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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浪精 第12节
    “你是这对面六中的学生吧?六中招生的条件这么高的啊?完了完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我弟悬了。”

    赵孟自个儿还在一边呢喃着“你父母一定很省心,要是我弟有你成绩这么好,我老早就放心了。”,根本没注意到蹲在旁边的少年忽然之间,脸就黑了。

    宋栖然的脸色是真的不好。赵孟刚刚居然问他是不是六中的学生,他揪着书包,捏着拳头,特别想扔下这个人站起来一走了之。

    从刚刚到现在,他还以为赵孟准能对他有些改观,可谁想到呢,别说改观了,那人从头到尾,压根就没记起他来。赵孟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宋栖然就是那天晚上哭着鼻子去报案被他打了一把屁股的中学生。

    宋栖然的嘴一瘪,眼神一暗,一反之前的热情,突然也不说话了。

    赵孟不是缺心眼,他立刻就发现了少年的不对劲。

    是不是自己太啰嗦了?拉着人家学生问东问西地耽误人家时间了?高中生难得有个周末应该是出门来玩的,这孩子是不是原本有什么安排,被自己缠了一阵不高兴了?

    赵孟有些手足无措,也有点尴尬。他瞥见自己随身提溜着的塑料袋,从里头掏出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到少年眼前。

    “同学啊,麻烦你帮忙了,吃个苹果吧?”

    宋栖然看他的眼神里有气恼,还有一点委屈。

    他偏过头去。

    “我不吃。”他说。

    “啊?”赵孟一脸无奈,他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手里水灵灵的苹果,挺无辜地说,“这是好东西呢,是正宗烟山产的,可甜了,你看这儿,贴着标的,我发了工资才买的,贵着呢,我自己都不舍得吃。”

    他见少年不接,又往少年的手心里塞,宋栖然没办法,只有双手捧住了那个苹果,一转脸,就见赵孟笑得没心没肺的。

    赵孟一笑就露一口大白牙,宋栖然见了,脸热热的,又害羞起来。

    也许这人对谁都这样笑的。过了会儿,他又叹息着想,左右他怎么就记不住自己呢。

    宋栖然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他拉开书包拉链,把苹果扔了进去,他今天出门来,身上别的什么也没带,书包里除了素描本和文具,一共也只有一包日本进口的薄荷糖,平时他画画的时候吃了,提神醒脑用的。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拿出一颗,什么话也没说,依赵孟刚才的模样,塞到了赵孟的手心里。

    “咦?”赵孟愣了愣,“小弟弟,叔叔吃烟,不吃糖的。”

    宋栖然以为那就算是拒绝的意思了。他没说话,提了提背上的书包,也没动。

    但赵孟接下来立刻挺爽快地剥了糖纸,往嘴里一丢,加强型薄荷的冲劲呼一下钻下喉咙嗓子眼,直达胃心,他还没吃过薄荷味那么给力的糖,一吸气,“嘶”的一声,给凉得半张脸都皱着。

    他咳了两声,也站起来,随手摸了一把宋栖然的头发。

    “不过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叔叔破例吃一回。”

    那已经是赵孟第二次摸他的头发了。家族里的亲戚都喜欢摸他的脑袋,他天生头发长得细软,人又乖,摸他头的人一开口,十有**都是夸他可爱。他原来居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一句客套话,要不然,明明报案的那天出示了学生证,接警的那个怎么会记不住他的名字。

    宋栖然郁闷了。他告别赵孟独自沿着六中校外的一溜围墙往家走。围墙外,是六中一条长长的书报栏。里边挂着展示班级风采的学生合照,有学生自己做的板报,还有集体比赛的荣誉,和一年更新一次的新学期录取学生名单。

    贴名单的那串表格很长,密密麻麻的,又是姓名学号又是各科成绩的,宋栖然见了,想揭榜的那天学生家长们肯定会挤在跟前盯着它看上许久,兴许都会看到两眼发花。

    在那串表格的旁边,贴着新一届中学生假期综合社会实践大赛的表彰。上一个暑假,得金奖的队伍走访了本地一个污水处理厂,对污水处理的环保方案做了细致入微的调查和比较。那个奖项很有分量,不仅可以用于保送加分,还能拿来申请奖学金,只是社会调查耗时耗力,还不允许个人单独参赛,必须得组队完成,每一个假期的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画画的宋栖然往年对它是没什么兴趣的,大多数时候,都选择无视,直接弃权。

    可今年不一样了。

    再开学以后,他破天荒地去找了同年级不同班的魏小龙。

    质朴的田径少年很是吃了一惊。

    “你干嘛突然对社会实践大赛感兴趣了?做社会调研很累的。”

