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地蜷缩起脚趾,她硬是用舌尖把它们挑开,强烈的刺激让他目眩神迷,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他收紧小腹等待这难熬的一刻结束。
分分秒秒过去,脚尖不再有湿意,而他的权杖依旧□。他抬起头,满脸胜利的骄傲。
而她却正望着他哭泣。
“怎么了?”他压抑住窜动的欲火坐起来,为她擦拭泪水。
她不答,只是流泪。
“是不喜欢刚刚那样吗?”他柔声说,“如果不喜欢,就再也不做了。”说完,他在心中暗骂唐一路,一定是他从前逼她如此。
“不……”她捂住一只眼睛缓缓摇头。
“那你是怎么了?”
“不……”
“不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他手足无措,压住未发的欲望亦让他急躁不安。
仍是不答,她拿开他的手,走下床,出了卧房。他追出,见她进了浴室,疑惑地跟着进去。
水阀重新打开,她捡起地上的喷头往身上冲水,拼命地搓着自己。
“你要洗澡吗?我来帮你。”
一看到他,她的全身便绷住。他抽了几次没能把喷头从她手中抽走。
“白可?”他有些生气。
“我很脏。”她忽然说。
“不,你不脏,”他以为她在介意用身体报仇的事情,安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纯洁的。”
“不是了,已经不是了。”她委屈地看着他,皱起脸,从轻轻啜泣,到失声痛哭。
是他的歌声让她停下来。
“so say love;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so say love it is a razor;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他们躺在床上,他轻抚她的背,为她唱着唐一路最爱的歌。他自己也在体会着歌词的意境,忽觉心中一片空虚,忍不住把她搂紧了些。
“以后……”他本想开个玩笑,让她以后不要再中途撇下他去洗澡,这样很容易让他得一些有碍男性自尊的病。可玩笑没有开出,低头看到她发旋的一瞬,他的呼吸停滞。
“你怎么都有白头发了。”他问,轻轻拨弄着藏在她黑发中间的几缕银丝。
“呵呵,”她俯在他胸口笑,“你忘了,你说过我们要买一间房子,再生一堆孩子,顺便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思索着这个陌生成语的意思,稍后,他说,“是不是明天我去染几根白发,这样你就会和我一起生活直到年迈?”
“呵呵……”她又笑了,笑出眼泪。
第二天,他决定带她去附近的理发店。出门前,他把她拉到身旁,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唇膏,一点一点涂满她的嘴唇。
“昨天亲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你嘴巴都干燥起皮了。南部的夏天太干燥,你要学会保养。”他说,涂完后,在她滑腻的唇上点了一吻,“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照顾你,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眼睛。”
他的笑容刺痛她的眼睛,她低下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她无需躲避,因为他紧握着她的手,为她挡开所有有意无意靠近的人。农民牵着幼小的牛从身旁走过,她指给他看,余光瞥见身旁古玩店摆放在外的古董花瓶,一扬手,把它挥落在地。
瓷器的碎裂声引来店主,粗壮的中年男人拉住唐一霆不肯放。
唐一霆睥睨男人一眼,松开白可的手,取出钱包,抽出几张纸币丢在桌上。一回头,却只见到白可的背影。
“白可!”他大叫。
她停都未停,拼了命地往前跑。她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决不能留在他身边。直觉告诉她,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可,你别跑!”他追着她喊道,“你给我停下,停下!”
看着她决绝奔跑的背影在眼前剧烈颠簸,那一刻,他终于了解到什么叫“梦幻泡影”。昨夜的一切,那温馨美好的拥抱和亲吻,她甜腻的嗓音包括她楚楚落泪的样子,他都以为它们会无限延伸,直至她所说的“白头到老”。
可一旦暴露在阳光下,所有的泡影都碎了。
他骗不了她,骗不了这个智商只有85的女人。
到底谁更傻。
“白可!”
他即将要抓住她的衣角,只那一秒的距离,却有一种隔着千山万水的绝望涌出。
“警察先生!”
白可几乎是扑到警察脚下,警察扶起她问什么事。她指着身后说:“这个人想抓我。”
“你误会了,她是我妻子,我们只是闹了矛盾。”唐一霆向警察解释。
“不,我不是。”白可惊慌地握住警察的手,“我不认识他,求你救救我。”
“我是。”唐一霆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他们的合照。
警察疑惑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个,正要把白可交出时,白可一把拽住他不管不顾地说:“我是杀人犯,我在内州杀了人才逃到这里。你抓我回去吧。”
“小姐,你是患有精神方面的障碍吗?”警察不相信地问。
“不,我没有。先生,你知道内州有个俱乐部老板被人用针刺死,屁股上还被插了一朵玫瑰花吗?那就是我干的,是我干的!”
