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顾夫人便匆匆叫安晴起床:“阳儿快起,昨个一时激动,忘了和你说,你裴姨惠姨她们听说你回来,早早便约了来见,今日和他们几家一道吃个饭,算是为你接风。”
裴夫人是顾夫人的好姐妹。
顾老爷原是落霞的州判,因家里人丁单薄,在落霞也渐渐住出了感情,便携了家眷定居此地。是以顾家在本地人丁单薄,没什么亲戚,倒是和以前任上相熟的几户人家时时走动,几十年来处得十分不错。特别是裴家,在落霞称得上是旺户,还曾和顾家开玩笑要亲上加亲,只是裴夫人的肚子不太争气,裴家的独苗晚了顾家七八年。于是这事只得作罢,两家依旧亲厚,裴夫人也把安晴看做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安晴一听忙起身收拾,为省得裴夫人见她憔悴又要伤感,特地调了水粉好生涂抹,又挑了条宝蓝色的裙子,配深色的比甲,连首饰都特地选了点翠的一整套。打扮好了对镜端详,倒也自觉得十分神。
进了厅堂一看,婢女们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小几上摆好了招待的干果蜜饯,堂下炭火烧得旺盛,背风的窗子通通大开,将园子里葱茏的翠柏映进屋内,令人为之神一振。
离家八年,却一点不见陌生,家中的一草一木她都分外熟悉。
环茵笑着迎上来:“小姐今儿个气色不错!昨个我叫来贵将带回来的小物件统统搬下了船,今早听闻要宴客,想着小姐需要些回礼的物事,便自作主张地把盛着金果子和琉璃果子的盒子拿了出来,不知道来的小少爷和小姐年岁如何,妥当不妥当。”
环茵说的两盒果子她有印象,是用足金和琉璃做成果蔬的样子,小串葡萄苹果,南瓜茄子等等,十分致可爱。
安晴偏头想想,与顾家交好的五六家里,今日能来的除了裴家的独苗便只有各家的小姐了。小姐们都是青春烂漫的年纪,小的不过十三,大的也才十七。那两盒小玩意讨喜的很,当做是见面礼也算妥当。于是含笑点头,又嘱咐道:“一个荷包里装上两样,另外,把讨喜的小玩意都拿出来备着吧,省的临时起意要送些什么时,现找起来失礼。”
环茵点头应了,便笑着忙去了。自回了家以后,她的笑容也灿烂许多。安晴含笑坐下,家真是个好地方,什么烦恼都可抛在一边,只当自己还是个孩子。
过了盏茶功夫,只听得顾夫人和裴夫人笑语传来,安晴忙起身迎至门口,行走中不忘理理衣裳鬓角,又拍拍脸颊,尽量做出副神开朗的样子来。
远远便见了顾夫人及裴夫人被一群下人拥着缓步而来,两人执手而行,不时窃窃私语,安晴看她们神色凝重不由苦笑。
定是她娘亲在嘱咐裴夫人不要提沈家相关!
两人走的近了,安晴便笑意盈盈地见礼,裴夫人忙抢上一步扶住,嘴里不住嗔怪:“怎么几年不见,便如此生分了?还要大礼相见,真是折煞你裴姨了!”
说着拉住安晴双手,上下打量。
安晴也趁这功夫回望裴夫人。
裴夫人保养有术,这几年没见,倒是没怎么老,只鬓边微有白发。
她打量安晴片刻,眼现泪光:“阳儿可瘦了,也长大了!”裴夫人与她爹妈一样,从小便叫她名阳儿,安晴叫她这么一叫,不由得也想起裴夫人带着她玩耍嬉闹的场景,鼻子也是一酸。
幸好裴夫人及时转过脸去,生生克制住,半晌才回头强笑道:“回来就好,你不知你爹妈有多想你!”说完似也怕气氛再次转悲,忙拉过身边少年向她介绍,“阳儿还记得福官么?你走时他才十二,转眼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安晴经她指点,才有心思打量那少年。丹凤眼狭长有神,鼻梁高直,容貌虽不出挑,但却是令许多少女心生向往的那一类型。她忍不住想起当初自己躲在闺房里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时,脑海里拼凑的容貌,大概便与此类似吧。
安晴眨眨眼睛,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与记忆中的小屁孩联系在一起。眉眼虽然长开了些,但基本的轮廓还在,安晴越看越是欣喜,这可不就是福官么,小时候还嫌福官这小字太土,硬逼着她叫他裴靖,裴郎的小屁孩么!