    宋栖然眨了眨眼。魏小龙是他在六中关系最好的朋友,但那天他扯了个谎,没有说实话。

    那年寒假,他和魏小龙,还有其他几个生拉硬凑的同学一起组了个调研小队,因为每年的春节他都必须回家,魏小龙又和他一样都是清河人,所以调研的项目选址也选在了清河。其他同学不过就是个挂名搭档,实际的工作,都是宋栖然和魏小龙两个人完成的。好在他们是在清河自己的老家,北方的冬天户外严寒,当时还没有挂职公干的宋新诚就为两个少年充当了专职司机,他喜欢孩子,整天带着两个学生开着车在清河转来转去,带他们去各处玩,吃好吃的,那时的宋新诚还远没有后来严肃,脸上时常都挂着笑容,一点也不像隔着一辈的叔父,倒像个大哥哥似的,三个人在堆起厚厚积雪的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追来赶去,没大没小,连对宋栖然的假期计划颇有微词老大不情愿的魏小龙都拜倒在宋新诚的热诚招待下,最后也没好意思念叨宋栖然的任性。

    调研结束后,宋栖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关写了整整三天的报告。他脑子好,做事也认真,等到假期结束新一学期走过一半的时候,比赛的评选结果下来了。基本上毫无悬念的,宋栖然和他的小组拿了奖。他是队长,一张笑容灿烂的登记照就挂在通告栏里,紧挨着报纸剪报和获奖证书的复印件。

    那时距离下一届学生中考,已经只剩下两个月了。

    宋栖然等着。他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特意经过书报栏,站在来年放榜的地方,转眼朝自己的照片瞥一瞥。挺明显的,应该总能看见吧,他傻乎乎地想。

    照片是登记照,总共就只有一张脸,他已经尽量让自己笑得讨人喜欢了一些。最重要的是照片的正下方就打印着他的名字。三个字,黑体的,特醒目,宋栖然。

    宋栖然等了足足两个月。

    赵冬的弟弟参加中考的那年月,他正式升上高三,成了一名考生。开学的第一件事,宋栖然就是赶去学校的围墙外头,扒着窗玻璃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找,他想看看会不会有籍贯是外地来的考生,如果有,正好可以看看是分去了哪个班级。

    可新生名单里却没有那样的一个人。

    宋栖然又等了两个礼拜。等到连新一届的考生动员大会都开过了,他实在等不住了,挑了一天中午,跑去学校对面的书店打听赵孟的事。

    好在他长着一张三好学生的面相,才没让问出口的问题听上去太奇怪。

    “你说之前那个打听六中录取分数线的?”老板娘顶着一脸怪异的表情。

    “对,就是弟弟是外地考生的那个。”宋栖然赶忙补充了一句。

    “啊,我知道了,你说小赵呢。”老板娘一拍大腿,“对对对,他弟弟是挺想考你们学校的。”

    “那后来考上了吗?”宋栖然问。

    “考什么呀,”老板娘笑了,“小赵啊,就是个傻的。就知道问分数线,他把择校费这事给搞忘了。”

    “择校费?”

    “贵着呢!”老板娘啧啧嘴,“他自个儿连个编制都没有,哪供得起这么贵的学校,这不,后来也不打听了,直接让弟弟在老家读书了。”

    宋栖然木瞪瞪的。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哦”字。

    那天他才晓得一件事。赵孟没钱。

    “择校费要交很多钱吗?”他去问了魏小龙。

    魏小龙正靠着c,ao场边上的水泥台阶拉筋,听见那句话,看了宋栖然一眼。

    “我是拿奖学金上学的特长生。你问我这个,情商是不是有点儿欠费了,少爷。”

    宋栖然和他熟,也不害臊,吐了吐舌头。

    其实他有模糊的记忆,自己到省城来上学,好像是交了有一万多块钱,差不多是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

    魏小龙看他发呆,吐槽了他一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你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难怪是学艺术的。”

    “学艺术的怎么了?”宋栖然惊讶地抬头。

    “这也就是看你人还不错,”魏小龙告诉他,“当初我要知道你是富家公子哥,我才不和你交朋友,你知道吗,像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最怕惹上你们这些艺术家。”

    “为什么?”宋栖然更惊讶了。

    他学艺术,是因为他喜欢,学起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需要刻苦的练习才能有所领悟,并不觉得家境上的差异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想。”魏小龙摇摇头,“学艺术的人都是飘在天上的,不适合居家过日子。你就看看你自己吧,你算过自己从小学画到现在,总共投入了多少吗?算过一张画连带画材、油墨的消耗,成本是多少吗?算过以你未来可预期的收入,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达到投入与产出总体平衡吗?我看你根本连个概念也没。”

    宋栖然不反驳了。他是真的没概念。

    “你还不如你二叔呢。”魏小龙戳了戳他的额头,“你二叔成天看着在玩,可做什么事情心里都很有数,之前我们一块做调研,我和他说起家里的情况,说毕业以后想去当兵,他告诉我直接去部队不如参加高考考国防生名额,还给我算了一笔账,连国家的每一笔补贴和之后会下发的各种红利都算过了。后来我才发现,长远来看,还真是去考国防生值当。这就叫做事心里有谱,这种人才叫你放心呢。”

    宋栖然的眼睛闪了闪。

    “真的?”他抱着膝盖问。

    “真的。”魏小龙很肯定地回答了他。

    宋栖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昂扬,而后又一瞬间落了下来。

    “你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反正人家的弟弟也不来上学了,他也不去看榜了,我的照片他也看不着了。

    反正他就是记不住我是谁,以后,估计也没机会让他记得了。

    他的失落来得突然,魏小龙一旁看了,觉得莫名其妙。他已经热身完毕,准备下场去跑几圈,临走前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叫住已经准备离开的少年。

    “对了,宣传栏的通知你看了吗?下礼拜三学校要办一期安全知识讲座。还要组织午间消防演习,志愿参加的有素质加分,我报名了。中午我就不和你一起吃饭了。”

    “啊?”宋栖然的脚步突地停了下来,“安全知识讲座?”

