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宿舍里的所有人都是被一段刺耳的音乐吵醒的。这会宋栖然才知道,原来康复中心里每天早晨都是要组织晨跑活动的,不仅要跑,还要喊口号,有专门的的监管员站在跑道外侧负责监督,迟到或者偷懒都有可能被加罚。
所有人跑步的时候广播喇叭里也在持续播放着起床时的音乐,那是一段不停重复的电子音乐,音调尖锐,音色又很诡异,听的时间长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但那并不是最令初来乍到的宋栖然感到惊讶的地方。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发现有很多人其实是认识他的室友刘能斌的。不仅认识,甚至还相当恭敬,下楼的时候还有两个年纪比他们都大的男孩子朝他们弯腰行礼,叫刘能斌“斌哥”。
宋栖然看见在晨跑开始之前,刘能斌从其中一名监管的手中接过一个黄色的袖章,佩戴上。他戴着那枚袖章,无论跑到队伍的什么地方,周围的人永远会给他让出内圈跑道的位置,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栖然的错觉,他总觉得但凡刘能斌经过的队伍,喊口号的动静都会比之前来得更响亮。
他昨天刚刚被监管体罚过,小腿的肌r_ou_还和灌了铅似的发硬,只能跌跌撞撞跑在队伍的最末尾。在他的左手边,一个脸色发白的男孩一直捂着腹部,他总是跑几步,又停下来,挂着一头冷汗朝四周张望。就在宋栖然开始纳闷他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的时候,男孩趁着站得最近的监管低下头看表的空挡,迅速偏离跑道抄近路往斜前方的队伍里窜去,宋栖然看清楚了,他借着跑得杂乱无章的人群一闪身躲进了c,ao场旁边的厕所里。他下意识转头去看监管,害怕男孩的行动被当场抓住,最后也像自己一样,领到更多的惩罚,但监管仍旧一脸神色如常。他又环顾了一圈周围,发现绝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在低着头卖力地挪动双腿,根本没注意到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有一个人的眼神从c,ao场的正对面直刺了过来。宋栖然看见了,那是忽然站住不动了,正盯着他看的刘能斌。
晨跑结束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有个新送来的小男生被监管从厕所揪出来了。据说他是喜欢打游戏,不愿意读书了,才被家长丢到这里的,父母离开的时候还放下话来,说不用特殊照顾他,该怎样狠狠管教,就怎样狠狠管教,最好能管到他听话为止。
早间跑步的时候偷懒是很重的违规,又被抓个正着,不知道要送去哪里受罚。宋栖然一上午也没再见到他,他发现周围的人谈论那个消失的男孩子时总露出惶然神色,间或提到什么“送去特殊治疗”,一副人人自危的模样。
上午的常规安排是要去上早课,早课就是所有人坐在自己的教室里自习功课,他们有几本教材,基本都是国学内容,要求学习的人熟练背诵,监管偶尔会走进教室里来抽查,学习后还要学读书笔记和心得,读书笔记一周上交一次,心得体会不够深刻好像也会受罚。所有人上早课的时候,康复中心的医生就会挨个通过广播叫号,把人按顺序一个个请进治疗室里谈话。叫到宋栖然的时候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了。
同他谈话的医生就坐在桌子对面,心不在焉地翻阅他的档案资料。
宋栖然进来时资料都是造假的,医生翻了翻发现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便不在意地甩到了一边。
“知道康复中心都收治些什么病人吗?”
医生的问话让宋栖然懵住了。他只知道清河的公立医院里还没有专门的科室收治他这样的病例,国家下拨款项成立了专门的诊疗中心合作项目,父母才征得他的同意,送他进来。
“有些人的脑子不正常,是自己没有选择,国家设立了j-i,ng神病院,送进去了,就成了j-i,ng神病人。但有些人的病,还不到j-i,ng神病的级别,j-i,ng神病院不收治,普通医院靠吃药打针又纠正不好,就送来我们这儿。我们这儿收的病患都有这个特点,像那些沉迷游戏的、逃家的、不听家里人话的、不学好的,这都是行为上的问题,不是j-i,ng神问题,是可以被人为矫正的,同性恋也是一样,一个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有得选,既然有的选,为什么不选好的呢?我看过你之前的诊疗记录,你说你喜欢一个男人,情绪还不大稳定是吗?知道为什么不稳定吗?就是因为一个男的喜欢另一个男的,不符合生物规则,这种行为影响了你的大脑。”
“不是的。”宋栖然反驳说,“我的问题和我喜欢他没关系,我只想治好自己的病,家里人送我进来不是为了要——”
“你的父母——!”医生扶正眼镜,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他们送你进来时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他们希望你健康快乐,回到从前的样子。他们尤其强调了心态上的健康,知道什么叫心态上的健康吗?”
他看向宋栖然,点了点他的脑门。
“按照《中国j-i,ng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直到2001年,同性恋都还是里面明文规定的j-i,ng神疾病。这才过去几年?下放到各省市的行业标准根本没有统一。喜欢同性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错的,我们既然收了你,就会把你改造好。你最好心里有数,只有好好配合我们,才能早日回归正常的生活。”
宋栖然皱紧了眉头。
“如果我不愿意改呢。”
似乎是看出了少年表情中的松动,也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医生仅仅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不需要你愿意。我们会帮你完成,现行的电击疗法可以帮你抹掉对同性的渴望,相应的,连带的负面心理作用也会跟着消失,你放心,作用于性别障碍的电击是完全合规的,我们的设备也是最先进的,过程中无痛,或者只会稍稍痛一下,过后你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什么叫抹掉对同性的渴望。宋栖然惊恐地站了起来。那是什么意思?他对赵孟的感情盘根错节,那些迷茫、渴望、懊恼、羞耻、和想念早全都脱离了轨道变成活的,流窜进血液里,嵌在生命里,他们要怎么抹掉它。
“我不同意,我要出院。”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这就很难办了。”
医生不在意地笑了。他从写着“宋曦”两个字的档案袋里抽出一份合同,那是宋栖然的父母签过字的入院同意书。
“我们的认证资格是通过了地方政府审批的,康复中心的现行标准,你的父母是签字确认过的。只要你还声称自己喜欢男人,我们就有权利诊断你未达到心理健康的标准,就是监护人,也没有强行接你出院的权利。”
宋栖然愣住了。
他被困在这儿了,就像被困在一个牢房里。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也没有人可以帮他,宋栖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跨过沙发,企图夺门而逃,再然后,他只觉得两眼一黑,醒来的时候,他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刘能斌坐在对面,吃着一袋凤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够可以的,”他的室友率先开了口,“他们说你在治疗室里和主任谈话的时候把茶壶砸了,拿着片破瓷片还想当凶器,宋曦,你拍电影呢?”
