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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三章 猪猡三逃(一)

    发文时间:5/11 2013更新时间:05/11 2013

    “姐姐,在外,我做了比上一次还要充足的准备。就算是逃亡,也绝对不会让姐姐吃苦受累的。”多吉的手轻轻覆上罗朱抓握他肩头的手,满脸满眼的郑重严肃。

    视线从多吉郑重严肃的脸慢慢移走到他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罗朱觉得身体里似有暖暖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赭褐的手背上能看到两凸起的青筋,长著厚茧的手指长有力,上面布著数道或新或旧的细小伤痕,指关节大分明,手心砺、干燥而温暖。这样的一双手不如成年男人的手宽大厚实,也不如稚嫩孩童的手幼弱细滑,这双手倾向少年的手,单薄劲瘦,却明显历经过劳动的艰辛。在现代,十一二岁的男童还是在父母怀抱里撒娇的雏乌;在这个古代屋脊高原,十一二岁的男童却已经是担起家庭责任的半个男子汉了。面前的多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有著十一二岁男童应有的稚气和童真、脆弱和依赖,更有著不属於这个年纪的担当和勇气,果决和明断。

    “多吉,你陪我逃亡,那你的……你的阿兄……会同意么?”多吉和她不同,他在这个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听到她的问话,多吉郑重严肃的脸上浮起几丝黯然和冷嘲,“姐姐,你忘了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从出生起就被阿妈寄养到寺庙里的事了吗?”厚实的唇瓣抿了抿,他轻轻道,“所以打小阿兄和我就不亲。阿妈去香巴拉轮回後,阿兄对我更加不好,时不时把我关进地牢,还用鞭子抽我,有时甚至朝我挥刀。要不是我在寺庙里跟著僧人们学了些本事,让阿兄觉得我还有点用处,说不定早就……喉头哽咽无声,他抽抽鼻子,继续道,“阿兄原以为我进为侍仆可以帮他些忙,却在得知我只是想见姐姐一面後,暴怒得和我断绝了关系,勒令我不准拖累他……”他难过地低下头,晶莹的泪珠终於滴洒下来,溅落在暗朱色的锦被上,濡湿出一团小小的水渍。

    罗朱心里一痛,手上不由用劲,将多吉搂进了怀里,柔声哄道,“多吉不是一直叫我不哭吗?怎麽现在自己哭起来了?乖,不哭不哭。你是天上灿烂的太阳,是明媚的向日葵,天生就只适合笑,我最喜欢看你笑了。”平生没怎麽哄过人,此时哄起来未免有些手忙脚乱。用手擦著多吉湿漉漉的脸蛋,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特别希望多吉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能天天看到你的笑容,天天有一份好心情。”多吉的阿兄就像她的父母一样吧?明明彼此拥有著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偏偏亲情冷漠得还不如对待一条狗。而多吉又是因为她才最终和他的阿兄断绝了关系,虽然她并不是很认同多吉不顾一切的做法,但她理解他渴望抓住那份从亲人身上永远也得不到的温暖的执拗。如今,她是无论如何也抛不下这个男童了。

    “真的?!”多吉惊喜地抬起头,棕色大眼还是发红的水莹,唇瓣却咧开了大大的弧

    度,“姐姐真的特别希望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真的喜欢天天看到我的笑容?”

    “比珍珠还真!”罗朱笑著将他眼睑下的两滴泪珠抹去,“我这就起床和多吉一起走,以後还要靠多吉照顾了。”

    “没问题的,姐姐,多吉会比照顾小羊羔还要心地照顾你。”棕色大眼灿亮得好似天上星辰,闪烁著粼粼暗金光点,“姐姐,多吉还要每天笑给你看,让你天天都有好心情,让你越来越喜欢多吉,最後心甘情愿地嫁给多吉。”

    罗朱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拧拧多吉的脸颊,玩笑道:“在托林寺里我就说过等多吉长成男子汉,只要不嫌我又老又丑,就嫁给你。”

    “一言为定?”多吉弯弯的棕色眼眸盛满了灿烂阳光。

    “一言为定。”罗朱不以为意地笑著点头。

    “那我们击拿盟誓。”多吉伸出右拿,憨滹可爱的脸蛋上有成人的严肃认真,也有孩童的调皮狡黠,“这样姐姐才不会将我轻易遗弃。”

    罗朱愣了愣,在多吉顽皮稚气的眨眼中看到了潜藏的忐忑不安,心里不由又是一紧。多吉……是在害怕她有一天会丢下他离去吧?如果击拿盟誓能安他的心,那麽她愿意照做。想到这,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掌和多吉在空中啪啪啪连击三拿,定下足让她後悔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神圣盟誓。

    在多吉的协助下,她迅速穿戴好衣袍,只是皮袍上的贵重织锦和水獭皮镶毛被多吉用刀全部拆下来,变威了普通的光板皮袍。两边辫梢系的几颗镂银红珊瑚珠也全部取下,当她正要把缠绕在左腕上的青金石念珠取下时,却被多吉制止。

    “姐姐,经过了法王加持的念珠会保佑你不受魑魅魍魉侵袭,这好东西还是带走吧。”他将念珠抹到她的手腕上部,用袍袖严实遮盖住,“你瞧,戴上去点,就不会被人看到了。”

    罗朱对此没有异议,从内心来讲,她对这串青金石念珠也是格外喜爱的。等到手、脸和脖子都抹上了改变肤色的防风防晒油脂後,乍一看,就是个身材有些瘦弱的家境普通的博巴女人。而在她抹油脂的时候。

    “姐姐,走吧。”见罗朱弄妥当了,多吉拉起她的手,扯著她向门帘走去。

    才走出两步,罗朱突然出声:“等等。”

    多吉顿住脚,疑惑地看向她。

    “多……多吉,我……我还是害怕。”她抿著唇,涂成蜜褐色的脸庞染上了恐惧,“释……释迦说,要是我逃了,被捉回来後,王会……会砍断我的脚筋,让我一辈子也没办法走路。”

    “释迦?”多吉直接忽略後面的内容,重点关注在了这个称呼上。

    “释迦就是烈·释迦闼修队正大人,他……他不允许我喊他烈队正大人。”罗朱呐呐解释道,不明白为什么在多吉怪异不解的目光下,自己的脸会忽然泛起轻徽的灼烫,“多吉,我会被砍断脚筋,你呢?要是被抓回来,你——”她无法想象禽兽王会用怎样残酷的手段将多吉活活折磨死。托林寺一次的惊骇就够了,她实在不想再来第二次,那次她可以用身体交换,这次呢?她好像再没有什麽东西能够交换了。

    可笑,临到要逃跑了,她才忆起凶兽撂下的狠话,忆起禽兽王的残忍恐怖,才突然开始胆怯起来。不,不止是胆怯,内心深处竟然还潜藏著一丝不舍,一丝留恋。

    多吉眼中的不解随著她的话荡漾成两汪明丽潋滟的湖水:“姐姐,你不用怕,我保证这次我们一定不会被抓回来的。”普兰奴隶暴动的背後值得彻查的地方太多,何况他还亲自动手设了些绊脚的障碍,等王和烈队正忙完回富,他早带著喜欢的女人逃到天边去了。而法王,呵呵,好像正忙著朝圣转山转湖,本无暇顾及他的动向。论武力,他只是个普通的一流武士,可论藏匿,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听到多吉信心十足的保证,罗朱的脸上不但没露出喜色,反而越发沉默了。目光掠过屋内四角的暖炉,宽大床榻上凌乱的厚实被褥,掠过摆了羊皮卷和笔墨的矮腿长案,被羊绒帘子隔著的浴间,心晦暗而苦涩,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沈重得迈不动。

    如果真的像多吉保证的一样,决不会被抓回来,那庞从此以後就再也见不到禽兽王和凶兽这两个与她爱欲缠绵过的同母血脉兄弟了。

    他们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这喜欢会持续多久,但她知道他们这时是真的喜欢她。如果不是喜欢,那样残冷腥佞的凶兽怎麽会对她体贴入微,百般怜爱?如果不是喜欢,她又怎麽可能从那样恐怖残酷的禽兽王手中完整地存活下来,甚至被他当威宝贝一般时时搂在怀里宠爱?逃了,意味著她再也享受不到那种被男人呵护宠溺的滋味;逃了,也意味著她再也见不到那个喜欢戏弄欺负她,却又慈爱温柔得像父亲一样的魔鬼法王,他……等不到她了。心沈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似千万只蚂蚁在细细密密地啃噬著,难受得很。

    “多吉,如果……如果我们等到王对我厌倦了再逃走,是不是……是不是会更顺利些?”她期期艾艾地吐道。

    多吉没有回应,只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神情逐渐黯淡下来,眼眶微微发红,厚实的嘴唇抿威了一条倔强而委屈的直线。