“你别发疯了!”唐一霆拉住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警察先生。”白可用尽力气反抗,带着哭腔说,“我是杀人犯,而抓着我的这个人,他想伤害我。求你救我,警察先生!”
“请等一下。”多年从事缉凶的经验让警察起了疑心,他叫住他们,同时掏出对讲机,让更多的警察前来支援。
情况比想象得更难应付,唐一路低头暗讨,握着白可的手越来越紧。白可倔强地一声不吭,只等警察来把她带走。
很快开过来一辆警车,他们被带进警察局。通过刚刚兴起的网络,警察很容易调来了内州的案件资料,查到白可所说的那一桩。
指纹完全匹配,白可被定位重要嫌疑犯,三天后出庭受审。
被送进拘留室时,她得意地看了唐一霆一眼。唐一霆平静地接过她的目光,默默站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
走出警局,他在公用电话亭里给黎祥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问:“他现在怎么样?”
“情况很稳定。”
“有希望醒来吗?”
“希望渺茫,他已经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
“那他会死吗?”
“死当然是会的。不过不是现在。他目前是植物人状态,在医院设备的维持下,‘活’个几十年应该不是问题。”
“给他最好的设备,无论如何。”
火光(一)
在拘留所的三天是她这些时候以来睡得最踏实的日子。牢是坐定了,她的寻夫之路也将暂时打住。她再傻也猜到那个男人就是唐一路的双胞兄弟。她不知道他假扮唐一路接近她有何目的,但她明白他一定不会让她和唐一路在一起。
而她的一路呢?肯定是被他的兄弟送到很远的地方,所以才不能赶来救她。她不放弃,只要他一天没亲口对她说他不爱她了,她就一天不放弃找他的念头。
即使要过十年或者二十年。那时候她的头发就该全白了吧,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她来。
然而现实并未让她如愿。不管她在法庭上如何挣扎抗议,他们依旧凭着唐一霆送来的一纸鉴定把她关进了另一个城市的精神病院。
她甫一踏进这所医院,就觉寒意彻骨。虽然这里环境清幽,卫生干净。医生、护士大多是黄皮肤的亚洲人,却丝毫没有给她亲切感。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很怪,而看唐一霆的眼神却带着敬畏。很久以后她才想通,这里根本就是唐一霆的王国。
她能忍受唐一霆把她所有证件的名字都改成唐可,也能忍受他在众人面前展示她和唐一路的婚纱照,并把它们说成是他和她的,她真正忍受不了的是看不到头的禁闭和一周一次的电疗。
每次电疗结束之后,唐一霆都会问她一个问题,她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也记不起自己的回答。
“她回答我说,她愿意。”
唐一霆站在唐一路的病床前,传达着白可的话。
“一路,”他俯身看着他沉睡的脸说,“你就把她让给我吧。”
床上的人不说话。他当他默认。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白球衣的男孩子破门而入。他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唐一霆,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是要参加足球赛吗?”唐一霆没有回答。
“我问怎么会变成这样!”沈重九冲到他面前说,“他怎么会变成植物人,你又怎么会把白可关进疯人院,这不应该只是一场游戏吗?不是等七月四号一到,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我也希望如此,可现实总有很多意外发生,你应该学着接受。”
“我怎么接受。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帮凶。”
“你早就是了。是你自愿加入游戏,自愿去接近她,现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反过来指责我吗?”
沈重九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也没有资格指责你,”热拉尔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我只想告诉你,这世界上说不定真的有神明。在墓园的时候,我已经见识过一次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
“怎么,”唐一霆勾起嘴角,“你们两个想联合起来对付我?”
“没有,只是……”
沈重九的话被突然指在面前的食指打住,唐一霆指着他说:“你从她身上找回了亲情。”又指向热拉尔,“你从她身上得到了宽恕。”最后指向自己:“而我呢,我有什么?她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
热拉尔说:“已经千疮百孔的东西,还是你原来想要的那个吗?”
唐一霆说:“我现在真有些后悔,不该陪你玩什么游戏,被你利用。可是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玩到终点。”
“什么是终点?在童话里,终点总是骑士打败恶魔,把公主吻醒。”热拉尔说着走到病床边,观察着唐一路的面色。如果不是鼻腔里插着塑胶管,他真当他只是睡着了。
“照我看,真正该醒的人是你。”沈重九看着唐一霆道,“再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疯。”
“我疯了,我早就疯了,”唐一霆说,“从知道爸爸要杀我的那一刻开始,从一路被送走的那一刻开始,从妈妈离我而去的那一刻开始,从我发现我爱上了白可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没有了出口,那么,只好我自己去撞出一个!”