他有吗?宋栖然眨了眨眼,他的眼神移到了被包扎起来的手上。手心还残留着刺刺的痛感,应该是被划破了,他完全没有印象。
“听说给你打了一针镇静剂,你不会傻了吧?”刘能斌又问。
“没有。”宋栖然捂着发酸的眼睛回答。他试着坐起来,身子却依然酸软无力。
“我来这儿第三回 了,每天被拉到治疗室的不少,想着拿瓷片胁迫主任往外跑的可就只你一个。你老实告诉我,你除了是同性恋还有没有点别的毛病,我可不想和个j-i,ng神分裂或者躁郁症患者住在一起。”
宋栖然看了他一眼。
“我没那些毛病,”他回答,“我只是不能受刺激。”
“什么样的刺激?”刘能斌直起身来,“我看你用的东西都不是便宜货,你家条件挺好的吧,你这不能受刺激的毛病怎么来的?遗传的?总不会和你说的那个警察有关吧?”
他突然噼里啪啦问了一堆,宋栖然一句也没回答。他平躺着,侧过脸盯着刘能斌看似热情的脸孔,问了一句:
“你翻过我的东西。画册的事,是你说出去的,是吗?”
刘能斌本想从他那儿再套一些话,听见宋栖然问了,也就撇撇嘴,心知肚明不再装了,手一摊,算是默认。
“还有早上晨跑时候那个违规的男生,”宋栖然又问,“也是你对不对,我知道他藏进厕所的时候监管是没注意的,但你看见了。”
刘能斌轻蔑地笑笑,他扯了扯自己膀子上的黄袖章。
“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宋栖然的声音很冷淡。
“是协管监督的班长才有的袖章。”刘能斌在那上面弹了一下,“一层楼就能有一个,监管亲自任命的,我有一本记分册,可以给这里的所有人记分,违规的扣分的,被我记上一笔都要挨罚,所以他们才怕我,明白吗?”
“你到处背地里举报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宋栖然问。
“好处?”刘能斌像听见一句笑话。
他也不掩饰了,直接从床下拖出来一个大箱子,现在宋栖然看清了,他也知道为什么刘能斌能在宿舍吃那些违禁的小零食了。
那箱子里什么都有,零食、饮料、泡面、漫画书,甚至还有几包烟和打火机。
“我进来这是第三次了,”刘能斌突然说,“你知道头一次那时候我是怎么过的吗?第一个礼拜我太想回家,偷偷用写读书笔记的纸笔给家里写信,写了压在枕头底下,结果一晚上一层楼就有五个人举报我。你知道被带进治疗室电击是什么滋味吗?他们会在你的太阳x,ue贴上磁片,给你的嘴里塞纱布,电你的时候你就一直流口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会像条狗一样那么叫。然后我就知道了,在这儿,举报别人的违规行为是可以拿奖励分的,拿到的奖励分可以换到各种好东西,还可以用来逃过惩罚,你举报别人越多,监管也会提拔你,等你做了班长,他们都会怕你。我家里没钱,我也打不过别人,如果我不这么做,迟早被整死的一定是我。”
宋栖然没说话。但他明白了。
“做什么不说话?心里瞧不起我?”刘能斌问他。
其实也没有,宋栖然想。镇静剂的效果正在褪去,那让他的身体很不舒服,宋栖然下意识皱了皱眉。刘能斌看见了,以为宋栖然不屑于跟他对话,脸色也跟着变得很难看。
“我知道你想什么。”他说,“可我也瞧不上你。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讨厌你。”
宋栖然双眼一睁。这倒是没有想到。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吗?”
刘能斌翻了个白眼。
“不喜欢你那张脸呗。”他不耐烦地说,“就你他妈长得人模人样,和个女孩似的,我看了就碍眼。”
宋栖然没听懂。
“你喜欢长得丑的?”