    ☆、(14鮮幣)第二百三四章 豬玀三逃(二)

    这样的多吉让罗朱恨不能狂扇自己几十个耳光,眼圈瞬间也红了。多吉用命来帮助她逃亡,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浇下一盆凉水,简直就不是个东西。

    “对……对不起,多吉,我只是……只是……”她羞惭地低下头,不停地抹泪。她说不出不走的话,也说不出快走的话,心里像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艰难地拔河,乱成了一团麻。

    “姐姐,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身体被轻轻拥进一个不算宽阔的怀中,“我知道王和烈队正现在喜欢了姐姐,姐姐会舍不得离开他们也很正常,没关系的。姐姐既然不愿逃,那我便继续留在王里当侍仆,只要每天能见姐姐一面就满足了。”耳边传来多吉贴心的软语。

    “不!”罗朱抓住他的袍襟,冲他使劲摇头,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哭诉道,“多吉,我想逃的,我真的想逃。他们淩虐我、折磨我,我怨恨他们,害怕他们,怕过这样血腥恐怖,被随意奸又没有自由的日子;怕他们对我的喜欢不知道什麽时候就没了,落个连屍体都找不到的下场。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想起他们对我的好,突然生出了不舍。”哭诉里逐渐带上迷茫和慌乱,“多吉,我想走却走不动,我该怎麽办?你帮帮我,求你帮帮我。”此时,她忘记了多吉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竟无助地向他乞求起来。

    “姐姐,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想办法。”多吉收紧手臂,用力抱着她轻颤紧绷的身体,连声安慰,棕色瞳眸里却在罗朱拭泪时涌出森森的诡笑,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罗朱拭了一把泪又看向他时,才皱着眉,迟疑道,“姐姐,你看这个办法行不行?你口述王、烈队正在这大半年中对你的好和坏,我帮你逐条记下来,你将好坏比较之後再决定是逃还是留。”

    罗朱眼睛陡然一亮,多吉的话好像黑夜大海中的一座灯塔,为她指明了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心里的迷茫和无措顿时消失大半。没错,现代心理学中也有类似的方法来测试心理,帮助人抉择。

    “这样行……行吗?会不会害我们被捉?”她擦掉泪,怯怯问道。办法是好的,但耗费时间,她不知道他们耗不耗得起。试问世上还有谁会在危险十足的临逃跑前做例举题来决定跑与不跑的?光是想想,都觉得荒谬蛋痛,恐怕也只有多吉才会容忍她的荒唐了。

    “行的。只要不听到过大响声,那些侍卫和侍女的意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恢复,王的寝殿没谁敢擅自闯入,姐姐安心口述吧。”多吉半搂半拖着她来到长案前盘腿坐下,大刺刺地取过一张空白羊皮卷,拿笔蘸蘸混了金汁的墨,“姐姐,先说他们对你的好。”

    看到如此淡定的多吉,罗朱紧绷不安的心也奇异地平静放松了。多吉自小寄养在寺庙里跟随僧人修行,能识字写字她一点儿也不奇怪。搭眼瞅见床榻上专为她特制的厚软被褥,思绪慢慢陷入回忆。

    “最开始,是释……烈队正一边烙下奴印,一边提醒我不能昏过去,後来又提醒我决不能爬上王的床榻。进入王前,请了医者给我治疗被獒犬抓伤的手臂。被关进地牢後,他来探监,给我带来了被褥和吃食……王抛摔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让我睡他的床榻,设了暖炉,铺了厚实的被褥,给我灌药、喂我吃虫草茶,吃古突,带我看冬季法会……”随着她的诉说,多吉洋洋洒洒在羊皮卷右侧写下近十条。

    “姐姐,还有吗?”他看着眉头皱紧,正挖空心思回忆的罗朱,轻问道。

    罗朱把脑袋里的记忆淘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无奈地摇摇头:“多吉,开始记录他们对我的坏吧。”

    “嗯。”多吉轻声笑应,笔尖蘸了满满的金黑色汁。

    说起禽兽对她的坏,那是信手拈来。无需过多努力回忆,罗朱张口就道:“烈队正最先淩虐我,踩我後背,把长刀在我脑袋边威胁我。用铁烙我奴印,撕破我的衣袍猥亵我。欺负我饿,拿一骨头羞辱我。在我遍体鳞伤地爬出暗道时,毫不留情地摔我。当着我的面和侍妾交合,污染我的视线和心灵,还踢我的朋友。王一回,初见就想把我摔死。他们让我住獒房,和獒犬吃一个盆子的食物,吃不饱,穿不暖,夜里没被子盖,受饿受冻。三不五时地就在我面前上演酷刑,折磨我的神经,摧残我的意志。掐我的舌头,喝我的血,强暴我……”越说罗朱的面色越沈,情绪也越激动。

    多吉奋笔疾书,将零散的语言进行组织和渲染,几乎就没中途休息过。眼看着一卷羊皮已经写完,女人还在愤慨地滔滔不绝,他连忙出声:“姐姐,写不下了,等我换一张羊皮再说。”

    “不用换了!我们这就走!”罗朱猛地拍案而起,瞪大的眼睛里红丝密布。她是不怎麽认识古藏文,不过偌大一张羊皮卷,右侧对她的好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小块儿,其余地方满满当当都写着禽兽对她的坏。这说明什麽?还用解释,还用犹豫麽!

    上面的每一条都是看着多吉书写的,虽是看不懂,但哪一条写的是什麽内容都是由她亲口述说的,仿佛深深地刻进了脑子里,刻在了心中。所有相遇後的记忆铺天盖地地翻涌袭来,冲击着她的灵魂,淩迟着她的神经。

    口胡!她怎麽能淡忘了禽兽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羞辱和淩虐?怎麽能被那一点点不确定恒久的好给迷惑了心神,生出那麽多不舍?瞧瞧,他们嘴里说喜欢她,说是遵循博巴人古老的共妻婚俗,可有谁说过一句娶她的话?没有,没有谁说过半个字!禽兽王当着她的面说她是他们共享的女奴!他们只是打着共妻婚俗的幌子一起玩弄她而已!所有的温柔絮语、热情缠绵都是骗人的!她不是一直警告自己要守好心吗?怎麽能把禽兽的温柔缠绵当了真,不知不觉地卸了防御,无意识地放任自己沈沦依恋?要知道当美丽的肥皂泡沫被戳破消失後,等待在前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浑身一阵热一阵冷,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该生出的难受和不舍被难以言喻的惧、恨和悔吞噬,她突然抬手朝自己的脸颊狠狠扇去。

    啪──

    “叫你犯贱!”伴随着响亮耳光的是恶狠狠的啐骂。

    啪──

    “叫你犯贱!”

    多吉惊怔地看着罗朱的自虐举动,在第三个耳光快要落下时,终於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发颤的身体用力禁锢在怀中,有些气急败坏地喝问道:“姐姐,你疯了吗?为什麽打自己?”女人染成蜜褐色的脸颊上依然能看到数清晰的指印,足见其自虐的手劲之大,一点也没留情。

    “多吉,我没疯,我只是恨自己没把心守好,恨自己太犯贱。我们走,快走,我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了。”罗朱将头埋进多吉的膛,呜咽道。留下来的话,她一定守不住自己的心,一定会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犯贱,最後完完全全喜欢上那些禽兽。她害怕那样,害怕得不得了。

    “好,我们走。”多吉抚着她发烫变肿的脸颊,心实实在在地疼了,颇後悔起自己出的这个主意。他本意只是要唤起女人对王和烈队正的怨恨,斩断她的犹豫不决和初萌生的喜欢感情,却没想到事态发展会过了头,这女人竟连她自己也恨上了,居然狠下心肠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不愧是他喜欢的女人,能对敌人狠,也能对自己狠,这股剽悍劲儿深得他心。

    抱着怀里转眼变得柔弱可怜的抽噎女人,他大步迈向寝殿门口。在撩起门帘的刹那,禁不住回眼望了望摊开在案桌上,写满字的羊皮卷,天生上扬的唇角浮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王,烈队正,不知你们看到我和姐姐留下的临别礼物後会有怎样的表情?又会有怎样的感受?

