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裴靖如约来接她。
今儿个因为要见人,他似乎特特打扮了一番,不说不动的话,便还是那副温柔低调的假象,但确实比平日要更加顺眼一些。一件青色布衣,上面密密压了石青的暗纹,腰间束了缎子面的宽腰带,佩的正是她送他的那块云中鹤的玉佩。
没有多奢华抢眼,然而二十岁的少年,自然穿什么都觉得神,更何况裴靖本来皮相就不差,宽肩细腰,青色的一身更显得他挺拔俊朗,英姿勃勃。
他站在马车边,微垂了头静静等着,脊背挺直。安晴一愣,同送她出来的环茵低声笑道:“一转眼,福官真长成个大人了,瞧瞧这扮相,不知以后要令落霞多少女孩为之倾倒。”
环茵笑,还未等答话,裴靖便抬起头来,佯装怒色:“呀呀,又谁在我背后嚼舌?害得我耳朵发热,还以为是病了。”
安晴忍笑,这一发疯,倒和小时候有些像了,于是逗他:“你猜是谁?”
裴靖耳朵:“耳朵热得如此销魂,一定是位美女。”几步蹿到环茵身前,矮着身子满脸的讨好,“环茵姐姐,一定是你吧?”
环茵啐他:“你们俩逗趣,别总扯到我身上!”甩手就往回走,“小姐交到裴公子手上,我也就功成身退了,莫要再开我玩笑!”蹬蹬蹬跑回府里,将大门哐地掩上。
裴靖十分苦恼地搓脸:“我脸上写着登徒子三字?”
安晴笑呵呵地,认认真真地瞅了他面上几眼才玩笑着赞叹道:“可不是,今天的三字格外浓墨重彩,换了墨汁?”
裴靖恨恨:“可不是,湖州上好的徽墨呢!我说,今天好歹是给你帮忙,小姐你就不能大人大量,给小生几分薄面?”
安晴笑,也知玩笑不好开得太过分,于是住口,也作出一副淑女模样,在裴靖的帮助下上车坐好。
听着马蹄得得,安晴有些好奇:“今日见的是哪位老板?你们交情如何?”
“老板姓李。说起这位李老板也是位奇人,二十年前白手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南北,说到木料,李家的生意绝对是头一份。不过其人行事有些直率,若那李老板言语间有什么令你不自在的地方,若是有意,我定会为你出头,若是无意,你且当作没听见,成么?”
安晴笑着答应:“直率是好事,什么都放在明面上说,好过万事藏着掖着,谈起来费事的紧。”想想又问,“那位李老板……?”
裴靖偏头问她:“怎么?”马车内压着帘子,光线不佳,行车颠簸间,从车窗缝隙中透出的一线光将他的侧脸晕染得不似凡人。
安晴一愣,次觉得裴靖长大了,之前的疑问经这一晃神也没了心思再问,只得笑道:“没什么。”李是个很平常的姓,哪有这样巧,甫一出门便偶遇了故人?
落霞并不大,走了一会便闻马蹄声渐止,裴靖跳下车,为安晴打帘,又伸手扶她,动作潇洒流畅。
安晴搭着他手下车,同他低语调笑:“真是大了,做派愈发有翩翩君子的样子。”
裴靖目不斜视,满面正色,双唇不动与她低语,说着不相干的浑话:“动心了吧?”
安晴笑:“哟,给几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
两人又简单理了下衣摆,回身时,早有李府应门的小厮等在一边,笑道:“裴公子,夫人安好。请这边走,我家夫人已等候多时。”因他不知如何称呼安晴,且看她作一身妇人打扮,索只含混着道一声夫人,便神色恭谨地将两人往府里让。
裴靖一脸莫大的荣幸,腆着脸同安晴凑趣:“夫人请?”
安晴偷偷啐他:“正经些!”