“这是福官?”安晴又惊又喜,“我走时你才这么高!”边说边在自己齐的高度比划了一下,“真是长大了!”说着便想像小时候那样去牵他手,伸出去了才觉得不妥,忙掩饰地抬手招呼环茵:“把那个檀木盒子给我拿来。”
环茵会意,片刻便将盒子取了过来。
巴掌大的小盒子散发着檀木的幽香,盖子上雕着祥瑞的连环纹样,做工极为细,一看便知盒中定非凡品。
“这是我在路上见了,心里喜欢的紧,便买下了。当时还怕白荒废了一块美玉,现在看来,倒像是为福官刻意做的一般!”安晴笑着打开了盖子。
只见盒子里端端正正躺着一块云中鹤的玉佩。玉质通透但颜色并不单一,纯白与墨绿掺杂,单看成色本非上品。妙就妙在匠心独具,将纯白部分雕成了一只仙鹤昂首振翅,墨绿为翅膀,浅绿为青云。青云鹤翅,莫不栩栩如生。其中寓意也是十分巧妙,本朝文官补服为鹤,但云中鹤却又有闲云野鹤的意味,无论佩戴者志在何方都解释得通,委实讨喜得紧。
顾夫人最爱玉器,对其也颇有研究,见之也不由啧啧称奇。
安晴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真是个要不得的习惯。
自从成亲后,她便也开始关注男人用的物事,见到讨喜的玩意便一定要买下来,回去偷偷为沈庭换上,不动声色地等他发现,然后一脸惊喜地抱着她在房里转上一圈,笑着点点她鼻尖夸她一句“娘子真好”。
这习惯,竟然在被弃后半年还保持着,竟然会鬼使神差地买下这样一块玉佩。
每每想起她都觉得痛——不是买不起,而是为自己不值。
与其看着心中再生怨念,不如送给适合它的人。
况且,这块玉也确与裴靖相配得多,并不算埋没辜负。
裴夫人连连咋舌,一个劲推搡:“这可使不得,区区一个见面礼便如此大手笔,这叫你裴姨如何还得起礼来!这一来二去的,倒叫我和你娘因为礼物生分了!”
“裴姨这是什么话!”安晴假嗔道,“这可是我预备给福官大婚的贺礼。——侄女日后一心守着爹娘,哪还有出落霞的心思。本地的玩意,裴姨一定是见惯了不稀奇的,因此早早备下贺礼,也算是未雨绸缪了。只是待个一年半载的再将礼物拿出来,多少觉着有些奇怪。侄女偷懒,索与见面礼并作一处。到福官大婚时,侄女空着手去吃喜酒,裴姨别翻脸将侄女赶出来啊!”
见裴夫人还要推辞,安晴稍低了声音道:“裴姨快收着,我给别家妹妹们预备的见面礼可不及这份丰厚,到时她们见了都问我来讨,就是把我卖了也给不起啊!”
顾夫人也不断帮腔,几句话惹得裴夫人笑得开怀,便也不再扭捏,令身边丫鬟妥帖收好,又将手上一只玉镯脱给安晴戴上:“你从小身子就虚,这一路舟车劳顿,更要好好将养些时日才好。可巧我家老爷最近收了些高丽的人参,我看着成色好便都给你娘带来了。这玉镯是佛山普安寺大师开的光,你且贴身带着,防着那些小鬼再近你身!”
安晴知道裴姨子,收一分要还上三分心里才舒服,便大大方方收了镯子,笑着道谢,又笑着瞥了裴靖一眼,暗示他,小子,你似乎也应该谢谢我。
裴靖从始至终一直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云淡风轻地看三个女人推来推去,好似整件事与他无关一般。见安晴看他,才笑着点点头:“那就多谢阳儿了。”
裴夫人大窘:“这孩子,从小便不肯叫姐,没大没小!”
安晴忙打圆场:“他这样叫我倒心安,从小到大,他哪次叫我姐姐不是有事相求?”说归说,还是转身偷着瞪了裴靖一眼:你小子,长这么高也没个长进!