    ☆、(17鮮幣)第二百三五章 豬玀三逃(三)

    休憩在獒房内的一头雪獒和一头棕獒僵硬地伏卧在毡垫上,对突然溜进獒房的两个人类毫无任何反应,显然也失去了意识。

    暗道口藏匿在獒房左侧壁角处。多吉让罗朱先坐在靠门边的一块毡垫上等着,自己径直走到壁角,小心地移动着上面的毡垫、牛皮和层层干草。

    暌别数月,再度进入獒房,淡淡的屈辱感和熟悉感一同涌上心头。罗朱环顾獒房,那些和格桑卓玛一起在獒犬爪牙下取食,腹间取暖的日子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格桑卓玛,个真正进入她心的美丽女孩儿,现在过得可好?算算时间,应该快要生孩子了吧?不知道以後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眼睛不由湿润酸胀起来。

    想到格桑卓玛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阿兄紮西朗措。分离大半年了,紮西朗措的面容在心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只牢牢记住了他是个对她说喜欢,也是唯一一个对她好得无可挑剔的男人,好到能让她安下心来和他一起搭夥过日子。如果没有那场领主之战,他不会下落不明。不,也幸亏他提早失踪了,不然就会沦为禽兽王的奴隶,过着生不如死的屈辱日子。她不信神佛,却愿意为了他用灵魂祈求屋脊高原上所有的神灵将庇护赐下,让他平安活着,平安地回到紮西家。

    她从毡垫上起身,脚步轻巧地走到僵卧的雪獒身边,轻轻抚着毫无一杂毛的洁白而厚密的毛发。这头雪獒是忠实追随银猊的下属,模样看起来可爱无害,实际上却凶残冷无比。她清楚地记得在王山顶上,它啮咬吞吃奴皮,贪婪舔舐沾血积雪的可怕模样。但是它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不止是它,獒房内的所有獒犬都没有伤害过她,在她面前,它们比猫儿还乖巧柔顺。只因,她是头獒银猊圈养的最宠爱的獒奴。在那麽多头獒犬中,她最喜欢的是智力近乎妖孽玄幻的银猊。格桑卓玛曾说“獒犬是博巴人的守护神,头獒银猊就是罗朱阿姐的守护神。”她信这话,要是没有银猊看护,她早就到香巴拉轮回去了。可惜银猊现在在练兵场备战,她没机会和它告别。酸涩在心中涌动,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快过来。”墙角边传来了多吉压低的催促。

    “来了。”她抹抹眼睛,留恋地拍了拍雪獒的头,悄悄挪移到多吉身边。

    多吉撬开一块铺着层夯实泥土的石板,仅容一人进出的暗道口出现在眼前。洞口黑黝黝的,冷冷的,好像一张望不到底的大嘴。

    “姐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不会後悔?”多吉与她并肩蹲着,一齐看向暗道口,轻声询问。

    罗朱侧头看看他,又转过头望着黑黝黝的洞口,沈默了许久,才幽幽道,“多吉,我逃,是因为采用你说的办法後,人终於清醒了,发现他们现在对我的好抵不过曾经的淩虐和折磨。一旦细数过往,心里的怨恨恐惧就远远超过了不舍。还因为──”她顿住,又沈默了好一会儿,微微叹息,“以你的年纪,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会懂。”

    “姐姐不说,又怎麽知道我可能不懂?”多吉伸手扳过罗朱的肩,正色道,“姐姐,把你心里的话都告诉我好不好?即使不懂,我也喜欢听你说心里话。而且我会慢慢长大,总有懂姐姐的一天。”

    罗朱挑眉笑了:“多吉,你真不太像十一二岁的孩童,能认识你,得到你的喜欢,是我的幸运。”

    “能遇见姐姐,也是我的幸运。”多吉也绽开一朵灿烂的微笑。

    她抬手上自己肿烫疼痛的双颊,眼睫微垂,低低道,“我的父母曾经很相爱,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争吵、打架、冷漠分离,各自去寻找新的爱人。後来,他们再度相遇,才发现心中的那份深爱从来就没消失过。於是,他们背叛了新的爱人,像两条藤蔓一般不顾一切地相缠相绕,直到死亡。在他们如毒似火的爱情中,我作为美丽的结晶大概只存在了四年。然後变成出气筒和累赘,再来就什麽都不是了。他们争吵也好,打架也好,冷漠也好,再度相爱也好,眼中都只看得见对方,看不见蜷缩在角落的我。我用尽办法也得不到他们的关注,无法提醒他们记起我的存在。自懂事起,我要麽一个人守在屋子里等待着,要麽独自在外面徘徊,日子久了,心凉了,也就习惯了。”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的生活,那些过往她很少回忆,但每忆起一次,心情就沈重而压抑。现在,她终於还是忍不住向人倾诉了。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是个不太懂世情的孩童,所以让她放下了戒心,“多吉,站在父母的墓前,想着他们感情,我决定今後找个看得顺眼又对我不错的普通男人过日子就行了,什麽爱啊,情啊都太可怕太伤人了,不要最好。”

    “姐姐,你逃,还因为你怕自己喜欢上他们,这也是你最怕的对不对?你使劲扇自己耳光,痛骂自己犯贱也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介於少年和孩童的清澈明朗声像微风轻柔地拂过面庞,吹进晦暗沈郁的心,罗朱一愕之後微微笑道:“对,原来多吉听懂了。”

    “姐姐不要把我看成傻子了。”多吉不服气地努努嘴。

    “我怎麽会把多吉看成傻子?多吉可是世上最懂事的男孩。”罗朱呵呵轻笑两声。多吉的生活和她一样无人关注,所以比起同龄人更早熟吧?还真是她小觑了他的心智。她放开捂住脸颊的手,吐露出最真实的心声,“没错,我除了对他们怨恨难消外,最怕的是喜欢上他们。怕过了几年後,我和他们对彼此的喜欢都没了时,会走上和我父母一样冷漠背离、相爱相杀的路。不过他们身居高位,我低入尘埃,最後落个悲惨下场的只会是我。”眸光流转,她自嘲道,“当然,或许我也太自以为是了。他们那种位高权重的男人的喜欢可能更多的是把我视作一个有趣的玩物在疼爱喜欢,我曾笃定的真心喜欢说不定只是虚妄可笑的错觉。”倾诉果然是释放压抑的最好的方式之一,心里的晦暗沈郁在倾诉中渐渐变淡了。

    虽然十分不待见那几个男人,但听到这里,多吉还是禁不住对他们致以了少得可怜的同情。在他的了解中,除了权势,王就没对哪样东西上过心。就算真的将这女人视作有趣的玩物疼爱喜欢,她也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烈队正好像很久都没在别的女人身上发泄过男人的欲望了吧?家里的女人全都赏赐给下属了,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大眼瞪小眼。嗯,这女人没怎麽提到法王。不过他知道法王救她的方式和当年救他的方式完全是两回事,在她身上,法王耗费了大量的珍贵药物和法力。而当初对他,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试炼蛊术的材料。他能活下来,全托了神佛的庇佑。啧啧,但他是不会对这女人提一星半点的,就让她认为他们的喜欢全是虚妄可笑的错觉好了。

    “或许在怨恨真正淡化後,在老了以後,想起他们的好,我会懊悔自己当初为什麽不鼓足勇气去试着爱上一次?但现在──”罗朱抓下握住她肩头的多吉的手,浅笑如花,“我不想一直怀着怨恨、恐惧、屈辱和不安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地待在他们身边,那样会让我觉得很累,也很贱!我不怕将来後悔,只知道现在逃亡了,我不後悔。”

    “姐姐,你才不贱,你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以後我和你相依为命,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多吉反握住她的手承诺道,棕色大眼里盛满了明媚阳光,犹带几分稚气的憨淳可爱的脸庞竟然流露出让人心安的坚定和认真。

    “嗯。”罗朱轻应。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感到有种温馨的默契在发芽、滋生。

    多吉先让罗朱下了暗道,然後把干草、牛皮和毡垫按照原样覆在石板表层的坚硬泥块上。骨节劈啪轻响,以诡异的身态钻进只露出了一小半的暗道口,再轻轻将半抬的石板盖上。若是从獒房中看,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姐姐,暗道里很黑,路又不平。我天生能在黑暗中视物,背你走吧。”

    不等罗朱回应,多吉已将她强行背到了背上。她吓了一跳,赶紧挣紮着试图下来,低声叫嚷:“多吉,你背不动的,快放我下来!”开玩笑,她一个成年女人哪能让个十一二岁的男童背着走,就算不担心压垮童工,也担心自己被摔翻。

    “姐姐放心,我不是说过曾随托林寺的僧人学了些本事吗?身上的劲儿比一般的成年男人还大,背得动姐姐的。而且姐姐你呀,比我平日背的牧草还轻,该多吃点东西再长胖些才好。”多吉轻松地将她往上耸了耸。

    脱了衣袍,她的身上已经到处都是了好不好?再长就真成猪了。罗朱翻眼腹诽後妥协了,既然多吉都说能背得动她,那她也就厚着脸皮安然当个剥削阶级了。毕竟这暗道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森森的,寒碜得吓人。