“不是没有出口,是你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断了自己的前路。回头吧,一霆。别忘了你发过的誓。”热拉尔告诫道。
“誓言说给谁听?神明吗?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给我和一路那样的诅咒。”
“一霆,你在围困你自己。”
“那就把我和她困在一起吧。”
病房的气氛降到冰点。唐一霆不想再说下去,他推开门,推开守在门外的黎祥,只想躲进自己的围城之中。
沈重九感到无可奈何,他不满地问热拉尔:“你为什么要让她来德州,当时要是直接把她送走不就好了。”
“我怎么知道他会疯成这样?再说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唐一路还能活多久,她找了那么久要是最后发现唐一路死了,还不得崩溃。我是想给她点安慰,谁知道……”
“算了算了,“沈重九说,“你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
“这个就要问黎叔了。”热拉尔偏过头看黎祥。
黎祥脸上是万年不动的沉静神情。
“告诉我吧黎叔,我想去看她。”沈重九说。
好半晌,黎祥说:“她就在中国城里的庆安医院。”
“谢谢黎叔,我这就去看她。”沈重九边说边往外跑。
“你最好等等,”黎祥叫住他,“白小姐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唐先生正赶过去,你改天再去吧。”
“她生病了?”沈重九问。
“只是有些发烧,不是大病。”
“还好。”沈重九松了一口气。
“小孩子就赶快回学校念书,别跟着掺和。”热拉尔把沈重九推到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病房里就只剩下他和黎祥,昏迷的唐一路躺在床上毫无动静。
“那家伙,现在摇摆不定吧。”热拉尔问道。
“人要推翻之前的一切重新来过总归是个痛苦的过程。”黎祥说,“需要坚强的意志以及……”
“以及一点外力推动?”热拉尔接口道。他走到氧气瓶边,蹲下来,查看瓶口的阀门。
窗外的阳光正好打在蓝色的瓶身上。
六月里,太阳已经显出一丝夏日的狰狞。在毫无树木遮挡的路面上走一段时间便觉后背燥热。唐一霆脱下外套拿在手里。踏进住院楼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混着药水的味道,并未让人觉得舒爽。
“她怎么样了?”唐一霆问给他领路的护士。
护士说:“烧已经退了,但她一直喊着有火,现在还在闹着,我们又不敢把空调的温度降得太低。”
他们走到病房前。护士打开门,把钥匙交给唐一霆。
这间病房经过了特别改造,与普通公寓没什么两样,除了房内所有家具的边角都被海面包裹。所以就算她大发脾气,满屋子乱撞也不会伤到自己。或许是刚发完脾气,他推门便见她颓丧地坐在床边。
“你病刚好,不能吹风,忍一忍吧。”他推推她的手臂。
她低头闷声说:“我梦到火了,火烧了我们的房子,在夜里,把天都给照亮。”
“那只是梦。”他把她搂过来。
遥远是他这些天最常有的感觉。他做了太久的观众,以至于现在就算与她共处一室,看着她,听她说话,还像是隔着一层屏幕,除非他能切实地感受到她的体温。
而这一切于她,就像在积雪里投下一颗石子,无声无息地隐没。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她知道,但永远不会给。
“我想回家。”她说。
“好啊,我家就在米勒街134号。你只要答应跟我白头到老,我们现在就回家,如何?”
“米勒街134号……”她喃喃念着,脑中有电流闪过。
“你又要说‘不’吗?”
他苦笑着,只有当她刚做完电疗时,她才会回答说愿意。
“你知不知道,给你那十美元的人是我,”他说,“你最先爱上的人是我。”
“我只要一路,只要他。”她说得太急,咳嗽了一声。
“那我呢?”
他悲伤地凝视着她。
就算不爱,见他用和唐一路一模一样的脸痛苦着,她也会条件反射地心疼。她抬起的手被他先握住放到自己的面颊上,他说:“他们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
她的手心滚烫。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讨厌你关着我。”
“唐一路不也关过你吗?”
“那不一样,我爱他,所以我可以忍耐,再说后来他也改掉这个毛病了。”
“那你也试着让我改掉不就好了?”
“让你改掉了,你会让我和一路在一起吗?”
“不。”
“呵呵,”她扯着干燥的嘴唇笑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值得我为你这么做。”
“唐一路就值得吗?”
“不知道,但是绝不会后悔。”
他放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冰冷。
“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他激动地问。
“咳咳……”她又咳嗽几声,亦有些激动地说,“不!”