“你妈才喜欢长得丑的!”刘能斌骂了一句。见了宋栖然,他就一直心里不舒服,宋栖然条件太好,幸运而不自知。不像他,父母给他取了能斌这个名字,能文能武,看似对他寄予厚望,却没用心培养过他,他性格怯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也没生着一张好看的脸,连个子都不如同龄的男生高大。原本女孩子就不大待见他,不愿多看他一眼,更不要说男孩子。
可他偏偏不争气,只喜欢男孩子。
“一样是同性恋,都是变态,你知道喜欢上一个男人会被骂得多难听吗,什么脏字儿都能扣你头上。可长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样,他们就是想骂,也会骂得温柔些。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会喜欢长得好看的。尤其是男人,男人是最没原则的动物,就算基因里写着他是直的,碰到你这么好看的保不齐也会想试一试。你信吗。”
“我不信。也不在乎。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我也只会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宋栖然回答,“而且喜欢同性不是变态。如果有人骂了你,只能说明他不够好,不值得你喜欢。”
刘能斌像是被那句话刺痛了,他猛地转过头来,恨恨盯着宋栖然看了许久,然后倔强地又把头转了回去。
“由不得你不信,蠢货。”他告诉宋栖然,
“在这儿长得太好看不是什么好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的话音刚落,宿舍的门就被敲响了两下。
宋栖然还没弄明白刘能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正欲靠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却被呼啦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的刘能斌按住胸脯,硬塞进了被子里。
“你做什么——”宋栖然还没说话,就被刘能斌捂住了嘴巴。
“刘能斌,老子知道你在里面,开门!”门外的人又敲了几下,高声喊了起来。
听见那个声音,刘能斌的神色一凛。他迅速将没吃完的凤爪袋子扫到床下,三两下拍散周身的气味,才板着一张脸去开了门。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从宋栖然的视角看过去,他比又瘦又小的刘能斌看上去强壮许多,但有一点与刘能斌相同。
他的左臂上,也戴着一个黄色的袖章。
作者有话说
斌哥是个傲娇
希望斌哥这样长得不好看的小青年也能被命运眷顾(抹泪)
他不是好人,可也没有辣么坏
第四十六章
“这还没到就寝时间呢,关起房门来做什么?”门外的黄袖章朝里瞥了一眼,正瞥见躺在床上的宋栖然,“听说你换了新室友,这么早就睡了?”
刘能斌黑着脸,把说话的人往外推了一把。
“关你们五楼的什么事,有事放屁,没事赶紧滚。”
“哟,当了班长,神气了?”门外的人一扬眉,不但没往后退出半步,反而拿手在刘能斌脸上响亮地拍了几下,“老子就不滚,你赶打我吗?”
刘能斌没回话,隔着被子,宋栖然听见沉默和粗重的呼气声。
“不敢吧,”那个声音又说,“谁还不知道你这个班长是怎么来的,到处找监管员打小报告的马屁j-i,ng,你敢和我动手,到时候领了处分把你的班长一撤,没了j-i毛令箭,你看看多少人等不及要弄死你。”
不知道为什么,针对那人所说的,刘能斌没有反驳,也没有即刻求饶,只是倔强地堵住门口的位置,咬牙切齿地强调了一句宋栖然听不懂的话:
“他是我先发现的。”
“那又怎么样?”宋栖然听见轻蔑的笑声,“上赶着给汪哥送礼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刘能斌的声音这下彻底冷了。
“这是我和汪哥的事。你想抢功?”
那人嗤笑一声。
“你少他妈恶心人了。你变态,喜欢被人捅**,汪哥可不一样。他能和你有事?说出去也不怕人听了笑话?就算汪哥有点儿需求,那也不会看上你,你倒是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这品相次的,主动跪下来要给老子舔老子都不想要,想讨好汪哥,下辈子吧!”
刘能斌没能拦住那个人。
宋栖然听见一声发狠的“滚开!”和什么东西撞在门板上又骨碌碌滚到地板上的动静。紧接着,蒙在脸上的被子就被人一把揭开,一阵凉风划过,他本能地闭上了眼。
宋栖然弓着身子侧躺着,他注s,he过镇静剂,昏睡的时候出了很多汗,方才挣扎,头发又全乱了,这刻发丝黏在潮红的脸上,两瓣嘴唇也s-his-hi的、红红的。
掀他被子的人看了他一会儿,吹了声口哨。
“可以啊你,”他那话是对被从身后跟进来的几个男孩摁在地上的刘能斌说的,“哪儿找来的,就这样的,你还想独吞?”
“你少他妈得意!”似乎脸上哪儿挨了一拳的刘能斌一边往地上吐口水,一边瞪着眼吼说,“他你也想招惹,他就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他家有钱,还有个男朋友,人家是干警察的!你想死是不是?”
“吓我啊?”正立在床边端详宋栖然的人回过头去,“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又怎么样,认识个干警察的又怎么了?在这儿,没有汪哥,管你是谁,一样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他通风报信找到人来整老子,老子早不知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他朝摁住刘能斌的几个人挥一把手。
“带走!”
宋栖然只看见那几个人同时将刘能斌甩在一边,拿了平时扎快递包裹用的那种塑料绳朝床边走过来,他坐起来,捂住眩晕发痛的额角,从牙缝里挤出警告:
“别过来。”
刘能斌急得从桌上抄起一只杯子就砸到那几个人脚下,朝宋栖然大吼一声:
“宋曦你他妈**吗!跑啊!”
宋栖然跑了,他不知从哪一截的骨头缝里找回来些许气力,撞开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一路踉跄跑出门外,跳下楼梯口,被一个肩膀上搭着毛巾端着洗脸盆的小胖子堵住了去路。
他的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追在后边的人嘴里一直喊:“那是汪哥要的人!给我把他拦下来!”