    “姐姐,把头伏低,小心碰着。”行了几步,黑暗中又响起多吉的叮嘱。

    “知道了。”罗朱应着,将头贴靠上多吉的後颈。多吉背上的温暖穿透衣袍,一直浸透到心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干脆地放弃那种备受男人疼宠的滋味,除了对多吉说出的种种原因外,还因为有贴心能干又喜欢她的多吉陪着她一起逃亡。

    以後就和多吉相依为命地生活吗?感觉……似乎比享受禽兽和魔鬼的疼宠还要好。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原本因离去生出的如蚂蚁噬心的难受被多吉後背上散发的温暖逐渐消融,化成水悄悄渗进心渊深处。

    她从小就是个凉薄自私的人,禽兽和魔鬼要真有本事就来咬她一口好了。只要命无碍,她还不怎麽怕被砍断脚筋。

    作家的话:

    罗朱童鞋和禽兽王他们的思维就不在一个平面上,所以注定了她的逃亡,也注定了禽兽王他们滴悲催。↖(w)↗

    ☆、(14鮮幣)第二百三六章 豬玀三逃(四)

    当罗朱在多吉的帮助下从狭窄的暗道出口钻出来後,才霍然发现身边的环境有些眼熟。原来兜兜转转,这条隐秘暗道的出口居然也在努日笼沟中,只是比起当初银猊带着她从石窟中钻出来的那条暗道要狭窄得多,出口也要隐蔽得多,有效避开了兵士的视角。

    天上不时掠过一两只体型巨大的秃鹫,有可能不是禽兽王驯养的,也有可能是周围的灌木太密导致其没看见,总之并没有对他们发起攻击。他们连滚带爬地翻出努日笼沟,终於顺利脱离了王兵士的驻守范围。

    在王城一处偏僻的背风山坳,有一匹不太高大却很强健的棕褐色马儿正悠闲地低头吃草。马儿背上安放着朴素的加长毛毡马鞍,马鞍後面驮着一个大包袱。

    “姐姐,上马。”多吉身上的侍卫盔甲早脱在了暗道里,眼下也是一身普通的光板皮袍,只在腰间比罗朱多围了一件看起来有些臃肿的光板皮袍。他为罗朱拍了拍沾染在皮袍上的尘土,一把抱起她利落地翻身上马。

    “啊──”罗朱猝不及防,小小地惊呼一声,反地抓紧多吉的袍襟。对多吉那身比成年男人还要大且持久的劲儿她已经淡定地接受了,对自己的劲儿还不如一个十一二岁男童的悲屈事实也已经淡定地接受了。

    多吉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而得意地笑出声,换来罗朱的瞪眼。在不具丝毫威胁的嗔瞪下,他勉为其难地止住了笑,从袍囊中掏出两顶男女毡布帽。女帽的顶部拼镶着鲜艳的布块,男帽的布块颜色要沈暗些,边缘都镶嵌了一圈不值钱的灰兔毛,帽两侧和後面有可收可放的布搭。他把女帽戴在罗朱头上,男帽戴在自己头上,再将两侧的布搭从前面交错後扣到帽子後面,压住後面的布搭,完全遮住了面庞和脖颈,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这副骑马装扮在高原上很常见。

    “姐姐,坐好。”蒙好脸後,他伸臂圈住罗朱的腰,催马跑动起来。

    “多吉,马儿又驮我们,又驮包袱,会不会太累了?”罗朱抓着马鞍前专为她设计的扶手,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会累着的。这马是大元马和大宛马杂交出来的,脚力和体力都好得很。”多吉对罗朱介绍起马的由来,“明明是匹好马,却不知为什麽成了流浪草原的野马,後来和我做了朋友,我给它取了个格拉的名字,经常骑着它到处跑。”

    “格拉是公马还是母马?”

    “母马,它很具灵的,有时候可会撒娇了。”

    在闲适的一问一答中,他们便由僻静处进入了繁华的王城中心。罗朱瞧瞧依旧气定神闲,毫不喘气的格拉,怕它累得跑不动的担忧彻底放下了。

    四月,被冰封的阿里开始热闹起来。街道上人来人往,本地商贩、外域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於耳,不时还有人赶着牛羊经过,当然,也有很多像他们这样骑马的人。

    多吉策马专捡比较空旷的副街小跑,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王城内城门。《古格法典》规定,除非事态紧急,奴隶、平民和一般贵族是不能骑马出入城门的,违反规定者格杀勿论。两人下了马,牵着马混在来往的商贩和百姓中慢慢走出王城内城门。上马又小跑了片刻,又下马牵马步行,再接再厉地顺利出了外城门。

    多吉抱罗朱上马後,狡黠地冲她挤挤眼,自豪道:“姐姐,你瞧,我带你出王城了。”

    “是啊,我们终於出王城了。”罗朱回他一个淡笑。在耀目的阳光下,眯眼回首眺望依山而砌的巍峨城墙和翻飞的五彩旗幡,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终於,她终於远离了那座血腥王,且再也不会回去了。浑身像是突然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许多,甚至觉得周围空气的含氧量都高了不少。

    再也不见了,禽兽王。再也不见了,凶兽。再也不见了……魔鬼法王。

    罗朱默默道别时,多吉抖开腰间的光板皮袍,将她和自己一起裹好,又用皮绳缠紧。而这件被当做皮兜使用的宽大光板皮袍,则是扯去了黑棉布面子的侍卫皮袍。

    这次罗朱是面对多吉坐在马背上的,她觉得自己好像处在袋鼠妈妈的育儿袋里。後背是厚实的皮袍裹着,正面是多吉温暖的身体贴着,她的手可以在皮袍兜里抱着多吉的腰背稳定身形,也可以伸进多吉的怀里取暖,比被禽兽王蒙头蒙脑地严裹一气舒服多了。不过──

    在看到许多陌生人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时,她尴尬地扭了扭身体,不好意思地低声问道:“多吉,你这样兜着我会不会很难看?不会对你骑马造成不便吧?”

    “格拉全速跑起来後风会很大,也有些冷,这样兜裹着,姐姐才不会觉着冷。”多吉憨淳的笑容灿烂明亮,“而且我的骑术很好的,没觉着会不方便,姐姐不用多想。”

    呃,多吉没正面回答她个问题,估计这兜人骑马的模样铁定很怪异难看。不过既然多吉都不在乎,那麽她也没必要过多在乎形象问题了,温度比风度重要。何况布搭在脸上一蒙,谁认识谁啊,就算脸红成猴子屁股也不会被人瞅见。调试心态後,罗朱释然了,坦然了。

    多吉拉起缰绳,笑盈盈地询问:“姐姐,我们去哪儿?”

    罗朱想了想,禽兽王要在五月征战位於古格西面的拉达克,那麽他们就不往西凑热闹寻晦气了。

    “多吉,向古格南面走吧。我想去转转冈仁波钦神山和玛旁雍措圣湖,然後翻越喜马拉雅山,到天竺和尼婆罗看看。”中原在元朝的统治下,等级制度太森严,不适合她居住。古代的屋脊高原太野蛮血腥,割据动荡,也不适合她居住。不如到佛教的发源地看看,要是合适人居,暂时当个侨胞也行。

    四月正是转山转湖的好时节,这女人想要去转转神山圣湖也无可厚非。不过,法王在几天前就启程去朝圣转山转湖了……嗯,山大,湖广,又错了好几天,应该不会那麽凑巧地碰上。喜马拉雅山他翻越过八次,天竺和尼婆罗去过五次,也应该不会出什麽问题的。多吉暗暗斟酌了一番,决定依照罗朱的提议进行逃亡。

    “行,就这麽定了。”他抖抖缰绳,双腿用力在马腹上一夹,轻喝一声,“格拉,快跑!”