“很紧张?别怕,这家不成还有下家,人家又不是洪水猛兽,或是王孙贵族,掌握我等草民生死。”
安晴摇头,不是紧张,而是……“怕是这位李老板,还是一位故人……”安晴锁眉低语,因声音实在太小,裴靖追问一声,见她没有回答,便一笑了之。
小厮将二人引进大门,便见一位妇人昂首立于中庭,四十出头的年纪,双眼烁烁有光,一身蓝色窄袖的长裙,外套深色比甲,头发也只简单梳了个髻,上点翠的银钗,足见朴素,却因着气势逼人的缘故而显得英姿勃勃。
安晴苦笑,思绪不觉飞到了她新嫁时的日子。
沈庭同她抱怨:“真是什么人都敢上沈家堡来讨一杯羹了。既然是守寡,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将孩子养大成人,竟也学别人掌柜当家!”言语中轻视意味十足。
农耕人家的优越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屁股下面坐着千顷良田,便觉得自己是皇上一般,等闲不将人看在眼里,何况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安晴柔声劝他:“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若是她家给的价格高一分,百顷良木卖出的价格便不知要多了多少。娘不是昨个还同你抱怨没钱请班子来唱堂会么?何苦跟钱过不去。若是你拉不下脸来同妇人家讨价还价,我替你出面如何?”
沈庭本是不愿,但经不住娇妻软磨硬泡,便点头允了,回身给她列了沈家能接受的最低条件,并再三嘱咐:谈不来就当是逗闷子了,千万莫要让沈家吃亏。
几经商讨之后,李老板同安晴签了合约,并半是欣赏半是愤恨地道:“幸亏沈家不是一直由你出面谈生意!”
安晴自然十分得意,沈庭也自此对她分外温柔。
可惜这一桩,在婆婆和小姑嘴里,便又成了她牝司晨、不安于室的证据。
因她呆呆地想着往事,裴靖介绍她时,她稍缓了缓才含笑行了礼,道了万安,李老板却似全没听见一般,只顿了一顿,便又热络地引着裴靖向花厅走,边走边寒暄着问些家里可好,生意可好之类的话,并忙不迭地告罪,说自己这一阵事忙,竟有许久未曾登门裴府拜访。
因她说的热情,裴靖只得一味微笑点头,全不上话道明来意,又见安晴方才不在状态,便想着等三人坐定之后再向李老板重新介绍。
进了花厅,丫鬟奉上香茶后便掩门退出,裴靖于是打断李老板,笑指着安晴介绍:“这位是我家的世交顾家的小姐,顾氏安晴。”
“顾家琢磨着开一家店面,卖些小东西补贴家用。生意虽小,却是打的细水长流的主意,还希望李老板能够多多照拂。”
李老板掀了掀眼皮,故作惊讶地打量安晴:“顾家的小姐?真是奇怪,这位顾家小姐甚合我眼缘,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安晴一愣,便笑着承认:“李老板安好,妾正是沈家弃妇,顾安晴。”
裴靖腾地站起身来:“李老板,莫非是我裴家同李家的合作,不足以令您给予我带来的人以足够的尊重,还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顾安晴,是我裴家带来的人。”
李老板的双眼一下变得凌厉:“唔,裴家势大,我一个妇道人家,的确惹不起。”
裴靖现在仿佛个热油锅一般,给点火星子便能炸了,听了她这样的话怎能不恼,大步走到安晴身前,扯了她手腕便要走。
安晴苦笑一声,僵着手将裴靖按住:“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现在我躲了,日后人家便传得更加厉害。倒不如现时把话说个清楚。”
转头又问李老板:“您对我如此偏见,是否是由于听了沈家对妾的什么污蔑,比如,不安于室,不事翁姑,携款私逃?”
李老板看着她,端茶缓缓喝了一口,不置可否,便是默认了。
这位李老板子耿直倒是其次,她这般嫉恶如仇的脾气,直把自己当成是除暴安良的侠女一般,在商人里面也算是稀有动物了。李老板格如此,还能将李家事业经营得如此出色,连安晴也不得不承认她眼光独到,手段了得。
只是现在因了流言便对她冷眼相待,这也算是财大气者的专利了。她这为了一文两文营营苟苟的小小商人,自没有此等骨气。她暗中叹了口气,面上撑出十足的温婉微笑。
“李老板,我们之前也算是有过交情,我可像是沈家所说的,不会同人相处,心狭窄,睚眦必报之人?”