    “对啊,你不知道吗?公安和教育部合办的,每个校区的派出所要派好几个民警过来发表讲话呢。”

    “你知道都有谁会来吗?”宋栖然问。

    魏小龙皱皱眉,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背出了通知单里写着的几个名字。

    宋栖然的眼睛又亮了。

    作者有话说

    然然因为赵孟提过自己不舍得吃那一种好苹果,才会在赵孟住院期间给他送那种好苹果。

    另外原来只喜欢画画的然然是因为听了魏小龙的话,担心赵孟会嫌弃自己不会过日子,才在之后的大学转专业时选择了艺术管理。虽然那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赵孟了,但潜意识还是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做项目核算成本和统筹规划溜溜的人。

    然然一直在为赵孟变成一个更有本事的人呢。

    第四十九章

    宋栖然的事,刘能斌都听傻了。

    他原本只是以为宋栖然还没来得及和人把话说清楚,哪里晓得那小警察不是不晓得宋栖然喜欢他,是压根就不晓得还有宋栖然这么个人。

    真能把人气死。

    宋栖然话还没说完,刘能斌就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不是,你说你图什么呀?”

    他摇晃着宋栖然,一脸痛心疾首,未察觉到语气里早已泄露出一点为了对方打抱不平的关心。

    宋栖然拍了拍他的手。

    “那你又图的什么呢?”他问,“按照你说的,如果是为了好处,都可以勉强自己和汪黎那样的人在一起,那为什么不更干脆点,编个谎话说你喜欢女孩子呢,那样就不用一直回来这儿了吧,所以你看,真正喜欢谁是骗不了人的。”

    刘能斌被拆穿了心事,放开宋栖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反驳: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吧。你这混的还不如我呢……”

    听了刘能斌的话,宋栖然又笑了。

    “所以说你真的用不着妒忌我。我真的没有比你更走运。”

    刘能斌听见那两个字,像是丢了好大的脸,一把推开宋栖然,怪不自然地骂了一句:

    “谁他妈妒忌你!”

    他坐回床头,很张扬地看了宋栖然一眼。

    “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有都了不起,其实像你这样一点也不好。我才不稀罕。”

    “怎么不好。”

    刘能斌“切”了他一下。

    “就拿这小警察说,就算你真找到他把话说清楚了,人家也答应你了,你怎么就敢肯定那一定就是他喜欢你的意思?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像你,长得好看,家里条件又好,是很蒙蔽人的眼睛的,就算是汪黎那种直男,也未见得拒绝你。但他们答应了,也不是真的答应那个意思。和你差不多情况的人我也不是不认识,在一起了,头两年觉得新鲜,玩玩还可以,过了些日子回过劲来了,还是觉得结婚生孩子更好,就和你玩儿翻脸不认人。那种才叫惨呢。”

    宋栖然不说话了。刘能斌看着他的吃瘪,还有些小得意。

    “这点上你就不如我了。你看我这什么突出的优点也没有吧,可但凡找着一个愿意喜欢我的,那肯定就是真爱没跑了。”

    宋栖然“噗”了一声。

    “你还挺乐观。”

    刘能斌把响指一打。

    “那是,保持心态积极向上,才能少进电击室。”

    他猛然间提到电击室,刚刚和谐起来的气氛一瞬间又凝滞了回去。宋栖然的眼神也深了起来。他没忘记自己现阶段最紧要的目的,对付汪黎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从康复中心里离开。

    “到这儿来的人都逃不掉那个的对吗?”他开口问刘能斌。

    刘能斌看上去也不大快活,不过比起宋栖然的小心翼翼,他更多的,只是接受了眼前的处境。

    “逃不脱的,别想了。”他回答宋栖然,“奖励分最多只能让你逃避惩罚,但治疗是一定要做的,做治疗的电击和罚你的时候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们用的究竟是什么原理,好像叫什么暴露疗法,我之前听人说过,就是把你所有的记忆和不好的体验挂上钩,让你一想起来身子就和过电似的。治我们这种人,就是让你没办法想男人,想了就和受罪一样,也没办法**,一**就疼,到最后,你就会把相关的事情通通忘掉,忘掉了就好了,但也有留下后遗症的。像我刚刚说过的得上什么**障碍,这些都算是好的,有些人直接一见到同性就害怕,也不喜欢被人碰,摸一下就浑身起j-i皮疙瘩,难受,听见大一点的声音都犯恶心,就不像个人了我和你说,我见过,家长千恩万谢地过来把人领回去了,但就像领回去一台机器,不会哭也不会笑,看着瘆人。”