    母马格拉随着轻喝,撒开蹄子在草原上狂奔起来,转瞬就将和他们一起出城的人甩得老远。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风声,罗朱和多吉的身体之间突然响起了不和谐的咕噜声。他们彼此对看一眼後,齐齐看向了声音的发源处──罗朱的肚子。

    肚子,罗朱额头滑下数黑线,沈默片刻,呐呐道:“多吉,我肚子饿了。”吃的东西全吐光了,早在昏迷噩梦时她就觉得饿,只是醒来後一忙就暂时忽略了。现在身心都放松了,原始的本能也就冒出了头。

    多吉强忍住笑意,单臂揽在皮兜外,稳住罗朱的身体,欢快道:“我袍囊里的布袋中放了好几个糌粑,姐姐自个儿伸手掏吧。要是怕噎着,系在腰间的皮囊里装着煮了的羊。”呵呵,真是有趣的女人。自私凉薄、狠劲十足,对情爱是不敢提但放得下。整个人看着娇弱软嫩却不会有无依感,有时还会犯些可爱的小迷糊。从她主动袒露的过往和心声可以毫无悬念预测出喜欢上她的男人会很辛苦,不过他不怕辛苦。不管怎麽说他了解她的过去,她的内心,今後遭受的辛苦一定会比那几个男人少很多。

    对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罗朱是毫不矜持地伸手探进了多吉的袍囊。一番鼓捣,真从其中一个布袋里出了微温的糌粑。卸下他腰间的牛皮囊,扒开塞子,一股暖暖的青茶香直冲鼻子。她一手握糌粑,一手握皮囊,心里流泪了。这是怎样一个能干细心到妖孽的男童啊?人家嘴里说的照顾真不是随便说说,是切实体现在了行动上。而她这个被男童照顾的成年女人,不但没有生出羞愧,还可耻地感到了安心和享受。

    她解开面上的布搭,一口温糌粑,一口热羊,对和多吉相依为命的逃亡之路充满了美好的向往。

    ☆、(17鮮幣)第二百三七章 草原過夜(一)

    太阳渐渐西斜,余晖将葱绿的草染成温暖的金色,可真实气温却与视觉截然相反,随着黄昏的降临变得越来越低。呼啸的大风中含带上蚀骨的浸寒,两只脚和裸露在皮袍外的小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罗朱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身体蜷缩在皮兜里,头倚靠在多吉的颈窝处,头顶上盖着一块遮风的毛毡。她小心地撩开毛毡,正巧看见多吉的下巴。那下巴弧度完美,线条明晰流畅,有稚气,也有英气,还似乎蕴藏着一股子憨然倔强。

    这个才十一二岁的男童与现代社会的同龄孩童截然不同,他从小经历着恶劣高原环境的考验,忍受着血缘亲人的冷漠,早早地磨砺出山一般的意志。他挑起带她逃亡的重担,不但没有让她觉得惶然,反而给她一种很可靠很安心的感觉。以後,她将和他相依为命,不知这算不算是穿越到屋脊高原沦为奴隶後的唯一福利?

    “咦,姐姐醒了呀?”头顶传来的明澈晴朗声讶异里含满浓浓的欣悦笑意。

    她微微往後仰身,抬起头,正巧对上多吉笑睇下来的棕色大眼。犹如敛锁了圣湖春水的瞳眸铺洒着一层金色的暖阳,变成璀璨的金棕色,里面倒映的全是她的身影。

    “醒了。”她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身体暖洋洋的,连冻得麻木的腿脚好像也生出了一丝暖意。双手不由自主地环抱上多吉的後背,唇角溢散出由衷的浅笑,“多吉,我们跑了多远?”

    “再跑一百多里就能抵达玛旁雍措圣湖。”多吉紧了紧揽抱着她的左手臂,“姐姐放心,我在中途拐进了没有人烟的荒路,这条路只有我知道,即使王提前回发觉你逃了,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追。”

    “嗯,我相信多吉是最能干的。”罗朱将脸颊贴在多吉劲瘦单薄的膛上,感受着从厚实皮袍下透出的浅浅温暖,“多吉,我又饿了。”草原上虽然还是一片金黄的灿烂,但她知道如果按现代时间计算,这时差不多是晚上七点过了。

    多吉抬头看看天色,低头对罗朱道:“姐姐,糌粑和羊都冷了,不好吃,你再忍忍,等寻到一处好地方後我们就休息。”

    “都听多吉的。”罗朱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安静地抱着多吉。

    大概又跑了小半个时辰,随着金色余晖的逐渐黯淡,格拉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最後竟是由狂跑变成了小跑。罗朱从毛毡下探出头来,缩着脖子打量起四周环境。

    右侧有一群看似离得很近实则距离颇为遥远的山脉,山顶的雪亮中染着一层淡金,红却没有刺眼亮光的太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西方的天空布着大片大片紫金、橘红的瑰丽云霞。草原上镶嵌着七八个水泊,大的四百多平米,小的八九十平米,一条透明的小溪将这些水泊串起来,从草原上蜿蜒淌过。清淩淩的水面上倒映着岸边的水草灌木和天空的绚烂云霞,显得五光十色。偶尔,会见到一两只还没休憩的白色水鸟从水泊上一掠而过。

    “姐姐,我们今晚就歇在这儿。”

    在格拉走到一块地势略高,地面较为干燥的草地时,多吉勒住马,说道。

    罗朱点点头,她虽然没有驭马,但也觉得十分疲累。尤其是腿脚,再不活活血,说不定就废了。

    多吉呵呵一笑,解开包裹着彼此的皮袍,抱着她利落下了马。甫一落地,罗朱的身体就直往地上扑。

    “小心,姐姐。”多吉惊呼,在她即将砸向大地的瞬间及时将她捞回怀中。

    罗朱靠在多吉怀里,两条腿儿虽是冷得毫无麻涨酸疼的知觉,却颤巍巍地怎麽也支撑不了身体,只好对多吉苦笑道:“多吉,我……我站不了。”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了,长时间的骑马等於是遭受虐人的酷刑,不由打心眼里佩服起那些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尼玛真的是彪悍骁勇啊,难怪宋朝会被蒙古人灭了,明朝会被女真人灭了。

    “姐姐是次骑这麽久的马吧?”多吉一怔,继而了然。赶紧将手里的皮袍铺在草地上,让罗朱坐下,又脱了身上的光板皮袍,往她身上围裹。

    “多吉,我不冷,你快把皮袍穿回去,别冻坏了身体。”罗朱连忙拒绝。

    “姐姐,你忘了,我天生不怕冷。”多吉咧开厚实的唇瓣,棕色的大眼笑得弯弯的,可爱的脸蛋散发着纯净憨然和灿烂灵慧,“姐姐,你只管坐着看多吉搭帐篷就行了。”说话间,已用皮袍把罗朱围了个严严实实。

    罗朱捉着袍襟,蠕蠕嘴,最终咽下要帮忙的话,干笑着点点头。身为一个即将年满二十一周岁的成年女人,继被多吉背着走出暗道之後,再次可耻地安坐在皮袍上当起了旁观者。其实也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作为一个目前连站都站不了的废物,她想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不要给能干非常的多吉添乱好了。

    裹在身上的皮袍带着多吉温暖的体温,夹杂了高原人特有的淡淡牛羊腥膻,还混杂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一点也不刺鼻。在地牢里初次见面,多吉便一见如故似的对她照顾有加,亲热无比。後来在托林寺第二次见面,更是违逆了法王,背弃抚养他长大的寺庙,带着她出逃。虽然那次逃亡并没有成功,她也为拯救多吉,自愿向魔鬼法王和凶兽献出了身体,但多吉对她的好却渗进了她的心,牢牢地盘踞着一块地方。第三次见面是在禽兽王的寝殿中,多吉匪夷所思地出现在她面前,唤醒了她逐渐沈迷在禽兽王和凶兽虚假喜欢里的神智,带着她成功逃离了血腥王,逃离了禽兽王和凶兽。他和他那个凶暴冷漠的阿兄断了血脉亲缘,那麽从此後,她就是他的亲人,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亲人。

    看着在身边像只小蜜蜂般忙碌不停的男童,嘴角的笑染上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严格算来,她和多吉也不过只见了三面而已。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麽奇妙。她得不到亲人的爱和关心,多吉也得不到亲人的爱和关心,不过当他们跨越时空相遇後,才恍然发现原来值得自己爱,值得自己关心的亲人是另一个没有血缘的人。

    “姐姐,我马上就搭好帐篷了。”多吉钻出初具雏形的帐篷,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冲罗朱扬起个欢笑。笑完立刻从摊放在一边的包袱里抱出一张毛毡和几个木橛,一溜烟又钻进了帐篷。

    男童的身形隐匿在了帐篷中,可那欢笑仿佛还在眼前飘浮。灿烂纯净的笑於无暇中含着憨淳,怎麽看怎麽可爱,怎麽看怎麽暖融心窝。突然间,罗朱对打从有记忆起就几乎没得到过父母关注的可悲现实释然了,深埋的心结刹那解开,只余下淡淡的遗憾。其实往好处想,不管父母对她怎麽冷漠忽略,至少他们保险单上的受益人还是她,这也证明她没被他们遗忘得太彻底不是?