裴靖仍是回她一个微笑,那笑容,好似无理取闹的是她一样。
安晴气闷,决定忽略他的存在。
顾夫人与裴夫人一左一右执着她手进屋,三个女人说说笑笑,好似要把亏欠了几年的话都在今天补上一般,十分热闹。
谈笑间,另外几家也带着家眷来了。安晴没有记错,今日来的四个小姐都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环茵预备的见面礼十分适合。最小的丹枫收了荷包后便迫不及待地拆开把玩,兴奋得小脸放光。令其他三位小姐都跃跃欲试,只顾及着身段还不肯造次。
只是这种气氛十分具备感染力,过了一会,稍小一些的莲清和落梅也忍不住“原形毕露”,与丹枫玩作一处,只剩最大的缪真稳重地端坐喝茶,举手投足无不恪守淑女风范。
一时间厅中充斥着银铃般的笑声,令安晴都觉着自己年轻了许多。
四家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是惠夫人的小女儿惠莲清,才十四五的年纪便已经顾盼生姿,安晴瞧着裴夫人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以帕掩口一笑。
裴靖冲着安晴笑着眨眨眼,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味道。
安晴撇了撇嘴,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待客人都来齐了,坐着闲话半晌便到了用膳的时辰,婢女们摆好两桌酒菜,夫人们带着小姐坐一桌,老爷们单独坐一桌。裴夫人不待裴靖自己选择,便硬拉着他将他按在夫人小姐的这一桌,自己却拉着顾夫人远远坐在他对面。
顾夫人与安晴对看一眼,见安晴神色如常,目光中还带着些揶揄,怕她触景伤情的一颗心便也放下,与她相视一笑,便按着裴夫人的意思依次落座。
席间安晴不禁不住偷看裴靖那边动静。
但见裴靖与左右二位小姐相谈甚欢,神情温文,面上维持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热络,逗得莲清与落梅笑得灿烂。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蓦地裴靖抬手,以食指对莲清做了个挑下巴的动作,但两人并没有真正肌肤相亲,只是离着还有几分的距离,动作潇洒流畅地虚划过去。
安晴不禁失笑,一个登徒子的浪荡动作倒叫这小子做出无限风流无限眷顾来,莫说莲清了,她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脸红心跳,平生出几分向往来。
再看莲清,许是情窦未开,虽然脸颊红了几分,但笑容还算坦然。
安晴想,她那份礼,送的倒真是时候。
几家人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题,边吃边聊,等下人撤了桌席送上清茶,竟已是未时。
裴靖知道裴夫人心思,是以接到太君眼风立即起身,含笑带着一群妹妹们离席,去园子里散步消食外加培养感情。
安晴毕竟已经嫁过人了,不好再同小孩子凑趣。再者,顶着大太阳戏鲤扑蝶,想想她都觉得头痛。于是心甘情愿地与夫人们坐在一头,含笑听着几人说着些琐碎的家务事,倒是颇有心得。
几人说着,猝不及防最小的丹枫举着一只草编的蜻蜓满头大汗地撞进冯夫人怀里:“娘,娘!你看,是裴哥哥为我做的小蜻蜓,好看吗?”
冯夫人抱着怀中的小人儿,笑得颇有几分深意:“好看极了。哥哥带你玩的开心吗?”
小丹枫大力点头,十分兴奋:“哥哥说,我的启蒙师傅同他的一样呢,都是李先生!所以他都叫我小师妹!”
冯夫人乐了:“哈,小师妹!”
顾夫人也凑趣:“哟,叫福官一说,我们小丹枫倒成了女侠!”说着便伸手作势去褪腕上的镯子。
安晴一惊,忙塞了个橘子进顾夫人手里:“娘,这橘子可甜着呢,您尝尝鲜!”
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呢,顾夫人看她一眼便已会意,吃完了橘子便笑着告罪:“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才喝了点水肚子便闹腾了。”
安晴起身扶着顾夫人,两人趁机离席。
落霞天气一向宜人,出了正月冰雪便已消融,两人从暖意融融的屋里出来,却也不觉得寒气袭人。
安晴一边走一边将席上所见描述了一遍,末了挽着顾夫人手臂微有埋怨:“丹枫最小,待到可以嫁人的年纪,怎么也得三五年的功夫。看裴姨那样子,似是恨不得今年便能抱孙子似的。您这镯子一给,冯姨因着你俩交好,以为是裴姨的意思,但裴姨却未必喜欢,一时下不来台,倒叫两家人心生嫌隙了。”
顾夫人颇惊讶地接口:“是这样?也难怪,兴许福官只是当哄小孩子玩玩罢了。我看这四家小姐中,缪真年纪最好,莲清最是漂亮,论家世是王家的落梅占了上风,这么算下来,却是丹枫最没什么了。是为娘没考虑妥当,还以为……”
安晴笑着安慰:“也不怪娘看错,若没见着福官对莲清的样子,我也会以为他对丹枫有意呢!”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便转身往回,冷不防看着一对璧人比肩而立,女的倒比男的要高出许多。定睛一看,原来是缪真站在小凳上逗鹩哥说话,不时侧头与底下护着的裴靖说笑几句。
裴靖这护花使者做得甚是尽职,一手撑墙,一手虚护在缪真腰间,微笑仍旧宽容大度,一副发乎情止乎礼的样子,难怪缪真双颊微红,眼波似能滴出水来。
顾夫人与安晴面面相觑,半晌才无奈地摇头:
“这孩子,怎么处处留情!”
“可不是,不知落霞有多少姑娘将来要为福官落泪了!”
两人再对看一眼,齐齐叹气:唉,裴夫人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