。
“我睡不着!”霍小栗尖厉地喊了一嗓子,又踹了他一脚,顾嘉树睁开眼,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昨晚你去哪儿了?”霍小栗虎视眈眈地问。
顾嘉树清醒了一点,皱了皱眉头,“去莱西了。”说完,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去莱西了?谁能证明你去莱西了?”见他醒了,霍小栗不依不饶,从床上跳下来,腾地按亮了灯,赤着脚丫子虎视眈眈地站在顾嘉树跟前的地板上。
顾嘉树让灯光刺得恍惚了一下,有点恼了,也忽地坐起来,瞪着霍小栗看了那么几秒,似乎是竭力忍着不发作的样子,一声不吭地起身,关了灯,一头扎到床上,喝了一嗓子,“我姐姐可以证明,罗武道也可以证明!你去问吧!”
其实,白天在忙碌的间隙里,顾嘉树曾经想过主动给霍小栗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去向,再问问她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发那通飙。可想了想,觉得自己一旦主动,倒显得好像是做错了什么,要赔礼似的,就算了。
可在霍小栗这儿,就成了顾嘉树早已出了轨,因为她还没戳穿,就故意在她跟前装没事人,故作理直气壮。关于男人对外遇的态度,平时也耳闻过一些,只要没捉奸在床,个个都是男版的刘胡兰,就算被捉奸在床了也能编出一万个荒诞不经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你别以为我不会去问,我告诉你,顾嘉树,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丢脸,我明天就问!”霍小栗嗵的把自己一屁股摔在床上,“我还告诉你,顾嘉树,这一次,你休想蒙混过关!”
“你最好现在就问!”顾嘉树头疼欲裂,忽地坐起来,摸着黑,一把抓起枕头就走了,片刻,阁楼传来了摔门的声音。
霍小栗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井底的青蛙,怎么蹦跶都是碰壁,感觉懊恼透了愤怒透了,浑身上下都是看不见的伤痕在疼。
她没等到明天,就给罗武道打了电话。
其实,不是她不相信顾嘉树去了莱西,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把内心积压的愤怒倒掉,否则,这一夜,她会把自己憋死的。
听到睡得迷迷糊糊的罗武道接电话,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疯狂,倒不知该说句什么好了,含糊了一会儿才问:“姐夫,昨天顾嘉树去找你了?”
罗武道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霍小栗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心碎的人不只是自己。
别人可以不知道不明白顾美童对罗武道的感情有多深,可她知道,因为知道顾美童一直在拿维生素当避孕药片来苦心隐瞒着一个秘密,瞒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她害怕失去这个男人。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姐夫,只是因为她不肯生孩子吗?”
罗武道闷了一会儿,“这事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明白的。”
霍小栗沉吟了一会儿,“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说着说着,霍小栗就让自己给吓着了,下意识地捂上了嘴巴,顿了一会儿才问:“一定要离吗?”
“一定。”罗武道的声音很轻,但干脆利索,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当听到“一定”这两个字从罗武道嘴里吐了出来,不知怎的,她突然不再那么讨厌顾美童了,甚至觉得她可怜,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得不到救助一样的可怜。如果说顾嘉树有外遇是给了她迎头的痛击,那么,罗武道的绝情是把顾美童的一生给浸了猪笼,那是连徒劳的挣扎都来不及有就迎来了灭顶之灾。
“姐夫,你明天回来一趟吧,我有话跟你说。”说出这句话,霍小栗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怀揣价值连城之璧玉的蔺相如,就算她再不喜欢顾美童,同是视婚姻为毕生事业的女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顾美童被浸了婚姻的绝望猪笼。
尽管顾美童未必会领她的情,也不管有用没用,她必须要伸手拉顾美童一把。
“是嘉树的意思?”罗武道有点忐忑。
“是我自己的意思,有件事,如果她没跟你说的话,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
罗武道说行,然后问顾新建是不是很生气,霍小栗顿时语塞,又不好说因为她怀疑顾嘉树有外遇了闹得正凶呢,公婆那边的事根本就没心思过问,只是哼哼哈哈地简单搪塞了两句,就挂了。
她依在床上,不知怎的,心情竟平和了许多。原来自己并不是最不幸的女人,至少她有个宝贝儿子铁蛋,就算顾嘉树果真背叛了她,也没像罗武道对顾美童似的,横下心来要把她当垃圾甩掉。
幸福与不幸都是有刻度的,没有最不幸的,只有更不幸的,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依在床头上睡了,等她醒了,天已大亮。
顾嘉树已经走了,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在沙发上,看样子,他进过卧室了,因为要到衣橱里找干净衣服。
或许,他已经看到了她依在床头上沉睡的狼狈相,可是,他没管她,甚至都没替她拉一下只盖到腰上的被子。
她的心,就像在外面晾了大半夜的上半身一样,又冷又凉,转瞬,又笑了一下:想什么不好呢?在这个家里,顾嘉树就是个吸尘器,只吸别人对他的好,倒出来的全是情绪垃圾。有时候她就觉得奇怪,顾嘉树这人是不是人格分裂,在外面,谁见了都夸他是个谦谦君子,绅士风度十足,可为什么一回家就变成了霸王?横竖都要顺着他来,一句话逆他心,就成了呛了毛的驴,伸脖子瞪眼地叫唤。
真是虚伪透了,霍小栗甚至从他想到了肖爱秋,果然是母子啊,在外面,全都扮善人,一回家就把画皮撕下来了。这么多年了,他关心过她什么?就算她发着烧,都要下厨给他烧饭吃。何况他们刚吵过架?