    从古格王逃出来,身上像是卸下一块沈重的大石头。现在,则像是卸下了一副禁锢的枷锁,从身体到灵魂都前所未有地轻松愉悦起来。更有了观赏多吉搭建的帐篷的闲适兴致。

    多吉搭建的是一个高原上常见的黑帐篷。帐篷和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屋脊高原上见的差不多,帐体是犁牛毛制成的褐料缝合成的一对大片幅。两个片幅用条形褐料缝接起来,顶部用毛绳简单地连接,相接的两边都用白色褐料镶着,帐篷的门帘也是白色的褐料,意味着白对白。据说屋脊高原的牧民忌讳黑对黑地相接,没想到多吉也忌讳着这个。

    被多吉抱进帐篷後,她发现帐顶没有活动的天窗,也没有横梁,里面只立着四三四厘米,一米四五高的铜质支杆。三支杆分立三角,将帐体撑成三角形。一支杆立在帐篷正中,支撑着帐体的顶部。仔细看,这铜质支杆分为了五节,上一节比下一节略细,居然是十分便携的伸缩式支杆,就不知道是多吉聪明的设计,还是打制支杆的匠人聪明了。帐篷下摆有几个牛毛绳环,都用木橛套着牢牢地钉入地面。这黑帐篷里面就比她在现代见到的黑帐篷简陋多了。

    “姐姐,你躺着歇息一会儿,我骑格拉到山脚下拾捡些枯枝。”多吉把罗朱放在帐篷北角铺着的毛毡上。

    “那你千万要小心。”罗朱对多吉给予了全身心的信任,并没有出言阻拦,在柔声叮嘱後便顺从地躺了下来。

    “我会小心的。”多吉笑应着,又从拖进了帐篷里的包袱中翻出一条厚实的毛毡盖在她身上。突然出其不意地俯身在她左脸上亲了一口,然後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飞蹿出帐篷。

    罗朱愕然地看着轻微晃动的门帘,半晌,唇角一翘,手缓缓抚上被亲吻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柔软的感觉。亲人的吻,很温馨,也很甜蜜呵。她回味着,愉悦地翻正身体,微微眯起眼,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帐顶上。

    太阳的余光穿透帐顶密密麻麻的孔隙,洒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朦胧昏黄的光亮使帐篷内并不显黑暗。这用牛毛线编制的网状帐体虽然给人一种像是用不计其数的小孔对接而成的感觉,但它天然具备缩水、吸水的优点。在雨季,吸水的帐体会紧缩得像钢板一样,不但有效防止了漏水,而且还将没能吸收的雨水顺利地排到地面。在寒冷逼人的冬天或夜晚,受潮的帐体同样会自动紧缩起来,有效发挥抵挡风寒的功能。而在炎热的天气中,帐体会变得松弛,从细小孔隙透进的风则给闷热的帐篷带来惬意的凉爽,可以说一顶黑帐篷集结了屋脊高原古老先民的智慧,也经住了大自然的残酷考验。

    腿脚还是冰冷麻木得厉害,她不敢大意,强忍着身上的疲累,尽可能地蜷起身体,使劲揉搓腿脚。

    ☆、(15鮮幣)第二百三八章 草原過夜(二)

    随着腿脚知觉的逐渐恢复,针紮蚁咬般的刺痛麻涨席卷而来,她死死咬住嘴唇挨了好一会儿才熬过最痛苦难受的时候。腿脚虽回了些温,但还是冷凉似冰。大腿内侧肌酸酸疼疼的,显然是长时间骑马的後遗症。一想到明天还要骑马,就心有戚戚。

    希望在休息一个晚上後,腿的酸痛和身体的疲累不说全部消失,至少能消个大半。她暗暗祈祷。双手已经发酸发软了,却仍坚持不懈地在大腿肌上认真按揉着,试图缓解肌的酸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因自己身体的不适而在明天拖累行程。成为累赘,是她最厌恶最不能忍受的事。

    帐篷内的光亮越来越暗淡灰蒙,突然,帐外传来马的嘶鸣。是多吉回来了?!罗朱心里蹿过一阵惊喜,顾不得揉按双腿,有些急切地朝门帘望去。

    “姐姐,我回来了。”随着明澈欢悦的叫嚷声,门帘被撩开,多吉背着一大捆枝桠,裹挟满身的冷气钻进了帐篷。抬眼看见罗朱正蠢蠢欲动地打算从毛毡上起来,连忙制止道,“姐姐,别起来。”

    他将背上的枝桠放下,躬身疾步迈到罗朱身边,把滑落的皮袍和毛毡重新盖到她身上,婆地絮叨着:“姐姐,你次骑这麽久的马,不好好休息,身体会撑不住的。乖乖躺着,我去生火煮食。”

    以前也曾经多次和驴友在野外露宿过,搭建帐篷,生火做饭,不管多疲累,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驴友间的相处也大多能互帮互助,却没有谁会像多吉一样将她当珍宝般呵护,什麽也不让做。她在野外不是没受过艰苦,不是没熬过痛乏,身体和意志不敢说和钢铁相提并论,至少也是数一数二地强韧。可现在在多吉无微不至地照顾下,她竟莫名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应当备受珍爱备受呵疼的娇弱女人,那强韧的神经此刻怎麽也强韧不起来。

    “嗯。”她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乖巧柔柔地哼应一声,裹紧了身上的皮袍和毛毡。

    看见裹得像虫蛹般的乖柔女人,棕色大眼里骤然生出一抹异彩,转眼又隐匿在憨淳明媚的灿烂笑容中。多吉憨笑着,耙了耙头顶卷曲的短黑发,低下头,迅速在罗朱右脸上奖励似的亲了一口,表扬道:“姐姐乖。”

    话音一落,便火烧屁股似的退跳到帐篷中央,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枝桠来。褐红的脸庞染上了一抹看不太分明的胭脂。

    经历过一次突袭,对多吉的第二次突袭就有了较强的免疫力。罗朱微愕之後,看到多吉紧张羞涩的模样,不由咯咯轻笑起来。

    在笑声中,多吉脸上的胭脂渐渐晕染上他的耳朵和脖颈,窘迫得快要冒烟了。

    “姐姐!不准笑了!”他终於忍不住了,停下手里的活计,羞恼地冲罗朱叫嚷,像头可爱的张牙舞爪的小豹子。

    “好,好,我不笑了,不笑了。”罗朱连说带笑,在多吉变得有些委屈的瞪视下,好不容易才收敛了笑声。暗淡灰蒙的光线中,一双黑曜石眼眸晶晶亮亮,“多吉,我喜欢你的亲吻。”

    “真的?!”多吉羞恼委屈的脸蛋顿时神采飞扬。

    罗朱无声欢笑,指着自己的脸颊,道:“绝无半点谎话。每天早上和晚上我都可以让你亲一口喔。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亲你一下。”她不曾幻想过男女间的缠绵热吻,却一直憧憬着亲人间的早安吻和晚安吻。

    听到罗朱的话,多吉的神色刹那间更加明亮欣悦。他抿抿唇,小心翼翼地挪回罗朱身边,趴伏下来,指着自己发红发烫的脸蛋,羞怯道:“姐……姐姐,那你……你亲亲我吧。”

    棕色的大眼含羞半阖,潋灩春水横溢,满得似乎快滴溅下来。赭粉色的厚实泽润唇瓣因紧张和羞怯而用力抿着,褐红的脸蛋氤氲一团蕴含灵慧狡黠的憨气。喔喔,世上怎麽会有这麽萌这麽淳的生物?罗朱差点闪瞎了眼睛,毫不犹豫地撑身凑近那张可爱的脸蛋,“吧──吧──”一左一右地印下了两个湿润润的响亮亲吻,随即笑眯眯地注视着萌物的反应。

    赭红的脸蛋暗红成浓稠一片,卷翘的长密眼睫颤巍巍地抖动,抬望过来的棕色大眼有些微红,里面波光粼粼,仿佛落满了夏日的阳光,纯纯的、憨憨的,又羞羞的、怯怯的,居然充盈着一种欲语还休的喜悦,直接秒杀了她的心脏。

    “姐姐,我也好喜欢……喜欢你的吻。”羞怯怯的声音软糯糯的,很轻却很清晰。

    “因为我们现在是相依为命的亲人。”罗朱从毛毡里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红烫的脸蛋,“我是姐姐,你是弟弟。”

    “姐姐……弟弟……”多吉呢喃着,嘴角逸出梦幻般的甜蜜笑容,抬手握住抚在脸上的嫩手,轻声道,“阿妈说多吉要守护一家人的幸福快乐,我很想这麽做。但是阿妈和阿爸很早就去香巴拉轮回了,阿兄不喜欢我,也强悍得不需要我的守护,我没办法像阿妈希望的那样守护一家人的幸福快乐。从今往後,我只守护姐姐的幸福快乐,一辈子跟着姐姐,缠着姐姐。”

    “嗯,我们一辈子都不离不弃。”罗朱重重地点头。

    咕噜噜──咕噜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从两人的肚子里不分先後地传出。罗朱的脸红了,多吉的脸更红了,两人交握着手,一时间都尴尬得无言相对。