李老板眼珠转了转,想到沈家上下对她寡妇身份的轻视态度,他们不是不可能因为安晴遭弃而乱泼污水的。于是神色稍缓,但目光中仍有怀疑。
安晴再接再厉:“李老板定是想着,无风不起浪,人家这样说,妾定有做得不对,令他们加以编排的地方。然而李老板可曾知晓,便是妾在李老板这里争取的那几分利,也不能令沈家对我‘牝司晨’的成见改变半分,反而变本加厉。”
“安晴并不是向李老板诉苦,只是我在沈家吃了这许多的亏,如今回了顾家重头再来,并不想教沈家再泼我一身脏水。我一心待沈家如亲人,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图着夫君对我一心一意,白头偕老。可事不遂人愿,沈家家大业大,将我嫁妆占了四五成,这事说出去谁都不信的,但确实如此。现今为尊者讳,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沈庭为了个戏子停妻再娶,把我扫地出门,如此耻辱,只怪我顾安晴识人不清,我认了。唯望李老板不要相信那些个流言飞语,坏了我的名声。”说到这,安晴觉得鼻头一酸,也不克制,直到眼角泪花闪闪。
如此便愈发的心酸,她顾安晴,竟也沦落到向人诉苦,博人同情的地步。
裴靖冷声道:“我敬李老板人品,才将安晴带来。原盼着李老板顾惜她一个弱女子,于生意上照顾她一二,谁料是我看错了人!”说着便又去拉安晴,“就此告辞。”
安晴说完,也懒得计较李老板究竟信或不信,用帕子按着眼睛轻嗯一声,便起身跟着裴靖向门口走去。
“且慢,”李老板出声挽留,话刚落地,便快步走到安晴面前,深深一福。
如此大礼,安晴在她面前也算晚辈,怎能坦然消受,连忙伸手去扶:“李老板这是怎么一说?折煞安晴了!”
李老板站直了身子,面上无比真诚:“老身偏听偏信,也曾对顾小姐多有腹诽,实在是不该。之前怠慢,都是老身的错,老身在这向两位赔不是了!”又招呼家人换茶,“茶凉了,为两位贵客换上新茶!冲昨天新上的明前!”
安晴失笑,还真是位直爽的婶子,如此明白的认错还真是少见,于是也借坡下驴:“李老板客气,此种误会谁也不愿。”之前的事就此掠过不提。
许是李老板心怀愧疚,后来再谈,便在利益上做了些许让步,安晴是同她做过生意的,如此大的折扣她怎会不知?于是连声道谢,李老板更当场签了三年的合约,还同安晴打趣:“不是老身不肯再签,只是这三年之后,不知妹子你会再嫁到谁家呢。”
裴靖始终都是面无表情。
待出了李府,安晴笑着碰碰他:“好啦,你也说了,李老板为人直率,再说,后来她不是向我郑重陪不是来着?我都不在意了,你又在意个什么劲?”
裴靖扶她上车,待两人坐稳了才低声叹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
安晴一愣,继而强笑道:“都过去了,没什么的。”
裴靖沉默半晌,拉住她手郑重道:“以后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如此受辱。”马车行走间车帘不断扇动,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安晴依稀可见他嘴角紧抿。
见惯了他面带微笑的样子,裴靖难得如此严肃的表情令她心底一突,一种别样复杂的感情一拥而上。
福官长大了。
这样郑重的承诺,让安晴明白她不能再笑着敷衍过去,况且,她也不想如此。
除了爹娘以外,还有一个人记挂她心情如何,是否觉得委屈,这份情谊,她怎能不感动。
安晴于是也认真回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