2
罗武道到市区时,已经是中午了,给霍小栗打了个电话,说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等她。
霍小栗下班就过去了,简单要了两个菜,简单聊了一会儿各自的情况就扯到了罗武道和顾美童离婚这事上。
霍小栗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说:“姐夫,有没有孩子对你们的婚姻很关键吗?”
罗武道说:“说不好,但至少是矛盾的爆发点。”
霍小栗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自己是做妇科医生的,对于一对夫妻来说,要不要孩子通常分两种情况,一种是身体有缺陷生不了,一种是不想生。然后,问罗武道,如果把这两种情况摆在他面前,他更愿意接受哪一种?
罗武道说当然是种,身体有缺陷生不了那是命运的事,可能生而不肯生,是态度问题。
“如果顾美童属于前者呢?”霍小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如果她也是想生却生不了,却又怕失去你,只能拿她不想生来搪塞呢?”
罗武道定定地看着霍小栗,做出了个要朗然大笑却没笑出声的样子,“怎么可能?她拿避孕药当饭吃,再说了,我不觉得她怕失去我,恰好相反,在她嘴里,我就是那个害得她一辈子穿不了皮革,住不上豪宅的罪人。”
“你错了姐夫,她很爱你也很怕失去你,至于她嘴上说的那一套,不过是心虚而已,想压你一头,想让你知道她爱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让你珍惜她,虽然她从没跟我说过,但是我知道,她不要孩子不是不想给你生,是她生不了。”想帮顾美童拯救婚姻,劝说、摆大道理已经没用了,她必须交底,必须让罗武道知道,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顾美童是爱他的,而且爱得很辛苦。
罗武道就蒙了,半天才自语般地讷讷道:“她生不了?怎么可能?她不是一直吃避孕药吗?”
“她吃的不是避孕药,是维生素c。”
罗武道的眼球,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是她告诉你的?”
“不是她告诉我的,我是医生,所以知道她吃的是维生素c。”然后,霍小栗就把顾新建是怎么让她帮着把顾美童的避孕药给偷换出来,她才发现这个秘密的事说了一遍,“从我发现她吃的是维生素而不是避孕药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非常爱你,爱得用心良苦。其实,她很可怜的,尤其是当我看着她抱着铁蛋发呆的时候,我是女人,又是妇科医生,我了解也见过太多想做母亲却做不了母亲的女人有多痛苦,姐夫,虽然她瞒着你不对,可是,她能一个人咬牙忍了这么多年不说,你就应该明白她有多在乎你,多不想失去你。”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像子弹一样击中了罗武道,他想起了顾美童曾经想要孩子的那一阵,疯了一样地要他,做了一次还想要第二次,想必也不是没得到满足,她只是想要个孩子,喃喃地道:“她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猜,因为你父母想抱孙子的心情太迫切了,她根本就不敢说,生怕一说出来,你父母对她彻底死了心,更要逼你跟她离婚。”
罗武道重重地叹了口气,瘫痪似的仰在椅子上,望着饭店的天花板,什么也没说。
“姐夫,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个外表彪悍的可怜人。”把想说的话说完,霍小栗觉得自己轻松了好多,默默地给罗武道添了杯茶,“这件事,除了我,没人知道,连顾嘉树我都没说。”
“其实,她也很苦,这几年我和她……没夫妻生活了。”罗武道攥着茶杯,“我也谁都没说。”
“你会因为知道了这件事而更加坚定离婚的决心吗?”霍小栗很吃惊,“为什么?因为她不要孩子你就……”
罗武道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只是对自己心灰意冷……我去看过医生,他们说我是心理性的,可以通过心理疏导矫正,可一想她没打算要孩子,我也就没兴趣了。我不会因为知道了这件事就更要离婚不可。”
霍小栗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想想,我想离婚的原因是觉得她一直瞧不起我,甚至把嫁给我当成是对我的恩遇。这些年,我的自尊都快被踩扁了,如果再不离婚,我自己都要瞧不起我自己了,所以,就拿没孩子当借口,可……听你说了这些,我想,我不会提离婚的事了,我不想我瞧不起自己。”罗武道的声音很低,像是叹息,“我不离了。”
“能不能别告诉她我找过你?”