小胖子眼神一抖,一把就抓住了宋栖然的手。他的脸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更多的人打开宿舍门朝外张望,从楼层两边顶头的厕所里又跑出来几个人,将宋栖然团团围住。
汪哥要的人,那是很有威慑力的一句话。等宋栖然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时候,他发现,似乎每个听见那句话的人眼里都同时装着恐惧和鄙夷。
康复中心的宿舍楼里,没人不认识汪哥。
那天稍晚的时候,被牢牢架住的宋栖然见到了他。
汪哥的全名叫汪黎,他不是康复中心的管理人员,不是监管员,也不是负责治疗的医生,汪黎和他们所有人一样,也是被收治在康复中心的病号。只是他有一间自己单独的房间,不在砖红房子里,而在c,ao场的另一边的广播室,是最靠近前楼的位置。
没人知道汪黎是什么时候住进的康复中心,又在康复中心住了多久,他们只知道进来这儿以前,汪黎是混社会的,前胸和大臂上都有纹身,背后还有两条交错的刀疤,汪黎强壮,出手老练速度又快,康复中心里不服家里管教的不良少年有不少,可没一个能打得过他。最重要的是汪黎在康复中心里还负责一件能掐住所有人命门的事——每个月他都会定期收缴上所有想要往外界寄出的信件,他负责审核,一封封拆开来读,只有他审核通过的信件才能穿过大门,投进邮筒里。
这项职务赋予了他无上的权力。
康复中心严格控制着外来人员的探视,唯一和外界取得联络的渠道只有信件。而所有内容写有在这儿过得不开心,或是想回家,央求父母接自己回去的信件都是严令禁止寄出的。只要不违背这几条原则,剩下的,就全是汪黎可以把控的范围。只有通过他,才能找到家人要求寄一些钱或吃的过来。入冬以后,也经常需要家里人寄一些保暖的衣物或被褥,又或者只是太久没回家,想得到一些关于家人的音讯,这些都得求汪黎帮忙。
通过他寄出信件以后收到的钱物,都要按比例分出来一些“上供”,所以汪黎有钱,不缺吃,也不缺用,整个康复中心,就属他住的地方最有个人样,吃穿用度最为丰盛。大家怕他,又不得不求他,无时无刻也想着要巴结好他,也都是因为这些原因。
他一个人在这做了许久的天王老子,唯一的需求也就是生理上的那点儿事。康复中心以前出现过女病人无端端怀上了孩子家里人来闹的事故,从那以后,男女宿舍就分隔开老远,彼此之间连监管员也不随意串联,女宿舍楼里见不到男人,男宿舍楼里见不到女人,时间长了,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因为性取向障碍被送进来的男孩子身上。
有些人,比如刘能斌,天生就是喜欢拿后边当前边使的,也就是凑合凑合被用过几次,得了些便宜,勉强混了个班长当当,暂且在康复中心里不至于一直受人欺凌。但男孩子里真长得好看的那些,无论当初被送进来的原因是什么,到最后,都会变成抢手货。
宋栖然好看,集体入宿的那天很多人都见着了,刘能斌早于所有人发现了他,却保不住他,反而被五楼的班长提前一步抢了功劳,扭着人的胳膊就送到了汪黎的面前。
那是宋栖然第一次知道,近距离面对一个对自己充满性趣的同性是一种什么感觉。
汪黎和赵孟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像。
他的皮肤也是黝黑的,身躯的形状是一种凶悍的瘦,绷起的皮肤下面直接就是各种筋腱,一呼一吸都能在皮肤表面隆起纹路。天很热,他一个人待在宿舍的时候衬衣的扣子一颗不扣的敞着,露出六块坚硬的腹肌。
他早知道有人会往他这里送人来,却不想是宋栖然这样苍白柔弱的小弟弟。宋栖然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乖巧,比实际年龄给人的感觉还要更小,汪黎的第一反应是以为他都还没有成年。
他拿一种宋栖然很熟悉的方式称呼自己,指了指床边的一张椅子,拍了怕椅子面。
“到叔叔跟前来。”
宋栖然的眼皮一跳。
汪黎的窗台上有一箱苹果。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又大又红的,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可乐,放到宋栖然的面前。
“小弟弟,想吃吗?我这儿东西多,你想吃什么都有。”
宋栖然看了他一眼,他手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在方才的挣扎里从绷带下边露了出来,这会正淌着半干不干的血,汪黎也看见了,他盯着那处伤口看了会,点了根烟。
“听说你原本就喜欢男人,外边还有个男朋友?”他问。
宋栖然不说话。汪黎一口烟忽然喷在了脸上,他没防备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转头过去,发现汪黎正盯着自己的锁骨。
“叔叔和你不一样,叔叔是喜欢女人的,可谁让这里没有呢?”他朝宋栖然一咧嘴,笑了一下,“女人多好,香香的,软软的,那地方也好,s-hi乎乎,热烘烘,我什么都不缺,就是没事想要个女人。”
“我不是女人。”宋栖然回答。
“我知道。你不是女人,可你是个同性恋。”汪黎说,他往地上掸了掸烟灰,“我不太理解同性恋这个东西,你要说真有的选,为什么喜欢男人呢,但同性恋之间总也需要解决生理需求的吧,你们不也有个洞吗,你那儿就没寂寞的时候?我呢,并不喜欢强迫别人,强迫女人还有点儿意思,强迫男人,总感觉有点儿变态似的。小弟弟你嘛,虽然长得挺可爱,但我说白了也不过是借你用用,帮我揉揉,舔舔,或者背过身去看不见的时候给我弄一弄,不多为难你。叔叔进来以后呢多少也学了点东西,现在知道怎么做能不让你难受,你去打听打听,这儿的不少人也跟过我好几回了,没有说自己吃亏的。你跟我试几次,保证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说话的姿态充满了蛊惑。和宋栖然想象得很不同,汪黎并不是那种上来就把人五花大绑的恶人角色,他和你打商量的时候甚至用的是一种算得上是温和的语气。他给他好吃的,好喝的,就像在用一种最朴实的态度善待一个人。他也讲得清楚明白,更谈不上欺骗谁的感情,差一点听上去都要像是一个绅士。可他周身的气息却浑然不是那样。
那儿仿佛有团热气,会膨胀,极富侵略性地不断贴近身体,往每一处毛孔里钻。他很急,急得都懒得掩饰,从被他扔在床上的耳机里漏出一大串模糊的女人嗯嗯啊啊的暧昧音色,那音色很急,显然是已经听到快高潮的片段了。在宋栖然被送来之前,他就应该听或者看一个什么东西有一段时间了,他的确是喜欢女人的,可他的欲念已经调整好状态,并不曾因为宋栖然的到来而中断。他早有准备,驾轻就熟,绝不是只像这样试过一两次而已。
他试图说服宋栖然的时候围着他打转了一圈,裤裆擦过宋栖然缩起来的手臂外侧,是隆起来的,硬的。
切实的浓密的男性荷尔蒙弥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会儿的汪黎是个已然发起情来的真男人,宋栖然原本也认为自己应该是喜欢男人的,可他坐在这儿,从头到尾都只觉得恶心。