    宋栖然打了个寒颤。刘能斌所描述的,就是他最担心的。他并不害怕中心里生活的艰苦,也不害怕汪黎那样仗势欺人的恶霸,他唯一害怕的是真如那天主任所说的,治疗会剥夺所有他关于赵孟的回忆和感情。

    那一点回忆不起眼,但独属于他,就像野草埋在土壤下的根系,没人看得见,也肆意倔强地生长。一旦根j-in-g断开,就会枯萎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他小声问道。

    刘能斌沉默了一会。他原本只打算让那阵沉默维持,却还是在与宋栖然四目相对后忍不住安慰了他一句。

    “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什么?”宋栖然抬头看他。

    刘能斌脸上带着一种神色,和他嘴里说着话的语气很不一样,不是那种轻飘飘安抚人的神色,他的眼里有某种很严肃的东西,比之前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要认真得多。

    像是怕宋栖然没有听懂那样,他又强调了一遍。

    “你忍一忍。”

    宋栖然明白过来了。

    刘能斌和他不一样,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送到康复中心里了。所有宋栖然没经历过的东西,他都经历过。

    那不是一句话,那是一句暗示。他的眼神变得讶异而疑惑,他刚开口准备继续追问,就被刘能斌一把堵住嘴巴。刘能斌指了指墙上的康复中心日程表,对宋栖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张日程表上划了一些圈。

    宋栖然知道,那是正式治疗开始后接受电击的日子。在每次电击治疗之前都用一道红色加粗的标记标出了一个时间段。

    是吃药的时间。

    之前入宿的时候宋栖然读过康复中心的行为规范,里面有一些条款非常奇怪,让他印象很深,其中的一条就是“不能空腹吃药”,并且违反这条规定视为严重违纪,和企图私自与外界取得联络的惩罚强度是同一个等级。

    他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吃药这个事是康复中心里一项重要的环节。

    “你知道,人脑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刘能斌压低声音告诉他,“电视剧看过吧,好多人开车出了事故了,或者是受伤掉到悬崖下面了都喜欢给你编个失忆的情节,我以前觉得那都是编剧编不出东西来乱写的,后来我才知道海马体在事故里是非常容易出问题的,一旦人体出现供氧不足,最先受损的就是储存记忆的区域。这里的医生电你是直接用微小剂量电你的脑子,他们也要交差的,就算把同性恋变成性无能,一天两天也看不出来,但不小心把你弄成个傻子肯定不行。所以我猜,他们这么严格监督你吃药,肯定就是因为那个。那个药就是帮助控制作用剂量的,不吃有风险,但是吃了,就肯定会着他们的道。”

    宋栖然忽然变得很警惕。

    “你的意思是,那些药……有什么不好的成分?”

    “有什么成分这事我哪懂啊,我只知道吃下去以后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你整个反应会变得特别迟钝,倒也不是变成弱智,就是那种,别人问你什么,你都傻乎乎回答一点不过脑子那种。”

    “那就没有人偷偷减量,或者干脆把药藏起来不吃吗?”宋栖然问。

    刘能斌摇摇头。

    “所有人都吃的。”他回答,“你进来的时候和主任谈过话吧,他们是不是说电疗一点也不疼,其实电疗怎么会不疼,不管用多小剂量的电,都是很疼的,只不过他们会告诉你,那种药可以用来减轻电疗痛苦的,你试试就知道,倒是没骗你,吃药确实缓解疼痛,但不是一瞬间的事,一开始还是很疼,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慢慢帮你分散掉注意力,然后你躺在那儿,脑子是清醒的,但意识就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渐渐的你的反应就变慢了,他们问的一些基本常识性的问题你都答不上来。治疗刚刚结束的那会,会特别恶心想吐,j-i,ng神很恍惚,但又特别想睡觉,等你真去睡了,再醒来时,就和早上起来明知道自己做过一个梦,却死活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的那感觉一样,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刘能斌描述得很详细,他通通感受过,但他仍能冷静自若地把一切描述出来,宋栖然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办法,才能扛过前面的两次。那给了他一线希望的曙光。

    “我该怎么做?”他直截了当地问。

    “你别吃药。”刘能斌回答,“这不难,几乎所有人都怕痛,所以这儿只规定不能空腹吃药,可没专人看着你,就我观察,吃药的时候还是很随便的,十几个人一个屋子配一个护士,每人自己领两颗药,自己倒水自己吃,我试过把药藏在舌头根下边,那是胶囊,溶解得慢,不必全吃下去。”

    “你一开始是怎么想到的?”