罗武道点了点头,然后,说起了顾美童平时对霍小栗的针对,很是感慨,这事要放在别人身上,对顾美童的今天,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就更不要说帮她说话了。
霍小栗笑了一下,说站在人性的角度上,她可以理解顾美童。毕竟她跟顾嘉树结婚,就像是家里闯进了一个外人,难免产生排斥心理,再就是她的母亲和婆婆又不对付,顾美童自然要护着自己的妈妈,把她当成母亲的盟军抵触着,婆婆也是,只是她年岁长了,克制和掩饰能力比顾美童好点就是了,所以,她不怨她们,理性地管理自己,需要超常的定力和个人修为。即使她,明知道如此,不也做不到吗?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要求别人做到,就是不讲道理。所以,她希望罗武道不要把她知道顾美童不能生育,包括今天找他谈的事告诉顾美童,因为不能生育这件事,在顾美童看来,是最值得捍卫的隐私,要不然她就不会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瞒着。什么叫隐私?说白了就是自己认为说出去就会给自己带来耻辱的事情。如果谁知道了,谁就会成为隐私主人时刻提防着的危险敌人。她和顾美童关系本就不好,就更不能让顾美童知道她早就晓得这件事了。可是,顾美童的婚姻因此出了问题,她不仅不能幸灾乐祸,更不能袖手旁观。这就是亲戚关系的微妙,平时可以不相往来,可以瞧不上眼,可以反目,可是,一旦亲戚遇到了麻烦,人的反应肯定是向着亲戚。因为在浩淼的人海里,更多的是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的陌生人,可是,亲戚属于你生活的一部分,在你的生活领域中出现过,不管爱也好恨也罢,你都和他们是有过感情往来的,恨也是感情的一种。
以前,罗武道只觉得霍小栗在家虽然从不主动挑事端,但从她得理就要摆透彻的倔劲,觉得她也是个凌厉的主儿,却没想到她的内心竟是这样的宽广,甚至是慈悲。
所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并不像市面上的人挂在嘴边上说的那么简单,那是对人性深深了解,才会真正宽恕人挣扎在欲望中的丑陋。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霍小栗告诉他,他已经知道顾美童不能生育这件事,最好不要让顾美童或是家里人知道,因为顾美童会惭愧难当,家里人会因此而内疚,而且这些情绪除了折磨人,对他们的婚姻一点帮助也没有,还不如假装不知道,就让大家当是他舍不得顾美童呢,虽然这样对罗武道来说很不公平。
罗武道说知道,然后苦涩地笑了笑,说大言不惭一点,他不和顾美童离婚了,本身就是一种慈悲,既然慈悲,就慈悲到底吧。这些伤疤还是由着她掩盖起来好,既然她认为掩盖着这伤疤才能活得更开心一些。
霍小栗该回医院上班了,出了餐馆,她诚挚地对罗武道说了声对不起,罗武道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她这是在代顾美童以及全家向他说对不起,就酸涩地笑了一下说:“小霍,别这么说,我没觉得谁对不起我,你也知道,我要离婚和她不生孩子没关系,你知道吗?所有因为什么而离的婚,那些因为都是向外界陈述的理由而已,不管说得出来的理由是什么,多么理直气壮,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不爱了。”
望着罗武道远去的背影,霍小栗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当你目睹一桩本不该继续存活的婚姻依然在存活,而其中一个人看上去活得窝囊无比,离婚对他是种解脱,也有能力解脱,他却偏偏不选择解脱,那他一定不是窝囊。
那是慈悲,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慈悲。
能让婚姻长命的,一定不是爱情,爱情是生毛长腿的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走失、会生病、会夭折;也不一定是责任,责任是道德纪律,借着它,婚姻可以存活,但存活的质量一定不够好,更不会温暖;只有慈悲,它是包容,是心怀悲悯。
对这个从不在家大声说话的罗武道,突然的,霍小栗既为他难过,又满心敬仰。
罗武道想回家看看,既然不离婚了,就要有个不离婚的姿态,最好别让一家人心里不安,何况岳父身体不好。又觉得一个人回去有点不太像那么回事,就去了顾美童的单位,在楼下打电话让她下来。
因为罗武道坚决要离婚,顾美童这几天活得就像屁股上点了火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都快发疯了,一看电话是罗武道的,以为他打电话又是逼离婚的,一接起来,连口都没让罗武道开,张口就骂上了。
