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多月,便是顾夫人五十大寿,安晴自几日前便留心观察顾夫人,究竟有什么是她心里迫切想要的。
顾老爷也偷偷同她商量:“你娘的寿辰快到了。”
安晴含笑答应:“是,女儿记得。”
“我想给你娘一个惊喜。”顾老爷突然有些扭捏,“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什么表示……”
她在爹娘身边二十余载,还从未看过自己父亲如此神态,不由半是感动半是好笑:“那爹想送娘什么?要女儿帮忙么?”
“你娘一直嫌咱家的水榭不够好看……”顾老爷鼻子,“你娘生辰时,正好是月季花开……”老大个人了,竟然几句话就老脸通红,说得吞吞吐吐。
安晴点点头,为难地接口:“这事本身是不难。不过翻修水榭,动静太大……”这么大动静,还怎么称得上是惊喜?
“这个你放心,你娘早就念叨着要去佛山烧香,替你祈福。我跟她同去,缠上她一个月,家里就全靠你了。”
安晴满口答应。
“费用就别走家里账上吧,你娘明得紧。我这存了一点闲钱,足够你调配了。”
安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并不是多难的事,起码自己的爹娘做到了,不是么?
当晚用膳时,顾老爷便同顾夫人说了拜佛的事,顾夫人眼中颇有疑虑:“你不是总推说没时间、身子不爽利之类的话?”
安晴忙替他打掩护:“果然瞒不过娘,是我撺掇爹说的。娘总念叨着要去还愿,可我新店刚开,没什么时间陪娘,又怕娘自己一个人去太过寂寞,就起了让爹替我的心思。”
顾夫人睨她一眼,神情不是不幽怨的:“现在说出来,娘就不伤心了?”
安晴一听,知道顾夫人心中别扭,便放下筷子凑过去撒娇:“不是仗着娘疼我么?而且那位福缘大师和爹是老交情,爹每次下棋时总要提他。咱娘俩去了,把爹扔家里总是过意不去。再说,爹娘似乎跟上次去佛山已经有几十年了吧?好像娘说……跟爹上次去是新婚时……”故意留个话头。
果然顾夫人没了声响。
上次跟顾老爷去佛山还是刚怀安晴的大哥顾长青的时候,为祈愿母子平安,为顾家一举得男,两人才从落霞启程。其时新婚燕尔,一路上自然旖旎风光无限。安晴几句话,重又让顾夫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情,她理理头发,抿嘴一笑:“这臭孩子,为了自己不去,整出这么多花样来。”再不提安晴陪她上香一事,便是默许了。
安晴同顾老爷眨眨眼睛,对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
定下上香的日子,自然便要准备妥当。顾家二老年纪都大了,一路上要是出个什么岔子,安晴非得以头抢地不可,是以一份单子都检查了三遍,又吩咐环茵也尽快收拾齐备,一同上路,代她妥善照顾二老。
事无巨细,安晴都务求亲力亲为,连马车都察验几遍,内壁垫了层厚厚的棉絮抗震,靠枕小被一应俱全,连窗子都叫来贵扩了一圈,车帘子换了薄透的纱帐,并一层厚实的布帘,务求令二老旅途中不会太过劳累无趣,也不致被路上过往扰了清净。
如此准备了十日,安晴自觉将一切设想置备妥当,方放心回禀二老。
启程时,顾夫人又抓着安晴的手絮絮嘱咐:“娘看你这几日当家的利落劲,自然放心你独自管家,只是怕你太好强,累坏了身子……我之前同福官说了,他答应不时过来看看。但凡有什么,尽管跟他说。这孩子好歹在落霞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挺吃得开,有他帮忙,你好歹心里安生些。”
安晴一一应了,又嘱咐环茵好生照看二老,方送依依不舍的顾夫人上车。
顾老爷悄声同安晴交代:“你娘说水榭中挂上竹帘铜铃最是雅致,红色的月季她最中意,白色的便不太喜欢了。银票藏在我书房的《大学》和《论语》里,切勿给我漏了行藏。”
安晴一一点头,轻轻同顾老爷击掌为誓:“一言为定。”而后两人如顽童般偷笑不止。
顾夫人等得烦了,掀帘子问二人:“你们两人合计什么呢?”