    宋栖然本以为,以刘能斌的个性,怕是又要抓住机会显摆一番自己的机智,但刘能斌却只是惨兮兮一笑。

    “想到什么呀,根本没想到……”他打趣着回答,“我刚进来那会被整得就剩半条命了,和你今天一样,根本吃不上东西。空腹吃药违规,我太怕受罚了,就没和任何人说,骗他们说吃过了。再加上我身体一向都不是特别好,没抗住副作用,头疼加恶心,吃了没一会跑厕所全吐了。我是从那时候起才知道的。”

    “知道什么?”宋栖然紧张地追问。

    刘能斌朝他一咧嘴,笑得十分诡异。

    “不吃药会痛,痛得和要死了一样。而且该忘记的东西,反而会更快地遗忘干净,但他们催眠你的时候,你人起码是清醒的。”

    “还会有人催眠你?”宋栖然睁大了眼睛。

    “想不到吧,入院手册上都没写着。你说你要是吃了药,迷迷糊糊都被电晕了,根本就不会知道还会有人在治疗中段介入催眠。电击只会让你害怕,让你退缩,真正在潜意识里发挥作用的,应该就是催眠。忘掉的东西还有可能会再想起来,我可不愿意别人往我的意识里做手脚。反正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服过药。”

    他轻咳了一声。那是他的秘密,他原本不打算和任何人说起,可听宋栖然说了那个和赵孟有关的故事,让他莫名对宋栖然生出一些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惺惺相惜的感情。

    宋栖然不知道,其实他们都一样,喜欢的是一个近在咫尺,却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人在身边喜欢过自己的人。

    刘能斌在后脑勺上挠了两把,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小声对他说:

    “这其实是个笨办法。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只有这样,即便没了记忆,还能保住潜意识里的感觉。我喜欢的……是同校高我两届的学长,其实我们并不经常见面,他也基本记不得我是谁,可上次在这过了一个寒假以后我再回到学校,无意间就见了他那么一次……”

    刘能斌深吸了一口气,红着脸看向宋栖然,

    “你说得对,真正喜欢谁是骗不了人的,我见他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肯定和别人不一样,我一准喜欢过他,那种感觉像是已经喜欢过上辈子,上上辈子,就算不记得了,感情也还会在的。你看这儿,跟座牢房一样,所有人之间彼此都还防着,一不注意心态一崩,真的会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多少还是要给自己留点念想。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东西了。”

    他抓住宋栖然的肩膀,很郑重地说:

    “但这法子也有风险,你长期不吃药经他们直接通电会留下点轻度后遗症,我也有,就是隔一阵子脑子里一炸,跟神经性头痛一样。”

    “我不怕。”宋栖然摇摇头,刘能斌的话让他攥紧了手心,浑身上下涌现出一股鼓胀的勇气。

    “就知道你是个有种的。”

    刘能斌擂了宋栖然胸口一拳。

    “所以你一定要坚持忍过去,不吃药会很痛,你还得保持清醒,催眠阶段不管他们问你什么问题,都要回答,不然就会被他们看出来。但你信我,只要你能忍住了,等以后你再见到你那个小警察的时候,一定就懂我说的是什么了。”

    宋栖然知道刘能斌强调的是什么。

    他说即便届时不记得了,也能够有感觉,像是已经喜欢了一个人很久,久到像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只要他和赵孟还能有机会见面,不论相隔多久,他都会立刻知道,那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

    他不会真的把赵孟搞丢,他会再把自己的心上人找回来。

    无论如何他都要再回到省城去。

    这次,他再也不犹豫了。

    作者有话说

    出院以后,即便宋栖然已经不记得了,也还是告别父母,独自到了省城,其他人都以为他在和家人赌气,他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选省城,但潜意识还是告诉他要这么做。

    另外这里补充一个广播,我开新文了,新文的主角是孟哥的琳琳妹妹最爱的好爱豆尹瀚,如果有人感兴趣,可以移步去我专栏下的《恋爱打榜日记》瞅一瞅~啾咪~

    第五十章

    宋栖然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冷汗地从床铺间惊醒。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剧烈的耳鸣卷土重来,他扶住侧面的脑袋,头疼得像要炸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对显示器屏幕留有印象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张黑色的单人皮床。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想得起来,那是康复中心里的特殊治疗室,是他在康复中心里正式开始接受电击治疗的房间。

    他砸了放映录像的电脑,中断了整个试图再回忆当初情景的过程,是因为哪怕仅仅只是想起一个开头,那对于现在的宋栖然来说,也还是太多了。

    他没想到电击治疗能那么疼。

    他因为后遗症问题,忍受了物理性的偏头痛十年,却仍不及电击时躯体能感觉到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在康复中心里待了三个月,从第二周开始介入治疗,每两周进行三次,算起来,他应该至少经历过十五次电击。整整十五次。

    宋栖然抱住双臂浑身颤抖。刘能斌说得对,重新再想起所有事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会卷土重来,面对回忆的自己就像一个第三者被迫重读一遍那段人生,像一个半辈子没有游过泳的人被重新丢回水里,他惊慌失措,又懵懂迟钝,曾经发生过的对话和眼见过的场景通通都像蒙着雾霭,隔着一层,只有痛苦的感觉如同尖刺,刺穿所有模糊的感官,直达神经中枢。

    宋栖然借着床头柜撑起双手,那上头放着一杯水,宋栖然一把将它扫到了地上,玻璃杯裂成两半,骨碌碌滚出去很远,水ji-an了一地,弄s-hi了地毯。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块地毯之一,欧洲工艺,是宋栖然亲自挑选、配色,通过设计事务所的供应商直接在丹麦下订单购置回来的,是天将蒙蒙亮时薄雾透过云层叠加出的青灰色,宋栖然工作太累的时候,看一眼有时候也能觉得内心平静一些。