汪黎不是赵孟,即便再像,装得再温柔体贴,宋栖然都无法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你想回家吗?”汪黎突然贴着他的耳朵说,
“你外边那个男朋友,你想他吗?你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想着他,叔叔不介意。等你让叔叔满意了,叔叔给你寄信出去。只要你不在信上写中心禁止的那些话,想写什么都行,你的家人一定了解你,你肯定清楚写些什么,能让他们来接你,至少,也能来看看你。在这儿你没有别人可以求,要想早点出去,只有我能帮你。”
宋栖然愣住了。他原本开始战栗的肢体又停止了动作。汪黎看出了他的犹豫。
他凑近过去,想要亲男孩一下。男孩的皮肤很白,汗味并不大重,脑后的一排短发下面就是纤细的脖子,虽然不是女孩子,也不妨碍。
“行了。”他的胡茬磨蹭在少年脸上,“叫汪哥。”
宋栖然推开了他。用的力道不大。一小片边缘锋利的茶杯碎片被少年藏在层层叠叠的绷带背面,现在正拿在手里,抵着汪黎上下滚动的喉结。
汪黎没故意骗他,他的确不喜欢强迫男人。但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叫人顶住喉管,他眼神中的欲色收了回去,顷刻之间换上冷冽而危险的凝视。
“你什么意思?”他声色低沉地问。除了退开半寸的脖颈,身体的其他部分纹丝未动。
宋栖然望着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想要用力划下去的双手。他不能那么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那么做。如果他彻底放任过一次内心的冲动,他就永远不可能治好自己的病。
他用力到生出一股想吐的冲动。
“你不行。”他咬着从牙缝中漏出的酸水回答,“我只会喜欢他一个。”
第四十七章
整个康复中心的人都知道了,新来的宋曦得罪了汪哥。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全身而退的,但康复中心这样的地方,进来了实际上就和坐牢也差不多,就算有的人压根都还不知道宋曦长什么样子,也明白站队的重要性。
宋栖然成了中心里烫手的山芋。他在晨跑时被人绊倒,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走路和上楼的动作都比别人慢些,等他挪到食堂的时候,原本应该人手一份的早饭已经不见了踪影。
整个上午他都饿着肚子,早课时分用力集中起j-i,ng神才把要抽查的国学文章勉强背下,撑到将近中午,胃已经针刺一般开始疼起来。
连负责谈话的医生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他们对他说起教材中一篇文章关于“y-in”和“阳”相调和的理论,并大致介绍了特殊治疗室里的一种“暴露疗法”,绝大多数的句子宋栖然都没有听懂。他不明白所谓的“焦虑心态的形成是性别障碍引起的移情”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到底什么叫做暴露疗法,饥饿和j-i,ng力不足让他看上去j-i,ng神恍惚,做病情观察的医生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在“患者的治疗意愿”那一栏上打了一个很高的评分。
他们通知他,正式的疗程将在一周以后开始。宋栖然漏听了那句话。
他的头很疼,手上的伤口也很疼,过多分泌的胃酸让消化道翻江倒海,宋栖然还没来得及走回教室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已经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堵在了厕所的门口。
来的人统共有七个,他们只看了一眼宋栖然胸牌上的编号,就把他推进了厕所的隔间。宋栖然刚想说话,就被淋了一头一脸的凉水。
带消毒液味道的水顺着每一根头发丝滴滴答答地躺下,一路s-hi到了裤子里,宋栖然举手挡在脸上,眼前一阵发白,靠着隔间的墙壁跌坐到了地上。
他明白的,这样的日子才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在康复中心得罪了汪黎,往后只会比现在更难过。他并不惧怕这种群体内部的暴力倾轧,他只是没有多余的j-i,ng力应付那些事。从第一次的谈话开始,他就不再把任何一件事放在心上,即便昨天从汪黎那儿惊险脱身也没让他过多的在意,他需要时间,也需要独处的空间,好让他思考,到底该怎么样尽快从康复中心出院。
这已经是一个够艰巨的任务了,而达成它的条件甚至比看上去还要苛刻——宋栖然必须要忍,他不能让自己在治疗期间引起任何人过多的注意。
他还记得离家之前父母曾经认真地叮嘱过,今年是二叔参选的重要年头,宋家的儿子进来康复中心原本是极为秘密的安排,二叔如今只身涉足政界,白手起家,对家族未来的兴衰至关重要,而政界诡谲,纷争众多,身世背景对人的仕途能产生深远的影响,因此作为亲属的宋栖然才更要谨言慎行。要不然,父亲也不会花了大价钱为他伪造现在的身份。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散发出一种引人怜惜的脆弱感。站在隔间门外的人以为他害怕了,或者正在偷偷地哭,他们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选择扔下手边的水桶转去食堂吃饭。
宋栖然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开饭的时间。他浑身冰凉,急需进食,可是站不起来。他靠着墙壁,深深叹出一口气。
厕所的门再次被人推开了。一个哼着歌的声音渐次靠近,宋栖然看见一双腿停在了隔间对面的小便池前面。来人显然是看见了隔间里的人,只是没有在意,径自解开裤子拉链尿起尿来,小便的s_ao味在厕所间弥漫开来,尿尿的人盯着腿间的一股水柱,状似很不经意地对墙壁说了一句:
“一会别吃菜了。肯定有人要动手脚,吐点口水在里面都算轻的,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宋栖然抬头看着那人微垂下去的后脑勺。他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那天中午,饿到快要低血糖的宋栖然只喝了一碗大桶里现盛出来的小米粥,他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将餐盘里的饭菜倒掉,走到洗刷碗筷的水池边,就着水龙头,喝了一大捧自来水,然后拖着走一步仍然会落下一个s-hi脚印的衣裤回到了宿舍楼。
他刚推开门,就被人劈头盖脸扔过来一条毛巾。
刘能斌坐在床上看着他,和在厕所里与他说话的时候一样,也带着一脸不在意的表情。只是语气比那时冲了许多。
“得罪谁不好你得罪汪哥,你疯了?”