“哼,阳儿嘱咐我别喝酒呢,管起我来了!”顾老爷吹胡子瞪眼,演得惟妙惟肖。
安晴也配合,皱着眉絮絮地劝:“说您难道不对么,那么大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顾夫人不明所以,便也帮腔:“阳儿说得对!老爷,你快上来吧!晚了住店也不方便。”又同安晴道,“放心,路上有我看着他呢,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了。”
谁说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安晴送顾家二老走了几里,叮嘱的话说了一路,最后到了落霞边界才回。
刚回到顾府,便有小丫鬟迎上来通报:“裴公子在花厅等着。”
安晴匆匆回房换了家常的衫子,去见裴靖。
裴靖笑问她:“走了?”安晴点头。
“我已经找了个相熟工头,他为我荐了十几个木工瓦工,都是诚实肯干的,你尽可放心,花苗之类的,待有需要去找施伯便好,他简直可称得上是落霞的花王。”
安晴好奇:“施伯,是城郭别庄的施伯么?”
裴靖点头:“正是,难为你还记得,我年年踏青都少不得去找他一回,他还常念叨你呢。”
安晴一听之下,不由赧然:“不会他年年都要说起我将他的牡丹一把火烧了的事吧?”
当年安晴读书,读到京都王孙奢靡,其中一条罪状便是以炭火催发牡丹,令京城花王一夜尽开,开后齐萎之事。当时她便心生疑惑,道牡丹再如何受热,又怎会一夜尽开?于是刚出了正月便拉着裴靖去施伯处“实践”。两个小孩一时火候没掌握好,很是烧了几本珍惜的牡丹,心疼得施伯直揪胡子,罚两人为花圃除了半年的虫才算完。
裴靖笑着羞她:“可不是?后来我便缠着施伯说要再试,怕花苗受火失了水气,还特地将几本花株搬到瓦房里试验,你猜怎么着?”
安晴咋舌:“不会真成功了吧?”
“自然。靠冬日卖花,施伯才算是把当年咱俩烧的那几本牡丹的老本赚了回来。”
安晴大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若他再拿这事羞臊我,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说笑半晌,又回忆了几件当年在施伯那干的糗事,直把安晴说得脸红不已:“回想起来,怎的我小时就是个惹祸,事事都拉着你一起,惹祸了却顾自躲在一边?”
裴靖笑:“可不是。亏得你小时如此捶打我,才使得在下现在心开阔,等闲不同人置气。”
安晴羞得,甩手便走:“不同你说了,再说下去,我便是十恶不赦怙恶不悛,非一死不足以谢天下。小命要紧,奴家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裴靖哈哈大笑,伸手虚拦她:“好了好了,饶了你便是,晚上给我做顿好的,就算是赔罪了。明天木工便来,可用我帮忙?”
安晴大喜,期期艾艾地半推半就:“你若肯帮忙,我自然求之不得……”
“那就行了。你只管每日管饭就好,事先说好,我可要吃小灶。”
安晴自然一口答应:“保证每日不重样。”又笑嘻嘻地,“你放心,待裴夫人大寿时,我自当涌泉报之。”
裴靖轻哼:“那是自然,还跑得了你?”
隔日,裴靖带着木工来建水榭,只听后院吆喝五六,做工的号子喊得震天。
安晴早早交代丫鬟及媳妇子不得靠近水榭,省得横生枝节,再互有冲撞就不好了。她自己也一上午待在厨房,同媳妇子们一同做饭。
黄嫂不无担忧地问她:“小姐,您不找几个管家去后院看着点?都是外面请的工人……”
安晴笑笑:“来贵和阿风阿亮不是去帮忙了?咱家管家们没一个会木工的,去了还不是添乱,若是不帮手只在一边看着,那工匠们心里还不得生出火来?裴少爷若是需要,自会问我要的,咱们安心坐镇便是。”阿凤阿亮是安晴自开店后新招的木工伙计,因不是家生子,顾家人便都有些礼让三分的意思,并不拿他们当自己人,在他们心里,也只比修建水榭的工匠们熟悉一些而已,这如何看得住?所以黄嫂才有如此一问。
黄嫂口中答应,又颇羡慕地喃喃:“裴少爷对咱们家真是上心,纵是女婿也不过如此了。”
旁边刘婶子忙叫她:“黄嫂,火快灭了,你去抱点柴来!”