他唇上挂着笑,把她抱起放在床上,随即压上去。
昏蒙感伴着胃的灼热袭来,她无力抗拒,心里不断默念着妈妈的话:等我们有了坚定的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后,灵魂的纯洁已经与肉身无关。
火光(二)
像置身在一片荒原,很热,烈火平地起,在她四周燃烧。狂飙的风带起一阵又一阵热浪。
她被一下一下抛出去,还未落地又被提起。
无数的火舌在她的胸口、脖子甚至是嘴唇里跳跃。
原来火也这么色情。
断断续续的快意在身体深处奔腾,又像骑上了马背,马鞍振动中摩擦着她的臀、她的腹、她的敏感脆弱。跳跃,落地,又是跳跃,忽然身轻如燕,她随着飞腾起来,直向天际冲去,冲向空中最明亮的那个红色火球。
越来越靠近,耳边刮起了呼啸的狂风,火焰像蜜汁一样从火球上滴落。
背忽然尖锐地痛,有什么东西在生长暴烈,哗的一声,她感觉自己离开马背,身体被轻轻托起,背后张开一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引领着她,向着太阳,横冲而去。
渐渐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太阳里生出,展开双臂向她迎来。
一路!她惊喜地伸出手,正要触到,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推开,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
光明就在眼前,而他却在直直地往下坠落。
来不及抓不住他,身上灼热得痛,她猛然回过头,终于,她看清楚,原来火焰燃烧到及至是一道耀眼的白光。
随后骤暗。
听不到任何声音。
……
有光。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了落地的塌实感。想到刚刚的梦,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烧还没有完全退去,面颊微微发烫,隐隐地想要咳嗽,被她忍住。
唐一霆在她身旁安然地睡着。他的睡脸让她不忍多看,挪开放在她腰上的手,确定没有弄醒他,她转过身睡到床的另一边去了。窗外偶尔飞过一只蝙蝠,急匆匆的黑影在房间的墙上略过。连蝙蝠也赶着回家吗。
突然有个热热的东西来到她的腰上把她的身体往床里带去。她微微惊讶的转过头,以为是唐一霆醒了。却发现唐一霆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体。
一瞬间,她把他当成了唐一路,不由自主地轻抚他的头发,他恰好睁开了眼。她立刻回过了神。
清冷的月光中,又一丝黑影闪过。
惊人的消息来得突然。
几天后,再度高烧不退的白可挥开唐一霆的手喊:“放我走,我要回家!”
唐一霆一面说绝无可能一面安抚着她,这时,有人进来对他说,唐一路醒了。一开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相信了之后又开始不相信誓言之类的东西。
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比如他既能让唐一路安然无恙,又能得到白可。
病房里,黎祥、热拉尔和沈重九都在。医生和护士来回走动。
唐一霆走到病床前,看到唐一路久违了的双眸,笑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谢谢你。”她高兴地说。
唐一路过了很久才把失焦的眼睛对准唐一霆,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唐一霆俯过耳去,听他缓缓地用根本不像病人会有的清晰嗓音说:“放了她。”
说完那句话,就再没有了声音,不管唐一霆怎么叫,他都没有醒过来。
或者他醒来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
昏迷了数天后,唐一路不治而亡。诊断是突发性全身脏器衰竭,白纸黑字,就在唐一霆面前。
“怎么说死就死了……”他迷惑而无助地问黎祥,“是真的死了?”
“节哀。”黎祥说。
唐一霆踉跄一步,视线失去焦点。呆站了许久,他缓缓转过身,摇晃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黎祥轻叹一声,脸上是那种风雨过后面对一片狼藉时的悲凉。他让人别跟着唐一霆,别去打扰他,自己回了米勒街的别墅。他打算收拾一下唐一路的遗物。
唐一路的房间里贴满了他和白可的照片,黎祥面无表情地一张张撕下,撕到双臂酸痛,捧在手里的照片不留神摔了满地。他捡起几张,复又扔下,只觉心头压着一块石头,再也承受不了哪怕多一张纸的重量。那些照片上一脸幸福的二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这一个却还在痴痴地等待那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既然最终失去了,曾经的幸福只会让人更痛苦。那个女孩子,她能承受得了吗。幸好她并不聪明,她将什么都不会知道。
窗外噼里啪啦地发出声响,黎祥走到窗边,凉意吹来。他微微转头,不经意间似乎看到唐一路像往常一样靠在窗边往66号公路的方向眺望。
大雨模糊了远处的高楼和街道,这场突来的雨不仅缓解了德州的干旱,也冲淡了万物的悲伤。