    但现在不一样了,积压了十年之久的感情一朝回溯到体内,他现在就像个被顷刻间挤得太慢的容器,焦虑、愤怒、迷茫、懊恼,种种情绪堆在身体里,压得他快要爆炸。

    赵孟推开门,第一眼看见茫茫然站在床边的宋栖然,第二眼看见地上碎掉的玻璃杯,他紧皱着眉头,大跨步走到床边,将宋栖然抱了起来,让他光着的两只脚离开地毯远远的。

    “你刚打过针,李医生说你可能会有短时间的认知障碍,能认得我是谁吗?”赵孟克制着情绪,尽量稳稳当当地抱着他问。

    宋栖然几乎语塞。

    赵孟的脸在此刻他的眼中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明明记得这个人,记得所有和这个人有关的事,话却全堵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赵孟叹了口气。

    “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他给了宋栖然一个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能明显看见眼底的两块乌青,宋栖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他闻见赵孟脸颊上有须后水的味道。赵孟应该是刚刚刮完胡子,只不过他的神情仍很疲惫,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也没有多少感染力。

    “我认识你。”宋栖然小声回答。

    赵孟眼神一闪,动作顿住,神情复杂又激动地看向他。

    宋栖然依旧面无表情给了他一句确认。

    “我说,我认识你,你是赵孟。”

    他的尾音带着一股泄劲的气力,现在他每开口说一句话感觉都很艰难,他的确很需要休息,但仍不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慨。

    他想起刘能斌告诉过他的话,那句话解释了就连他的亲人还有家庭医生都没弄明白的问题,他的后遗症到底是怎么来的。

    父母以为他是吃了太多的苦,二叔以为是十年前赵孟的意外刺激了他的心智,家庭医生以为他丢掉记忆是害怕看见一次又一次闪回的画面。现在他知道了,他只是浪费了太多时间。

    他花了太久,才找到当初被自己弄丢过的这个人。

    宋栖然拉开赵孟衣服的领口,他想亲吻赵孟的脖子,却在扣得严严实实的两颗风扣底下看见一大串漏出来的红色伤痕。

    赵孟掩住了那块地方,他似乎很紧张,宋栖然毫无预兆的动作让他的脸上浮现出惊慌的表情。他好像很害怕叫宋栖然发现。

    但宋栖然已经发现了。

    他犹豫了一阵,还是问了。

    “是不是我?”

    他隐约记得自己的确是砸了电脑。既然他的确曾经失控过一阵,错手抓伤或者划伤赵孟也不是没可能。

    赵孟看上去更慌了。

    “你别怕,我……不是,没事,真的没事。”

    宋栖然看出来了,赵孟恐怕是在担忧他自责。毕竟他曾经有过那样的问题,只要赵孟难过,他就会难过,情绪的起伏根本不受控制,即便是在康复中心里,也有过几次行为反常的记录。

    宋栖然的心下此刻的确有一种异样,但那却并不是自责。

    他感觉自己变化了许多,好像赵孟才是那久远的年月里遗失的唯一一块拼图,他过去不懂感情,不懂爱,是因为那部分的自我也随着记忆的空白被抽成真空的一块,可是现在所有的不安全感已经全被填满了。他不用再担心赵孟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不用担心赵孟会拒绝自己,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成为他们两个之间的阻碍。

    宋栖然突然笑了笑。他的手指抚过赵孟的肩膀,爬上赵孟的脖颈,最后在喉结附近绕了个圈,缠了上去。那几乎快要变成一个将赵孟掐在掌中的姿势。

    宋栖然内心有道鼓动不息的冲动破土而出。

    你终于是我的了。是我一个人的。

    他被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吓着了。他松开手,趴在赵孟的身上喘着气。

    他熟悉那种感觉,那是每每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情绪失控犯起病来的状态。

    现在的宋栖然,是过去的宋栖然与之合二为一的结果,他从记忆里回来,是带着所有没有彻底治愈的创伤,一起回来的。

    他低头,咬了自己一口。他咬得很用力,差点咬破皮肤把手背咬出血来。

    赵孟吼了他一声,把他扔下,压进床里,强行掰过了他的手腕。

    “你做什么……!”