宋栖然关上房门,用那条毛巾擦了擦头发。
“你知道他想对我做什么事?”
刘能斌发出个气音。
“还能是什么事,那事儿呗。我早说过了,你这张脸招是非。但我没想到你会不干。”他抬起头来看着宋栖然,“老实讲,一开始我接近你,也是想把你带到汪哥那儿的。”
“你不是第一眼看到我就讨厌我吗?怎么想着给我拉皮条了?”宋栖然淡淡回答,他的声音里有一点隐藏的笑意,他并没有因为刘能斌的话而生气。
“拉你妈的皮条。”刘能斌喷了一句。那是他习惯的骂法,宋栖然现在已经知道了。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你本来就是同性恋,又不像那些小男生接受不了你说是吧,多好的机会,换成我上赶着还想去呢。你知道和汪哥睡觉能有多少好处吗?在康复中心里不说横着走,起码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还有人罩着,没人敢惹你,我没准还能跟着沾点光。可现在你把他得罪了,连累我也要时刻堤防着被人下绊子。要不是这次走运,马屁拍在马脚上结果倒了霉挨了揍的那个不是我,是五楼那个白痴,我还真他妈是要和你算账的。”
“你说得对。可我不喜欢他,不愿意那么干。”宋栖然回答。
刘能斌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你差不多得了啊,”他朝宋栖然伸出一根手指头,“我说你有个警察男朋友明明是吓唬那些**的,你还当真了?你这还什么都不是呢,没必要为了个都不认识你的人三贞九烈吧。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你能一辈子为了那小警察不找男人了,我告诉你不可能!不!可!能!”
宋栖然笑了。
“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喜欢他,可昨天在汪黎那儿我才明白,只要不是他,就都不行。”
刘能斌看见宋栖然那个笑容,突然变得傻呆呆的。自从他在这儿认识宋栖然以后,还从来没见那个人怎么开怀地笑过。刘能斌一直知道宋栖然长得好看,但从来不知道当他一边说起那个小警察一边微笑的时候,场面会这么令人印象深刻。
少年温柔的眼底都像有光透出来似的。
“妈的……”他骂了一句,“你就是个勾人的妖j-i,ng。宋曦,你肯定治不好的,管他们怎么电你,你没救了,出去了也是一样,成天只会想男人。”
可是男人们也会想你,刘能斌想。那句话他没说。
他看见宋栖然漂亮的笑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了!你还是想想怎么不被外面的人整死吧!亏你还笑得出来……”
“最多也就是难过些,他们不会真的弄死一个人的。”宋栖然回答,他已经擦干了头发,将毛巾搭回了床头,自己也坐了下来,“倒是你,你已经和我说了好多话了,能行吗?”
刘能斌不屑地踢了一脚铁床的栏杆。
“关起门来鬼知道啊。”说完,他原本抱在怀里的双手一晃,宋栖然只觉得眼前什么影子一闪而过,并拢的膝盖上落下个轻巧的塑料纸小包,是个达利园的蛋黄派。
“赏你了,吃吧。”刘能斌枕着后脑勺和他说。他的右手垂下床掏着床下的小箱子,又给宋栖然扔了一个沙琪玛、一包辣条、和一包老北京方便面过来。
宋栖然全吃了。
他实在是很饿,吃东西的样子很急,讲话还有点喘。刘能斌难得看着他这幅样子,也怪不自在地抠抠脸。
“少爷,悠着点,没人和你抢。”
宋栖然的脸红红的。
“你还是想想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吧,”刘能斌提醒他说,“我不可能一直养着你,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外面那些人会一直针对我吗?”宋栖然问。
“怎么不会?你这还算是没把汪哥得罪透呢,你看你拒绝了他,居然没像五楼那混蛋一样挨一顿打,可见汪哥还对你留了点意思,要不我说脸好看的人就容易得了便宜还卖乖吗,你要不再好好想想?现在你去找汪哥,服个软,一定也还来得及。”
宋栖然摇摇头。
“我说过了,我不会那么做的。”
刘能斌憋气瞪他一眼。
“那你等死算了!”
宋栖然被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逗笑了。
“怎么会等死呢?”他对刘能斌说,“办法总会有的。”
“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所有人都怕汪黎,是吗?”
可不是吗,刘能斌撇撇嘴,汪黎的权力大着呢,谁不想讨好他?
但宋栖然显然不这么想。
“这话不对。”他突然说,“我观察过了,不是所有人。”
刘能斌没听明白。
“怎么不是啊,还有谁敢和汪哥对着干——”
“不是和他对着干,而是与他利益不相干。”宋栖然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汪黎真的对所有人都能形成威慑的话,那刚才在厕所埋伏我的就不会只有七个人了。我想,一定会有那种既不需要同外界通信,也不愿意与家里人联络感情的人,汪黎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是无关紧要的。”
这么说来……倒也没什么不对。刘能斌点点头。
“可那又怎么样呢?”
“你还和我说过,汪黎能从找他帮忙寄信的人那儿克扣到钱和用品,我去他的住处看过,他确实什么也不缺,可钱在康复中心里的意义,也就是能买些吃的喝的,其他的作用再也没有了。”
“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你不是说举报别人还能拿奖励分吗?奖励分除了换取东西,还有一个钱没有的功能,他能拿来抵扣惩罚,是不是说,你的手头只要有尽可能多的奖励分,就可以少经受特殊治疗室的电击?”