雨中有欢快的小孩子,有打着伞拥抱的情侣。唐一霆站在街头,膝盖一阵一阵地疼,不得不在一块石墩上坐下来。
只有一尊用祈愿的姿势站立的石像在陪他淋雨。
他的身体沉滞如尘沙,雨水穿过,一身斑驳。
想起小时候坐着轮椅在屋棚下看蒙蒙细雨中的矢车菊,那时他很难过,他不知道他的弟弟是不是也和这些矢车菊一样饱受风吹雨打。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轮椅上的面色苍白的少年,他坐在对面的路牌下,神情忧郁地望着细雨。少年很想去找他的弟弟,可是腿又动不了。等了很久很久,没有车愿意载他离开。寥落中,他抬头望天,雨一点点收起来,太阳破出云层,撒下黄色温暖的光,驱散他脸上的水雾。他闭上眼睛,闻到大自然沐浴后的清香,一股暖意浮上心头,失神中,错过了最后一班客车。
而今,他同样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迷蒙。
走回家的时候,他的腿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之前从白可那里传染了些风寒,加上淋了太长时间的雨,他发起高烧,病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有空间被扭曲了的错觉,过去和现在不断交替,早已消逝的生命也陆续来到他面前,讲几句话,笑两声,来得快走得急。唯一为他停下脚步的,是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听到他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感觉眼角流出温热的液体。
等他头脑清晰能分清现实后,唐一路已经被装进一个方形的盒子。他抱着那个盒子在后院的草地上坐了一下午,有时拍拍它,有时用耳朵贴着听里面的声音。他想起他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样子,他曾学习他的舞步,方知跳舞这件事也是需要天赋。那么,这个小小的盒子里,也有一个舞台吗?会不会,他正悬空双臂在盒子中央跳着单人探戈。
身旁的花丛里已经挖好一个墓穴,那么小,刚好能放下一只成年的小猫。他捧着盒子悬在墓穴上空。
等在一旁的热拉尔失去耐心。他夺过盒子按进墓穴,铲起土,一锹一锹地埋上。唐一霆呆看着,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这将要常埋地底的是他的弟弟。
沈重九挑了唐一霆身旁一块没有花的空地坐下,叹息一声说:“白可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止是对自己的父母,对每一个亲人都是一样。他们在世的时候,应该尽我们所能对他们好。”
“喂,别啰嗦,”热拉尔停下铁锹说,“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
“是是是,没用了。那么……”沈重九拍了拍唐一霆的肩问,“白可那里怎么说?”
“你这小子!“热拉尔举起铁锹作势要扔。
唐一霆像没有听到沈重九的问题,他走到坟前,把事先准备好的十字墓碑插进土里。
“是我不好,硬是要玩什么游戏。”热拉尔自责道。
“真是个可笑的游戏,我怎么会相信它既可以让我对一路心安理得,又可以拥有白可。”摸着冰冷的墓碑,唐一霆的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或许是因为……”热拉尔吞吞吐吐。这场游戏其实是出于他的私心以及对戏剧天生的爱好,他承认,他对这个爱好的执着太过疯狂。
沈重九插进来说:“骑士好不容易杀进城堡,却看到公主已经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唉,没有哪部童话是这么写的吧。”
“幸好,公主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唐一霆的微笑苦涩。
“难道你还是要……”
沈重九含着怒意的话被黎祥打断。黎祥带着秦清走到花田边。秦清手里捧着一把白色雏菊。
留下他们两个,热拉尔他们默默地走开了。
秦清把花放到墓碑前,双手合十,手指交握,说:“唐一路先生,请原谅我,如果知道帮你逃出去的结果是这样,我……”她哽咽。
唐一霆看着她带来的花,笑了笑说:“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菊花。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来一趟。”
“唐先生,”秦清缓了缓说,“虽然你把我赶出了奥斯汀,我还是很感激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帮助。”
“你的感激就是帮助我弟弟从我这里逃走?”
“我本来是想减轻你的罪孽……”
“没想到却把我的罪孽加深?”唐一霆抬起头对着天空感叹,“我确实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秦清克制住想上前安慰的冲动,她原本就和他相差太远,现在更是遥不可及。他抬头看天,她唯有低头看地。
“诶,秦清,他模仿我真的很像吗?”唐一霆问。
“很像。”秦清答,虽然她还是能看出来区别。
“那你看我呢?”唐一霆站起来,曲起膝盖像猫一样走了两步,问:“像吗?”
“有点像。”
“只有一点吗?那这样呢?”