    他心疼地把宋栖然的手捂进怀里。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有赤裸的怒气,他很激动地看向宋栖然,却压抑着不忍去责备他,他本以为会看见宋栖然一副既需要人安慰的脆弱表情,没想到,宋栖然却对着他笑了。

    “你会不会觉得刚遇到你那时候的我更可爱?”他问。

    那时的宋栖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只有一种最原始的直觉,于千万人之中攥紧了赵孟,几乎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要将他留在身边,甚至冲动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理由。

    以前的宋栖然,一定会在苏醒过来以后毫不犹豫地抱住赵孟,不顾一切地吻他,会被重逢和相爱的喜悦冲昏头脑,说一切天真撩人又不自知的傻话。

    那种纯粹很容易让人想要亲近,不要说赵孟了,就连他自己都更喜欢那时简单直白的自己。

    但现在的宋栖然眼前却只能一遍遍不停浮现旧日的所有场景,赵孟的那张脸不断与记忆中的相重叠,他记得关于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但又好像所有的细枝末节通通都是那么陌生。

    他陡生出很多的感情,但所有的感情都纷杂混乱无法鉴别,他好像一会儿欣喜若狂,一会儿又十分伤心难过,他好像想让赵孟紧紧贴着他,半寸余地也不留下,也同样觉得如此偏执的自己充满了潜在的危险而想推开面前的人,推得远远的。

    感情一下子涌上来太多,人都变得不干脆了。

    “对不起,”宋栖然忽然对赵孟说,“我也很想做点什么能安慰到你,但我怕你会不习惯。”

    赵孟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他眼神发直地看着宋栖然。

    宋栖然根本想象不到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他都经历过些什么。

    情绪突然剧烈波动的爱人昏厥在怀里的那一刻赵孟的全身都像被冰水淋过一样。意识不清状态下的宋栖然只会发出“疼”那一个音节,赵孟用尽力气抱着他,他却依然抖得像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嘴唇苍白、浑身虚汗,赵孟的一颗心被拉扯得四分五裂,捣碎成一块一块的,可无论他贴着宋栖然的耳朵说些什么,那个人都不给他回应,只是一个劲地喊疼。

    李医生害怕突然的刺激会让他咬到舌头,只能将一块医用纱布塞进他的口腔,并且让赵孟固定好宋栖然的身体。赵孟看见他的宝贝在哭,却呜咽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流眼泪,每一段陷入他双肩皮r_ou_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

    赵孟自己都差一点崩溃。

    这还不算李医生在记录过宋栖然的脑电图之后对他说“他可能会产生一些认知混乱”的时候。

    那个词儿赵孟不懂,他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次。

    什么叫认知混乱,就是会产生错觉,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就是可能会意识不清醒,甚至可能会不认得他是谁。

    宋栖然怎么能不认得他是谁。他就像赵孟身体里的一根骨头,是从心肝肺腑里长出来的。赵孟得剜掉自己的心肺,才能接受宋栖然会用陌生的眼神看自己这种可能性。

    在宋栖然醒过来之前,他花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试图让自己冷静,他设想了一万种可能性,无论他的宝贝能恢复原样,还是不能,这辈子他都要这个人要定了。

    刚才他问宋栖然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宋栖然整个人像被摁了静音按钮似的沉默了那么长的一段间隔,赵孟觉得自己可能从那一刹开始整个内里已经疯掉了。他居然是认真地在考虑要不要把宋栖然关在这间屋子里,以免他的家人,还有他位高权重的二叔强行将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是人民警察,他不该有那种想法。但在好不容易才得知当年那段真相后还要与爱人失之交臂真的会把人逼疯。

    所以现在赵孟真的不觉得宋栖然的状态有什么不寻常。

    如果要犯病,那就两个人一起犯病好了。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你永远都是。”

    赵孟死死摁住宋栖然,狂风暴雨那样去亲吻他。然后他把人松开,沉默无声地陪着他坐在床边。

    宋栖然哭了,他像喝醉酒那样打了个嗝,又哭又笑地去捂自己的嘴巴。

    李医生在房门上敲响了三下。

    赵孟回过头去。

    “少爷还需要再打一针。”他听见李医生沉稳的声音。

    赵孟摸了一把宋栖然的侧脸,以最轻的声量柔声对他说:

    “睡吧,再睡睡就好了。”

    在李医生和助手进屋的那刻,赵孟与他们擦肩走了出来。会客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之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赵孟吸了吸鼻子,撩起袖子问岳岚:“你想吃点什么。”

    岳岚的神情很是惶恐,她快速地摇了摇头。

    “你不用管我……我不饿。”

    赵孟不能认同她的那种态度。

    “你得把自己照顾好,”他对岳岚说,“你欠他一个解释,我要你亲口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

    作者有话说

    一个刚刚醒来认知混乱的然然,他会好的,下一章就是岳岚的故事把所有事情串起来了

    第五十一章

    岳岚知道,赵孟的那句话是不错的。

    她欠宋栖然的。那句话在很多层面上其实说不通,但那毕竟是一句实话。

    她看着宋家的家庭医生走进宋栖然休息的房间,后续的辅助治疗并不会在一两天内结束,这点李医生很早就给他们打过预防针。

    在宋栖然刚刚苏醒的头几天,甚至头几个星期里,他的性格会变得很不像他原本的样子,那是二次记忆固化疗法必然会导致的作用症,但配合以药物和心理疏导,总能很大程度缓解前后的性格差异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

    她看得出来,赵孟已经拿出了他这辈子所能拿出的最大克制在等待整个疗程慢慢推进。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比现在的赵孟更焦虑,可能就只有宋栖然的二叔宋新诚了。