罗武道本想语重心长地和顾美童谈谈,可听她骂得如此难听,一点情绪都没了,默默地听了片刻,一个字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坐车回莱西去了。
3
一连几天,顾嘉树和霍小栗谁都不说话,冷战像透明的冰僵住了他们,彼此看得见,但谁都不愿意主动张口,好像谁先开口,谁就矮下去了一寸。
她的心,寂静得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亮堂堂地凄惨着。
其实,顾嘉树只是很累,白天在公司忙了一天,也想回家陪霍小栗好好吃顿饭,也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发火,可一想到霍小栗那张冷冰冰的脸,就没了情绪。索性,偶尔早下班能回家吃饭的时候,也不回家吃了,其一是不想看霍小栗那张生气的脸;其二是罗武道和姐姐虽然都答应在父母面前不露离婚的事,尽量把事情往后拖,可顾美童不是个心里能藏住事的主儿,尤其是离婚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地震,就算她理智上想装得风平浪静,在家情绪也高不到哪儿去。母亲肖爱秋又是个特好奇的人,见女儿情绪不高,搞不好就会追着刨根问底,这问来问去,搞不好就给问兜了底。
顾嘉树越想越是不放心,所以,就借着回家吃饭为由,按时敲打敲打顾美童。
肖爱秋见顾嘉树总是一个人回家吃饭,有点奇怪,问他是不是跟霍小栗闹矛盾了。
顾嘉树就打哈哈说,霍小栗最近要考职称了,准备考试忙得连话都没时间跟他说,哪儿还有精力跟他闹矛盾。
肖爱秋听得将信将疑,就让铁蛋给妈妈打电话,叫她过来一起吃饭。
霍小栗一听顾嘉树宁肯去婆家蹭饭都不回家,心就更凉了。以为顾嘉树对她厌倦到了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看了,就更不想上杆子去婆婆家吃饭了,觉得一旦去了,在顾嘉树那儿,就是故意给他铺台阶下,有主动和好的意思,索性跟铁蛋说妈妈很忙,等过一阵再去奶奶家吃饭。
铁蛋说想妈妈了,非让霍小栗来,霍小栗心里一酸,说明天就是星期五了,她去学校接铁蛋放学,周末带他好好出去玩一天,铁蛋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霍小栗去学校接了铁蛋,带他去吃了他喜欢吃的比萨,娘儿俩在比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霍小栗定定地看着铁蛋,万一她跟顾嘉树走到要离婚的这一步,铁蛋怎么办?
铁蛋见妈妈傻傻地看着自己,就叉起一块比萨递给霍小栗,“妈妈,你怎么不吃?”
霍小栗恍惚了一下,接过比萨,摸了摸铁蛋的脑袋,“妈妈在想事情呢……铁蛋,你们班同学里,有没有爸爸妈妈离婚的?”
铁蛋想了想,点了点头,“有。”
“他们快乐吗?”
铁蛋摇摇头,“不快乐,老师说爸爸妈妈离婚的小孩心理不健康。”
霍小栗心里一抽,“胡说,他们可能会有点不快乐,怎么会心理不健康呢?”
“真的,宋小棋从来不和我们玩,大家都说宋小棋心理不健康,电视上也说大人离婚小孩就容易心理不健康。”铁蛋认真地说,“宋小棋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
霍小栗就问铁蛋,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也离婚了,他会怎么样?
“你和爸爸才不会离婚呢。”
“为什么?”铁蛋斩钉截铁的回答让霍小栗很好奇。
“因为我不像宋子棋那么讨厌啊。”铁蛋边吃比萨边说,样子很认真。
霍小栗就笑了,觉得小孩子的思维有点奇怪,居然以为只有小孩子很讨厌,爸爸妈妈才会离婚,可仔细一想又难过了,万一她和顾嘉树真走到离婚的那一步呢?铁蛋岂不是很受伤?
霍小栗知道,这不是铁蛋心大,他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在他的印象里,宋小棋的爸爸妈妈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他根本就不会知道,离婚是一场后来发生的人生裂变。
霍小栗也不想过早地给铁蛋灌输这些,就又跟他闲聊了一些别的。铁蛋说最近姑姑很奇怪,也不笑了,更不带他出去玩了,整天沉着脸,奶奶说好像谁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
霍小栗觉得有点奇怪,难道罗武道说不离婚是敷衍她?可依着她对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