阳光下,花地前,一脸惨淡笑容的男人强装开心,悬空双臂跳着单人探戈,脚步不稳,每走一步都想随时要倒下来。他旋转,停顿,轻拍手。
啪啪啪。
她脑中闪过的却是另一副画面,同样的阳光下,男人拉了拉白色西装的领子,微斜过头看天,眯起眼睛笑着说:“噢,今天天气真不错。”
那时她不停摇头,说他不像。现在她终于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像了——唐一路笑得太过真诚。或许是因为他们看到的对象不同,唐一霆抬头看的是天,而唐一路看的却是白可的脸。
“很像了吧。”
唐一霆还在旋转着,似乎每转一圈,他的痛苦也就减去一点。笑容刚要明朗,不留神被墓碑绊了一跤,他歪过身子仰面摔倒在花丛中。
“哈哈哈哈……”他捂着脸大笑。
秦清偏过头,有股落泪的冲动。
火光(三)
走路无缘无故摔倒,不疼,但是眼泪会流出来。吃饭的时候总有几滴落到碗里,洗完脸再一摸还是有水。医生给白可检查了泪腺,诊断结果说并无问题。她决定不去在意。因为有更大的问题在困扰着她,她又开始失眠。
前一阵失眠好了些,这几天突然又犯了。不知是不是唐一霆没有再来的缘故,她隐隐有些不安,总怀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导致睡都睡不好。
感冒还没有好利索,加上睡眠又不行,她的身体很快垮下来,不得不和其他病人一样睡前服用安眠药。但这里没有热拉尔曾经给过她的那种紫色小药丸,其他药的药性又不够,结果变成上半夜被梦里的大火吓醒,下半夜就睁着眼睛等天明。
有一天醒来,听到窗外有雨声,哗哗地,让她想起重庆的竹林。如果不是遇到这么多变故,她现在早就和他回到中国,不知道在哪个小镇上定居了吧。
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不停,她边擦边生出一种微妙的迷失之感,就像在梦里看到家被大火烧掉时那样。每次他都从火中迎面走来,每次又都是擦肩而过。
隔天,她“发作”了。她极力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疯子,但她真的等不了了。她能感觉到唐一路在痛苦地召唤着她。他一定是出事了。
“放我出去!”她拍打房门,打到手肿。闹了一上午后,唐一霆终于出现。
她没察觉到他的异常,看他一出现就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疯疯癫癫地喊:“我要出去,你快放我出去。”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只亲了亲她的额头,抱了抱她之后,沉默地离开。
眼前突来的一片漆黑让她没能追上去继续纠缠。被护士送到床上,她喝了点水,呆呆坐着。刚喝进去的水沿着泪腺流出来。懒得再擦,她真是受够了!
沈重九进门时,白可正无声啜泣。他叫了她一声,她没答应。
“喂。”他碰了碰她的手肘。
白可抬起头,满脸泪水,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被泪水湖住眼睛,她使劲擦了一把才看清,面前的是她刚刚相认的弟弟。
“红酒,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她惊喜地抱住他。
“是,我来找你。你别哭,我现在就带你走。”沈重九把鞋递给她。
白可边穿边问:“你有办法带我出去?”
“我保证。”沈重九说。
他们走出门外。刚踏一脚,一个白色人影呼地一声闪过。白可定睛一看,外面全都乱了套。病人们能跑地都在往外跑,动作迟钝的则走走看看,嘿嘿傻笑。几个护士被病人追着打,医生们早就跑的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白可问。
“我一开始是计划一个人来救你,结果不小心把情况告诉了一个足球队的朋友,他们发动整个球队和拉拉队组成了救援小组来帮我。”
沈重九拉着她往外跑。跑出走廊时,一个女孩子跳出来拍了拍沈重九的肩膀说:“前后都搞定了,你们大大方方走吧。”说着,她对白可摆手笑道:“姐姐,祝你好运。”
白可也笑,看着女孩跑远。沈重九解释说:“你不知道,其实这家医院早就声名狼藉,很多病人都在里面被折腾死了。我们这可是在匡扶正义。”
“可是警察不会追究吗?”白可问。
他们已经跑出了医院大楼前的草坪,熟悉的蓝色轿车停车大门外。
“追究就追究吧,人生总是要疯狂一次才不枉年轻。”沈重九笑着把她送进车里说,“车帮你完好无损地运回来了。你开车出了这条街然后右拐直走,一刻钟以后就能看见飞机场。我同学在机场门前等你,飞机票在他手上。是去重庆的。以后永远别再回来了。”
“你呢?”
“我要留下陪他们战斗。你快走吧,别耽误了飞机。”
在沈重九催促下,白可开车上路。望着车的背影,沈重九感叹:“这次终于不需要冒险了。”
然而对白可来说这还是冒险,车未开出多远,又一波头晕袭来,眼前出现了星星。她不停甩头,仍不见好转。头晕好了,在她要集中注意的时候,疲倦又来了。她用力敲自己的头,转头时看到拐角处的路牌,猛然见到米勒街的字样。上次唐一霆无意中提起这个地方她便想起来,唐一路收到的那封从家里寄来的信上的地址就是米勒街134号。车头一转,她出了街角后往左拐去。
她不断鼓励自己:这次肯定不会错了,这次肯定能见到唐一路。
奈何身体和她作对,她开着开着就忍不住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贝莉的声音,她说:“这个叫da,它会让你高兴,让你对所有人都产生好感。这个叫快克,对我来说,只要有它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还有这个,它的名字叫‘速度’。它可以你激发出你体内无穷的能量!”