    半晌,罗朱腆着脸,清清嗓子,率先打破尴尬的沈默:“多……多吉,你……你好像也饿了。”尼玛的她竟然在多吉面前又丢脸了,幸好这次是双向丢脸,乌对王八,谁也别笑谁。

    “嗯,姐姐,我这……这就去生火煮食。”多吉慌乱地答道,赶忙放开罗朱,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帐篷中央。

    罗朱脸蛋红烫烫的,趴在毛毡上静静地看着多吉动作。心里的尴尬褪去後,余下的全是说不出的欢快温暖。

    多吉背回的一大捆枝桠里夹着用草捆绑的几块大石头,还有一个草编织的糙草网,网里装着捡到的风干了的野犁牛粪便。

    他娴熟地用石块围搭了一个小火塘,把细小的枯枝枯草铺在下面,再铺上干牛粪。从腰间掏出火镰,三两下就点燃了干牛粪。跳跃的蓝色火焰美丽而柔和,驱散了天边最後一丝余晖,也照亮了整个帐篷。

    高原人民都喜爱牛粪这种燃料。牛粪燃点低,即使在含氧量较低的高原也能轻易引燃,而且大都是草料构成,烧起来不但没有臭气和烟雾,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火力不冲,热度温和,烤起火来只会让人感到暖洋洋的舒服,不会有燥热呛人感。高原人用牛粪火煮茶,牛粪火灰烙饼。纳木阿村就流传着一句俗话,“牛粪上烤饼饼更甜,牛粪上烧茶茶更香”。连带着在村里生活了半年的她也逐渐喜欢上了这种纯天然的好燃料。

    不过多吉没有烤饼,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铁锅後也没有煮酥油茶,而是把皮囊里用茶煮过的羊都倒进锅里,再将冷硬的糌粑尽数倒进羊中,最後拿出一块风干的牛,直接用手撕成一的碎条,放进锅内,拿起长勺慢慢搅动熬煮。

    罗朱的额头滑落黑线无数,有谁吃过羊煮糌粑外加牛干的?就算她不是个资格的挑嘴吃货,就算她穿越到高原後对吃的要求降低到能果腹即可,也真心不想吞吃这种奇奇怪怪的混搭食物。还有,多吉那双黑褐色的手似乎是拾了枝桠茅草,砌了火塘,捡了牛粪吧?他没洗手!没洗手!没洗手啊啊啊!

    无声的哀嚎中,她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禽兽王和魔鬼法王在博巴人中显得十分罕见的轻微洁癖来。凶兽每次来见她也都洗得干干净净,一双手黑归黑,但那是本身肤色问题。

    可惜她的怨念没有传达到多吉的心中,明亮的火光中,他可爱憨淳的小脸有着与年纪不符的严肃认真,像对待什麽重要任务般握着长勺慢慢地搅动、煮熬,不时往火塘里添些枯枝。没过多久,清茶香和糌粑香混杂成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从锅里飘散出来,奇怪的混搭食物熬煮好了。

    ☆、(12鮮幣)第二百三九章 草原過夜(三)

    罗朱坐直身体,端着木碗,看看碗里怪异的黏糊,又瞅瞅多吉憨淳的笑脸。褐亮的额头和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左额还沾染着一抹泥灰,明媚温暖的棕色大眼正像小狗般希冀地望着她。

    算了,出门在外,无需计较太多,俗话不是说“吃得脏不生疮”吗?沾满獒犬唾的糌粑,被禽兽王嚼烂的食物、魔鬼法王熬煮的处粥她都能吃下去,何况这种没太讲究卫生的混搭食物。将心一横,她拿起勺子曦哩呼噜地闷头吃起来。咦,这吃食看起来怪,吃起来味道居然出奇得好!讶异过後,她完全放心了,更能品味出怪异吃食的难得美味。

    “姐姐,好不好吃?”

    “好吃,多吉是世上最的厨师。”罗朱一边忙着吞咽,一边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多吉的笑带上了满足甜蜜,索盘坐在她身边,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腮看着她吃。他煮的东西是什麽味道,自己最清楚不过。这女人一开始明显是很嫌弃他熬煮的吃食,可是後来就吃得欲罢不能了。记不清是谁说过,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估计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行得通。

    “姐姐,要再来一碗吗?”看女人很快吃完一碗,他忙拎过铁锅。

    罗朱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摇摇头。满满当当一海碗吃食,再饿也给撑饱了。

    “那我就全吃了。”多吉也不再劝,接过她手里的碗放到一旁,捧着铁锅,拿起熬煮吃食的长勺,三下五除二就将大半锅吃食解决得一干二净。

    那极为快速又极为狂放的吃相看得罗朱瞠目结舌。是真饿得很了,还是本身的食量就有那麽大?记得在地牢时,他明明没那麽大的食量啊?难道当初他是为她省口粮,装斯文来着?

    “呵呵,我的食量把姐姐吓着麽?”多吉放下铁锅,用手背鲁地擦了擦嘴,抠抠後脑,冲满目惊疑的罗朱不好意思地笑道,脸上又浮起一抹看不分明的红晕。

    “没有,没有。”罗朱连忙收起惊疑,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吃得多才长得壮,多吉以後一定会长得又高又壮的。”尼玛的难怪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长得比她还高,差不多一米七了,原来是大量的食物给塞灌出来的。以後她要想办法努力多挣钱才行,不然很可能养不起这个半路认来的弟弟。

    “嗯,多吉长高长壮了,才能更好地守护姐姐。”多吉粲然一笑,心无芥蒂地把木碗放到空空的铁锅里,走回火塘边。

    他伸手试了试火塘上大铁锅里的水温,将大铁锅放到帐篷靠门帘处。又把新鲜的枝桠铺在火塘周围,往火塘中铺洒了一层碎牛粪。做好这一切後,才回首对罗朱道:“姐姐,你擦擦身体,我到外面挖防雨的壕沟。”

    那水是烧给她擦洗身体用的?罗朱怔然地望着掀帘出去的劲瘦身影,拼命忍住眼中的湿热酸胀。

    多吉携带的包袱出奇得巨大,原本她还奇怪来着。等看到他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拿出这样那样的东西後,才恍然明白当初他说的做了充足的准备是指什麽。一顶黑帐篷,两张厚实宽大的毛毡,一块小毛毡,一口薄薄的小铁锅,一口大铁锅,碗、勺等炊饮用具,若干吃食,甚至还有供她更换的里衣裤等诸多东西。多吉天生不怕冷,也常在低氧高寒的荒野中生活,他所携带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为了将她照顾得舒适些……这……这孩子真是太他妈能干体贴了!叫她如何不疼他、怜他、亲近他、接受他。

    她笑着咬牙无声啐骂,慢慢从毛毡上爬起来,脱去身上的衣袍。因为火塘的关系,帐篷内并不太冷。赤脚走到大铁锅边,捞起棉布借着火光快速擦拭起身体来。隔着黑色的帐体,她能听到外面呼啸的夜风,还能听到多吉挖壕沟的响动。

    四月的阿里高原,别看白天阳光灿烂,一到夜晚,很多时候气温都会降至零下十几度,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像一点也不怕冷了。用热水擦拭完身体,感觉满身的疲累消除了许多,人也清爽了许多。她套好里衣和袍子,将双腿伸进依旧热暖的水中,腿脚不断地相互摩挲,力争让血能够更好循环。

    帐篷外夜风很大很冷,格拉早已跑进山中自行撒野去了,明早才会回来。漆黑的夜空点缀着密密麻麻的星星,看样子明天又是一个好晴天。但多吉不敢掉以轻心,雪域高原的气候有时变幻莫测,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後一刻就能鹅毛飞雪。他在帐篷半米左右处用铁镐围着帐篷挖了一条七八寸宽,三四寸深的壕沟。壕沟有四个出口,都通往低洼的草地。如果晚上下雨了,雨水将流进壕沟,再顺着壕沟的出口流到地势低矮处,不会对帐篷内起到太大的破坏。草原的泥土湿软,他的劲儿又足,没耗多少力气和时间就挖好了。穿着靴子将壕沟松散的泥土踩实些,便可以宣告完工。

    屏息凝听帐篷内的动静,濯水声没有了,看来女人已经结束了擦洗。她以为她和他只见了三面,却不知道他在暗处已观察了她多久,见了她许多次,连她和男人交合的场面都没避讳过。她喜欢什麽,讨厌什麽,害怕什麽,渴望什麽,他全都了如指掌。怎样讨她欢心,怎样撤下她的心防,他比谁都得心应手。不,应该说在这方面,他们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

    女人喜爱干净,在看到他用扳了牛粪的手撕牛干时,他发现她的表情变得很是纠结。而他在看到她横下心将让她纠结的吃食吞到口中时,则差点失控地扑上去将她拆吃入腹。低头看看双手,璀璨的星光下,手掌和手背都沾满了泥尘,还有一道新鲜的浅浅划痕。抬臂嗅嗅腋窝,呃,汗臭味儿很浓呵。平常一个人就算了,有了女人後,还是勤快些吧。