“是。”刘能斌回答,“相互举报的制度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说从经济角度讲,在康复中心里,奖励分比钱具有更高的流通价值。”宋栖然说。
宋家世代经商,对于小型封闭环境内的经济运作模式,宋栖然比别人都更敏感一些。他看着呆若木j-i的刘能斌,眼中流露出温和但坚定的光线。
“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刘能斌问。
“我有。”宋栖然回答,“你可以选一个合适的时间,找到汪黎,建议他用自己手上的钱从监管员那儿换取能自由交易的奖励分,汪黎是他们的人,比我们都受到信任,他提这个要求,监管员才会答应合作。”
“可汪黎为什么要听我的?”
“在不离开康复中心的前提下,手上多余的钱无非能用来购买,汪黎的物质并不缺乏,那些钱对他的价值只会逐渐缩水,而用钱换到奖励分,可以让原本对他没有需求的人开始对他产生需求,毕竟想要逃避电击的人永远比想要找家里要东西的人更多,这会提升他在中心里的权力地位,还能变相收买监管员,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说不定还会奖励你的主意。”
刘能斌瞪大了眼。
“可这明明是帮他啊?”
“但市场是很不稳定的。你不了解,我了解。”宋栖然回答,“从监管员的角度来看,奖励分是可以无限产出的,这就好像负责记分的监管员自己就是一台印钞机,市场需要多少,就可以生产多少,但汪黎手上的钱却是从求他帮忙的人手里按比例扣除的,是外界来的,数量是有限的。当供求关系恒定的时候,交换就会形成一定的汇率,价格也会趋于稳定,可一旦供求关系失衡,也就是奖励分与钱挂钩以后,一旦中心内部出现对奖励分供不应求的情况,价格就会被哄抬。也就是说,每一分的奖励分会变得更贵。汪黎如果要维持自己的权威,就需要用更多的钱,来买奖励分。可他的钱总有不够用的时候,一旦他买不起更多的奖励分,就会放弃不划算的买卖。而监管员的手上仍握有高额价值的奖励分,届时他就会寻找新的交易对象,比如你。”
“比如我???”刘能斌都快要吓傻了。宋栖然说的字他根本一个也没听懂。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要让奖励分的交易变得供不应求。”宋栖然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行李箱夹层里取出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银行卡,是宋母在他到达康复中心前特意塞进那个位置的,宋栖然知道上面的数目,也知道密码就是自己的生日。
他把那张卡扔给了刘能斌。
“你来这儿的次数多,一定知道去哪儿能找到那些急需要换取奖励分逃避惩罚,但手头又没有钱的人。”他告诉刘能斌说,“你收集好所有人的数据,然后去找监管员购买奖励分,不管汪黎定的价格是多少,你只要稍微比他定的更高一些就行。”
“不行不行不行!”刘能斌慌忙摆手,“这是和汪哥明面上抢生意啊,他会找人干死我的。”
“他不会的。”宋栖然说,“奖励分是把持在监管员手里的,而监管员在权威上天然要比汪黎更高上一级。”
刘能斌想了想,还是摇头。
“不了不了,这也太浪费了。你既然有钱,直接用钱收买外面那些人不就行了,他们一样不会针对你,还没这么麻烦,何必绕个大圈子便宜监管员呢?”
“因为我的目标不是安然地在康复中心里过日子。”宋栖然回答,“我想出去,而汪黎挡了我的道,我得把他这个障碍清除了才行。只有通过绕这个圈子,才能让中心的管理层和自己亲手委任的打手之间生出嫌隙。”
“可那又怎么样?”
“你见过汪黎私下的生活状态吗?”宋栖然突然问,“他成天只顾享乐,根本不是那种勤勤恳恳工作的人。”
“他也不需要啊。”
“你算过每个礼拜从康复中心往外寄信的人有多少吗?每一封信都按照要求仔细打开查验是一项不小的工作量,以汪黎的状态,我打赌,他肯定不是亲自看每一封信,一定是另有好几个贴身的帮手一块帮他检查完成的。我们可以在交给他的信件里混一封他自己的。”
“他自己的?”
“对,用一个在康复中心里并不存在的人的名字去写那封信。寄信的地址却填上汪黎的家庭住址。当然信的内容一定要是违规的,一眼能看出来违反规定的那种。帮他检阅信件的人看到内容和名字,也不会多想,一定会直接按照违规送到监管员那里去。届时你可以发动所有通过你购买奖励分的人做一次集体举报,就说汪黎,监守自盗,私寄违规信件。汪黎权威的核心是中心委任给他的职务,没有了职务,他的权威就不复存在了。”
“可那封信——”刘能斌迟疑地问。
宋栖然动了动自己的五根手指。
“我是学艺术的。你只要给我看过汪黎写的东西,我就可以模仿他的笔迹。”
刘能斌傻了。他听得一愣一愣的。宋栖然这个人,表面看上去像个什么都逆来顺受的小**似的,他哪里想到才不过一上午,这人就已经整理出了这么多针对汪黎的鬼点子。
“宋曦,真看不出来,你脑子还挺好使。”刘能斌感慨地说。
他的声音里有难掩的兴奋。宋栖然的那些鬼点子他听了,真觉得或许值得一试。而宋栖然也笑笑,晃了晃手里刘能斌给的吃食。
“刘能斌,其实一开始我也没看出来,你人其实挺好——”
“打住!”刘能斌像被虫子咬了一样从床上弹起来,“闭嘴,我不想听!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特烂俗,我听了想吐!”