猛地惊醒过来,她停下车,迅速打开储物箱。那无意中捡起的几包东西还在。她开心地拍一下手,取出一个纸包,学着贝莉的样子把里面的粉末吸进鼻子。又取出一小颗晶体吞下。不到一分钟,头脑清爽,整个人都充满了能量。
借着这股连汗毛都要竖起来的劲头,她发动汽车,飞快向米勒街驶去。遇到一个红灯,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她的下巴微微颤抖,暗叹自己居然尚有理智。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三辆黑色的车,它们已经跟着她许久,并正在加速朝她驶来。红灯就在此时变绿,她狡黠一笑,系好安全带,握住方向盘,箭一样冲出去。
强大的汽车引擎载着她浑身使不完的亢奋在高速公路上行使。
忽然一辆黑色的车撞到她的车尾,她拼命加速。又有一辆从她旁边冲出,她扭过方向盘擦着那车的车门掠过,车轮在地上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一辆干脆挡在她的前方,她急中生智,向一旁的草地上开去,开了一会儿看到一条河,河上有桥,桥的另一边,庆祝节日的游行队伍正缓缓经过。
“哈哈。”她兴奋至极地抖了抖身子,张嘴大笑。
从桥上飞冲而下时,她竟有时间低头看了眼车下目瞪口呆的人群,看到他们每个人都身穿制服,这才想起今天是“独立日”。
车咣铛一声坠到地上。从后视镜里望去,跟踪她的车都不见了。她高兴得连拍车座。
拐了个弯,她绕了一圈再度回到去米勒街的路上。
燃料的爆燃声、进排气门的碰撞声、轮胎和地面的磨擦声以及全车的各部分组件震动发出的声音组合成一场交响盛宴。她在这激越的盛宴里尽情地宣泄!
她忘记在哪里看到的话说,道路就像一个巨大的阳 物强 奸着一座座不再具有个性的城市。
而现在,她在这疲软的阳 物上奔跑,用她的车轮与地面性感的摩擦。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和她的疯狂发酵出一股灼热的气息通过急速的派气管道在公路上喷吐。
夕阳在眼前烧的越来越旺。她听见唐一路嘶声力竭地说“不!”,尖利得几乎刺穿他的耳膜。
欲望的肆虐,速度的疯癫,风带着城市的喘息在耳边一声一声吟叫,她不断加大引擎仍是看不到道路的终点。
引擎的旋律突然转到升b调,不停有零件震碎的声音从汽车各个部位传来。达到极限的速度让景物静止成了模糊的一片,只有路天相接的地方还能看清一个闪亮的白点。
冲过来吧,终点!烧起来吧,夕阳!硬起来吧,你这阳 痿的贱货!
当心跳赶不上速度,夕阳在你面前死去,风都被甩在身后,高 潮又算得上什么!
阻挡我去路的混蛋们,你们又算得上什么!
终点是一束光,把城市与公路交 合时最放荡的一刻照的通亮!
嘭的一声巨响,终于,她与今日的庆典一同达到高 潮。
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医院暴动的消息传到唐一霆耳中。他派人去制止,却得知白可没有按沈重九的嘱咐去机场,反而像他这里驶来。他让派去的人回来,他想给白可一个机会。辛苦努力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的路,连个终点都不给她,未免太残忍。
可是给了她终点之后呢?唐一霆自问,他自己都没能从唐一路的死中走出来,白可又将如何?