    他放下铁镐,朝离得最近的水泊大步走去。星光下的水泊闪闪亮亮,宛如嵌在黑夜中的宝石,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站在岸边,脱去布里衣裤,裸露出单薄劲瘦的身躯。全身骨节突然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躯体霍然长大数圈,全然放开的骨架颀长完美,分布的肌虽不够贲张强健却异常结实柔韧,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森森的诡谲寒气,整个人像是一片极薄极利的刀刃。

    他低下头,安静地注视着水中模糊的倒影。手轻轻抚上脸颊,女人唇瓣的柔软湿润感似乎还残留着。手指拂过天生带笑的眉眼和嘴角,在光滑的下巴上缓慢摩挲,温暖明媚的棕色大眼里跳动出暗金色的光点。真是讨厌啊,无论身体怎麽改变,这张脸总是一层不变。

    他一头栽进冰寒刺骨的水泊中,打散了水面上的所有宁静。女人是他的,必须是他的,这是应给他的补偿和报酬。

    王。

    烈队正。

    法王。

    无论是谁,都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她,将他摒弃在外。

    ☆、(12鮮幣)第二百四十章 草原過夜(四)

    火塘里的火渐渐弱下去,牛粪特有的蓝色火焰在深夜的帐篷中染上几许魔魅,瞧着寒碜碜的。外面夜风的呼啸更大了,隐隐夹杂着草原狼的嗥叫。多吉挖壕沟的声响很早就从帐篷外消失了,却久久不见他回帐篷,不知他干什麽去了。

    罗朱裹紧皮袍,双手抱膝,瑟缩地坐在又铺了一件皮袍的毛毡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帘,渴盼着多吉能快点回来。古代屋脊高原的夜晚不但寒冷,还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她一个人守在昏暗的帐篷里,神怎麽也放松不了。

    像是在回应她的渴盼似的,帐篷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门帘撩动,一道熟悉的劲瘦身形带着湿漉的冷寒之气钻了进来。忐忑紧绷的心刹那安宁松弛了。

    借着微弱的火光打量过去,霍然发现多吉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从头到脚都是湿漉漉的。浸湿的布衣裤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瘦削有力的线条。

    “多吉,你……你下水了?!”她失声骇呼。高原上的水在夏季的白天都冷得彻骨,这四月夜晚的水绝对在零下n度。

    “我在水泊里洗了个澡,顺便把身上脏掉的衣裤搓干净了。”多吉不以为意地微微笑道,往火塘里添了些牛粪後,端起搁放在门帘边的大铁锅钻出帐篷,倒掉洗澡水,又重新装了一锅干净冷水进来。

    罗朱的目光追随着他忙进忙出的湿漉身影,彻底无语。没冻得脸青唇紫,也没冻得浑身打颤,言行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尼玛的这是啥抗寒的三昧真火体质啊?!对比自己现在套着塞了厚棉花的夹衣裤,又裹了两层不透风的厚实皮袍却依旧顽强冷却下来的四肢,她十二万分诅咒老天爷的不公。

    “多吉,你还是快把湿衣裤脱下来,擦擦头发吧。”碍眼,实在是太碍眼了,纯粹就是在讽刺她不中用的怕冷体质!口胡,为毛要这麽深刻地刺激她?

    “哎。”多吉扬声愉快应道,走到包袱前,突然回首,对一直将视线锁在他身上,仿佛在看珍稀动物,又好似带了点不甘的罗朱狡黠一笑,挑眉揶揄,“姐姐要看我换衣裤吗?我的身材还不错喔。”

    罗朱噎住,旋而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冷哼道:“不看!排骨有什麽好看的!”身子直直躺倒,扯过毛毡盖住了脸。尼玛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毛都没长竟然就会调戏女人了?到底打哪儿学的,明明看起来是个那麽憨淳无暇的孩子。对了,指不定他那个凶暴冷漠的阿兄还很好色,无意中污染了他纯洁幼小的心灵。幸亏多吉年龄还小,相信在她的谆谆教导下一定能够改掉这类坏毛病。

    不看麽?那留着以後慢慢看好了。多吉朝躲在毛毡下的女人抿嘴一笑,转过头快速脱了湿衣裤,擦干身体,换上干爽的布衣裤,又将头发擦了擦,拎着湿衣裤走到火塘边。抽出几新鲜的枝桠在火塘边搭了个架子,把湿衣裤放上去烘烤。埋头凑近火塘,耙拉耙拉头发,不一会儿, 除了脑後的长马尾还有些湿润外,其余的半卷短发都烘干了。

    这时,萦绕在身上的那股从水里带回的浸骨寒气也被火的暖意消融了。他走到帐篷北角,脱了靴子,坐到被当做床垫的皮袍上,将罗朱的一条腿从裹紧的皮袍里扯出,隔着软厚的夹裤和单薄的里裤为她按摩起来。

    罗朱倏地扯下盖在脸上的毛毡,半撑起身体,吃惊地看着多吉的动作。

    “姐姐,你先睡,我帮你揉揉腿脚,明天才不会太过酸痛。”多吉脸上的笑容憨然灿烂,一如既往地温暖心扉。

    “噢。”罗朱轻轻应了一声,慢慢躺回原位,重新拉过毛毡盖住脸,瓮声瓮气地说道,“多吉,我听到了狼的嗥叫。”

    “姐姐不用怕,狼离我们远着呢,而且有我守护在你身边。”多吉脱下她脚上厚厚的羊绒长袜,握着她冷冰冰的嫩脚,揉捏起冰棍一样的脚趾,“姐姐,帐篷里很暖和了,你的脚竟然还是这麽冰。”

    没错,褐料帐体已经收缩成了不透风的铁板,帐内的火塘也一直没有熄灭过,但这近乎十二三度的室温对她寒的体质而言还是有些低了。她在毛毡里无奈地叹气,闷闷道:“天生体质问题,我也没办法。”

    多吉吃吃笑起来,欢快道:“姐姐,我天生不怕冷,你天生怕冷,我们算不算是天生的一对?”他撩起里衣,把罗朱的脚板塞到怀里,手捏上了她的小腿。

    “嗯,天生的一对的姐弟。”触脚的是多吉暖热光滑的皮肤,像暖炉般烘烤着她的脚和心。讨厌的多吉,为毛从次见面起就不断地让她感动,锥子似的狠狠紮进她的心窝,比格桑卓玛紮得还深。她抽抽鼻子,哑声道,“多吉,我怕冷,我们像当初在地牢里一样,盖一个被窝行吗?”

    “好啊。”多吉愉悦兴奋地应道,手上按摩得更欢了。

    个帮她按摩的是凶兽。每每在饱受禽兽王力道过强的摧残後,凶兽都会让她泡药水,然後给她按摩,活血化瘀。次数多了,就逐渐对凶兽生出一些不该有的依恋。多吉的按摩手法与凶兽相比显得十分笨拙,那忽轻忽重的力道却一下下地直落心上。其实紮西朗措也将她冰凉的脚揣入过怀中……在很多个夜晚,禽兽王更是把她整个人剥光了贴身揣在里衣中,就像靠着个热暖暖的恒温大暖炉,晚上一点也不冷。只是大多时候他都是在摧残了她之後才抱着她睡,没多吉贴心可爱……让她怎麽也感动不起来……罗朱迷迷糊糊地想着,随着神和肌的慢慢松懈,深沈的疲倦席卷上来,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梦乡。

    察觉到女人轻缓平稳的呼吸,多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揭开盖在她脸上的毛毡。在安然熟睡的清秀脸蛋上落下数个轻柔的吻:“姐姐,好好睡一觉。等多吉按摩後,明天你的身体就不会乏累酸痛了。”

    邪在温暖如阳光,明媚似春水的纯净瞳眸中悄然弥散,映衬着脸上那团独属孩童的淡淡憨淳稚气,显得诡异无比。他重新按摩起来,手法一改先前的笨拙,变得从容娴熟。

    仔仔细细地将罗朱的两条腿从脚底按摩到大腿,手又钻进皮袍里,把她全身的筋骨都揉按一遍後,这才为她脱了夹裤夹衣,再用皮袍严实盖好。他起身走到火塘处,将搁在枝桠上烘烤的衣裤翻了一面,又往火塘里洒了些牛粪。拍拍手,正要离转,突然顿住身形。思忖片刻,还是从大铁锅中舀了些水,将双手认真清洗了一遍。回到帐篷北角,用堆置在角落的湿布揩了揩脚,拉开盖在罗朱身上的皮袍,飞速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