    老实说,宋新诚在赶来省城的第一时间没有派手下的特勤人员把她给绑了去,岳岚觉得已经是莫大的忍让了。

    毕竟当她将自己手上所掌握的最后一批信物首先展示给宋新诚看的时候,宋新诚那一向游刃有余的老狐狸面具都当场裂了个彻底。

    他的怒火简直就是有形的。

    不仅有形,而且有如惊涛骇浪,能把人烧死、碾死。那时候岳岚才明白,能在官场爬到这样地位的人,绝没有一个会是简单人物。宋新诚身上的那股压迫感差点让她怀疑他会当场毁掉信物。

    因为那的确是,对宋栖然、宋新诚、乃至整个宋家最大的讽刺。

    那东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多年以来,他们所有人一直以为的东西竟然都是错误的。

    他们都被耍了,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小人物——岳岚高中时期的笔友,也是宋栖然在康复中心里结识的小伙伴,刘能斌。

    宋栖然再次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他的表情是松动的。

    那时距离他第一次从回忆里醒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星期。他说话时的表情仍然会不大自然,即便是面对赵孟,也不像以前时话那样多,只会偶尔在沉默中抓一把赵孟的手,下意识地摩挲赵孟的手心,好像要从那个动作里找回一些安全感似的。

    除了赵孟,他面对任何其他人时都有本能的警惕,尤其是岳岚。

    直到他从岳岚那儿拿到一封信。

    那是一封封尘了很久的信件,信纸发黄起皱,一开始被小心完整地保存在塑封里,宋栖然看见信封上写了刘能斌和岳岚两个人的名字,分别在寄信人和收信人那两栏里,他的脑中有白光一闪,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岳岚通电话时自己曾无意识说出过的那句奇怪台词。

    “你不可能是岳岚,岳岚是个男人。”

    现在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了。

    刘能斌曾告诉宋栖然,他暗恋的人是同校高他两届的学长,两个人一直以通信的方式交流,彼此从未见过对方。那时候宋栖然就知道,刘能斌的这个笔友,就叫岳岚,同时脑中也牢牢刻下一个岳岚是个男孩的印象。

    他露出了些微吃惊的表情。他接过那封信、拆开、读了起来。

    最初的一页宋栖然是一目十行看过的,可越看到后面,他读得就越慢,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变得十分复杂,甚至一度捏紧了信纸,忍不住低头揉了几分钟自己的太阳x,ue。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双眼中混杂着震惊、恼火、伤感、和迷茫。他把信纸对折在手上,捂住额头干笑了两声。从头到尾,赵孟都以一种眼睛也不敢眨的关切注视着他。

    宋栖然突然将信纸放在了桌上。他的嗓子干涩得厉害,但还是对岳岚说:

    “行了,我知道了。你一次性全解释清楚吧,不只是我,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权利了解事情的头尾。”

    他说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了赵孟。与他一道经历了所有那些关于康复中心的回忆,却一直为了他忍耐至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过的赵孟。

    岳岚红透的两眼泛起了泪光。她也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小斌和我,没错,我们的确是写信认识的。但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那些信封上都是没有邮票的。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只不过我是住校生,他不是,平时根本没有什么交集。我所在的中学每天会把住校生集中起来在同一层楼相邻的几间教室组织集体晚自习,教室里都有老师看着,同一间教室的座位也是固定的。我们用来晚自习的教室,恰好是白天小斌他们班上课的教室。那时候我读高三,又是外省来的寄宿生,心理压力大,不知道怎么排遣,本身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每天的j-i,ng神状态真的很差。我也是在恰巧那个时间,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突然之间,我发觉自己做女孩子……其实做得一点也不开心……”

    岳岚的自白刺激了她脑中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她仍然记得,在接触集体的宿舍生活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近距离观察女孩的身体,能感受到女孩子从十四五岁逐渐开始发育到青春期身体产生细微变化的全过程。只不过那种变化一度让她感到恐慌。她厌恶自己隆起的胸脯,厌恶每月来潮时会抹在床单上的血迹,厌恶一切让自己看上去越来越女性化的部分。她发觉自己忽然开始变得羡慕男孩子。她甚至发觉自己想要变得像一个男孩子。

    那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害怕不已。她剪了头发,可不敢剪得过于短,留着一个中规中矩的妹妹头,也尽量少穿裙子。可即便那样也还是不够。

    她不敢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焦虑也弄得她根本无心学习,只能靠疯狂地沉迷小说漫画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每个晚自习,她都会去书屋偷偷租带去教室里,把小说藏在抽屉里偷看。

    某一晚,负责巡视住校生的老师经过她座位旁的窗边把她吓了一跳,她手一抖,将小说扔进抽屉的深处,自习结束离开教室的时候,岳岚忘记了将那本小说带走。

    第二天,她去那个位置上寻找小说的时候,在课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手写的小纸条。

    “你的书落我座位上了,我看了,还挺好看,不过只有上,你能把下也借我看看吗?”

    字条没有落款,很显然属于那张课桌白天上课时的主人。岳岚那时还不知道,给她留字条的人就是刘能斌。

    他们之间传小纸条的活动就从那时候起,慢慢变成了一种默契,最后,成了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