黄嫂也自觉失言,赶忙答应着,放下手中活计去了。
刘婶子凑过来,低声同安晴赔不是:“黄嫂说话总是嘴比脑快,小姐您别放在心上。”
安晴笑着表示不碍,又叮嘱她:“你是个明事理的,同家人们好好说说,咱家里私下说点什么,我可以当作玩笑或是没听见,但同咱家交好的几家里面,以后说不定有一家就会同裴家结亲,你们这几句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像什么话?”
刘婶子连连点头称是。
安晴想想又补上:“裴少爷难免小孩子心,同人爱开几句玩笑,这几日他来咱家频些,环茵不在,你且替我约束着家里头的,莫同他顽笑,也莫往水榭那去,万一生出些是非,咱顾家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刘婶子面上先是一喜,又忙郑重点头答应了,道定不负小姐所托云云。
安晴摆手,放她去干活。
这人也是环茵观察许久的,临走时才郑重荐给安晴,道几个家里的媳妇子里头,数她最是稳重细致,在媳妇子里面也算是有些个威望,能服得了众。
安晴倚在灶边叹了口气,环茵不过一日不在,她便同少了只手一般,浑身的不舒服。
裴靖满头大汗地凑过来:“想什么呢?愁容满面的?”
安晴一惊:“已经放了?”忙叫刘婶子叫来几个管家,抬了饭桶去后院水榭开饭。
裴靖点头,接过安晴递来的帕子擦汗:“来贵在看着呢,出不了事。”
安晴不是不埋怨的:“天气还冷就疯得一头汗,万一受风了,裴姨还不来找我拼命?”
裴靖笑出一口小白牙,凑近她耳语:“心疼啦?”怕她发飙,马上又躲远些装可怜,“人家还不是为你分忧,事事亲历其为,还为你找珊瑚枝,你还来凶人家……”
安晴蹙眉撑墙:“想吐。”
裴靖笑,也着肚子皱眉头:“饿了,我的小灶呢?”
安晴也笑着赶他:“少不了你的,快去洗手洗脸,我叫李嫂给你端去。”手下不停地忙乎着收尾,将饭菜盛到盘里摆好,洗净了手之后便也去找裴靖。
偌大个顾府,能上桌的也只有他二人而已,两人又是相识多年,便也不避讳,面对面坐下开饭。
裴靖赞不绝口:“阳儿做的饭就是令人食指大动,色香味俱全,尤其这菜,摆得真是好看。”
安晴但笑不语。
的确,她从学做饭起便一定要将每道菜摆得工整艺术。若是没这样做,便如同这道菜做糊了一样令她别扭。然而这份执着并不是谁都欣赏的,她的前婆婆便曾一再请教她:“是否将凉菜摆成花,便果真有花香袭来?”
她只是低头不语,下次仍是照做不误。
婆婆便摔杯摔碗:“作孽哟,一大家子等着吃饭,还有闲心跟绣花似的磨洋工!”
裴靖为她夹菜到碗里,讨好地:“阳儿最是心灵手巧,以后几日都照这个标准来,好不好?”
安晴思绪被他打断,一愣继而展颜,何必再想那些不开心的?正如裴靖所说,那是别人不开眼,不是她的问题。于是欣然答应:“好啊,明天你想吃什么?”
“当然是!!”
“……怎么好像我亏欠了你似的?”
“就是,你可要对人家好哦……”
“想吐。”
裴靖笑:“再吐下去,这饭也不必吃了。”随即转了话题,“你要的那许多珊瑚枝是做什么?”
安晴撑着头卖关子:“水榭是爹为我娘造的,我哪敢邀功?自然也要想些法子,另讨我娘欢心。”
裴靖凑过头去:“也算我一份?顾姨大寿,我这个当侄子的也不好空手不是?”
“你已够帮忙,怎好……”安晴突然想起黄嫂那句“女婿不过如此”,于是转口道,“有人帮忙,我岂会向外推?”侄子这个名头总比半子要强些,是不是?
裴靖闻言一笑,丹凤眼弯成了两只月牙,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