他骂了宋栖然一通,又定睛去看他。少年的眼神坚定澄澈,让刘能斌想起他做所有这一切的初衷。
宋栖然说了,他是想从康复中心出去才想着要扳倒汪黎。可是冒这么大的风险,急着出去干嘛呢。
“你是……为了那个警察是不是?”刘能斌突然问。
宋栖然抿了抿嘴。
“是。”他回答。
刘能斌觉得自己的一口牙都是酸的。
“你真他妈的……”他长叹一口气,“他就那么好?又不是神仙变的……”
“你想知道?”
宋栖然微笑看着刘能斌,进康复中心以来第一次能够坦诚地对外人说起赵孟的事。
“我们见过面的,还说过话,有好几次呢。”
第四十八章
在发现小竹园的梯子可以用来偷看警队宿舍以后不久,梯子不翼而飞了。宋栖然站在墙根底下抬头望向空荡荡的墙头,皱着眉,一脸的老大不高兴。
那天是个休息日,天气特别好,宋栖然还特地换了一本全新的素描本,可他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特别倒霉,别的不说,就连原本约好了要一起打发时间的魏小龙都临时放了他的鸽子。
宋栖然咬着冰淇淋,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为了腾出一天的时间,他连功课都早早做完,独居的房子里反正也没人,着急回去也没意思,他背着书包,三晃两晃地挪到了六中对面卖画材的一溜小店跟前。三两家门口摆着石膏像的铺子中间夹了一间书店,门头乱糟糟的,像个报刊亭,里边纯文学类的书籍卖得少,主要经营教辅和各种试卷真题,做的是中学生的生意,宋栖然偶尔也会进去一次。
书店的门口站着个穿黑色背心的人,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宋栖然经过的时候正听见他絮絮叨叨地和看店的老板娘讨论六中往年的录取分数线。
宋栖然是被老板娘叫住的。
“诶!就那孩子,我认得,他是外地考上来的!快快快,同学你来一下!”老板娘手里一根j-i毛掸子掸在了宋栖然肩膀上,她指了指宋栖然,又指了指靠在门头和她聊天的人,
“你看,外地的分数线我是真不清楚,你要不问问他。他不是本地人,他肯定晓得的!”
宋栖然嘴里含着一口未化开的巧克力酱转过头去,他吓了一跳,两手c-h-a在裤子口袋里冲他笑的那个人,居然是赵孟。
他的胸腹脖子俱是一热,一层薄汗马上就出来了。
“小弟弟,问你个事儿。”赵孟朝他招手,“你弟弟小你几岁,马上要中考了,我想打听打听省城的重点中学在省内别地儿的录取分数线都是一样的吗?”
宋栖然的冰淇淋全哽在了嗓子里。
“不、不一样的……”他跟蚊子嗡嗡似的那么回答。
赵孟见他害羞,不禁又挪得靠近了些。宋栖然又闻见了那天赵孟贴在近前时身上的味道,他想那约莫是洗衣皂的味道吧,今天的赵孟没穿制服,整个上半身只有那件黑色的背心,两条膀子都露在外面,一圈脖子连带锁骨和一小片的胸口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还穿着个军绿色的裤衩,脚上一双人字拖鞋,宋栖然紧张地低头,一低头就看见赵孟两条光裸的小腿。腿肚子上有深色的印记,像疤,一块块的,还有干涸结痂的血迹,可能是被虫子叮了,又拿指甲抠破了留下的。宋栖然眉心一拧。
“小弟弟,你是哪里人啊?”赵孟问他。
宋栖然想起自己确实还没告诉过他,便抿了抿嘴。
“我家在清河。”他说,“省城的重点中学去年在清河的招生分数线整体往下降了十分,但对单科有要求,数学、英语都有单科小分数线,尤其是英语的分数线是比本地学生还要高的。另外也有素质加分,不过得省级以上奖项才行。”
赵孟听着,懵懵懂懂地点头。听到宋栖然说起英语,他又咧嘴一笑。
“诶,那挺好,我弟的英语成绩好,他说过想考六中,看来有戏。”
“他的几次模拟考试都是多少分?”宋栖然问,“还有体育成绩是多少?”
“中考还要考体育?”赵孟被他说懵了,他都多大了,别说中考了,感觉拿着笔在答题卡上写名字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要不是去年妹妹的班主任给他打电话说家里的事可能影响了妹妹的发挥,让她的中考成绩比模拟考时退步了一大截,赵孟都不会想着要来上心家里老幺考学的事情。
宋栖然一看他那样子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一口气吃掉手里的蛋筒,拉着赵孟的手进了书店,在真题考试卷的架子前边蹲了下来。
他一连给赵孟介绍了三套权威的中考真题,又讲了讲省城几个重点中学在分数线设置上的差别,连学校的地理位置、周边交通、住宿生软硬件设施还有可申请的奖学金都介绍了。那都是他自己考试时家里人为他做过的功课,宋栖然从不觉得那些东西有用,直到此刻。
赵孟听得嘴巴都拗成一个喔型,内心挺震撼的。他不晓得读书原来是件这么麻烦的事情,以前,他以为只要在学校考试的成绩好,问题就不大,现在听了宋栖然说的,才意识到参加中考统考,放到一个大环境下去比较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竞争挺激烈的。
他一时觉得那些能把学习搞得特别好的人也很了不起。不禁有感而发,看着宋栖然来了一句:
“你一定很会读书。”
宋栖然有点高兴。朝着赵孟的那一边侧脸嘴角都有些忍不住地上扬。
他强调了一句:“我中考的体育成绩也很好,尤其是肺活量和立定跳远这两项,我是拿的满分。”
少年像是翘起了小尾巴,挺自豪地看向赵孟。
他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眼前的男人还笑过自己哭鼻子,一副长辈模样教训他“男孩子要坚强些”。宋栖然不希望被人看扁,他只是个性不争不抢,但也不意味着真的就是个没能耐的小弱j-i。
他指望着赵孟能夸奖自己一句,没想到赵孟听了,还露出一脸惊奇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