没有心力多想,他用热拉尔的话安慰自己: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是以他唐一霆为主角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下午四点三十六分,黎祥接完电话后告诉他,白可的车在议会街桥附近出了车祸,已经车毁人亡。
他的胃钻出一股压榨般的疼痛,从椅子上站起身,膝盖忽然没了力气,他摔倒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出院子,他狂奔向不远处的议会街桥。桥下,警察设起路障,把车祸现场围在中间。来往的行人纷纷绕道,不停从他身旁挤过,他被挤退到桥中央,站在高处,他清楚地看到车旁流了一地的血,却没有看到车里的人,所以,她应该还在车里。而那车,已经粉身碎骨。
胃痛到像是蜷缩成了一块石头,他撑着栏杆才没让自己倒下。低头所见是平静的湖面,还有他自己绝望的脸。
抬头,他以为还有阳光。可天已经是黄昏,无数只蝙蝠从桥底飞出,它们的身影划破夕阳。
他等不到明媚的阳光,却等到了在科罗拉多与她初见时的画面。
那时候,天蓝云淡,山花灿烂。
尾声
六年后。
对岸高楼的霓虹无声无息地变换,这座即将迎来新时代的城市被缤纷色彩映照得灵透而壮观。海面上,船只载着点点星光随波飘荡。远处不时传来汽笛声,响亮的,由近及远,一艘巨大的客船驶离港口,岸边人声鼎沸,似在欢送。
海风清凉,墨蓝的星空下一处僻静的海港角落,男人站在船头,嘴里叼着一根雪茄。
“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啊”热拉尔吐出一口烟,对坐在身旁的唐一路说。
唐一路身前是一台电脑和一杯茶。他正专注地用鼠标查看着什么,听到热拉尔感叹,微抬起头说:“这两年中国变化很快,跟上次你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
“上次……”热拉尔沉吟,上一次是六年前了。
他看看唐一路的脸,发觉岁月已经把他打磨得越发温润。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海归,唐一路的眼光和手段不能不让热拉尔佩服。
唐一路回国后,看准电子产业的商机,成功成立了自己的网络公司,现在的身价已是不菲。热拉尔想起六年前的唐一路,那时的唐一路身上还有一丝掩饰不了的戾气,他和黎祥的计策就是因为这点破绽才被热拉尔识破。如果不是热拉尔协助他们导演了一场假死的戏,估计早就被唐一霆发现唐一路是在假装昏迷。演戏热拉尔最在行,不过那次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爱好,也是为了白可。
可惜,不管他们把计划定得多完美,一遇上白可就全盘崩溃。
他没料到沈重九那小子会中途插一脚。在他们去庆安医院之前,他就带着一帮人把医院闹得天翻地覆。事后他找沈重九算账时,沈重九刚好被当地高中强制送回国,当知道自己无意中害了白可后,就再也不敢回中国,现在已经在法国定居,和他父母一起。
而白可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兴奋剂,一度昏迷不醒。
那段追车的场面,热拉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唐一路、他以及他的一个助手,三个男人分别开一辆车去拦截白可居然还被她逃了。他长这么大跟人飙车从没输过,就那一次,他简直傻了。他相信当时在街上所有看到白可飞车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万幸的是,白可撞上路边的石墩后被及时救下,挽回一条生命。在唐一路不懈的努力下,昏迷了半年的白可在一个疾风暴雨的夜晚悄悄醒来。
本来他听到这个消息还想笑着说一句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但生活总是容不得人们太乐观。
药物的副作用实在太大,加上长时间的昏迷,醒来后的白可一度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思维变得异常迟钝,连带着话也讲不清晰,还经常昏昏欲睡。那段时间,她脸上总挂着迷惑的表情,经常穿着白色的病服坐在柔和的阳光里,像个初生的婴儿。
唐一路也变了,不复从前的玩世不恭,变得有些严肃,时常没有笑脸,这状况在白可恢复行走能力后才稍好些。医院的护士几乎都是先为唐一路的外貌倾倒,然而真正让她们动心的是唐一路对待妻子的无微不至。
在白可能吃一些固体食物的时候,她说想吃一碗扬州炒饭。唐一路立刻找来食材亲自做了一碗。但那时白可犯了嗜睡的毛病,早就睡着了。怕白可醒来饭冷了不好吃,唐一路每十分钟就重做一碗,前前后后总共做了二十几碗。白可终于醒了,却想不起来要吃扬州炒饭的事。弄到最后也没有吃。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倒是得了福利。
练习走路时,唐一路显得比白可还没耐心,不停给她换更好的器材。白可摔下来,他总是心疼得像是自己摔断了腿。脾气上来,给谁都没有好脸色。唯有白可的劝慰才能换得他一丝的笑容。
“在美国那么难都坚持下来了,还怕这一点困难吗?”白可慢吞吞地说完这句完整话之后,立刻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看,我可以讲清楚了!”
唐一路勉强一笑,旁若无人地抱紧她,亲吻她的额角。
可是情况好了没多久,白可抵抗力差的身体染上了流感,人烧得都糊涂了,拿一位护士的话来说就是只剩下一口气。
“白可、白可……”
白可听到唐一路在喊她,但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白可,你醒醒。”
感觉身体被人晃动,她很着急,强逼自己要清醒。
像被谁推了一把,她终于把眼睛张开,她看到的是唐一路的背影。
不知道怎么会事,她此刻站在自己的床边,看唐一路抱着床上还在昏迷的自己哭的不成样子。
他见过冷酷的唐一路,见过温柔的唐一路,见过高傲的唐一路,见过痛苦的唐一路。但是像这样,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他还是首次。看他如何对待自己,还是首次。她终于明白唐一路每次叫她傻瓜时的心情了,被那么真诚的温柔对待着,她怎么还傻睡着不醒过来,怎么还忍心让唐一路脸上露出那么悲戚的表情。
她走过去,感觉不到脚与地板接触的压迫,很轻易地就来到唐一路身边。
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自己,她很气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窗外满世界的春色比起来,让人想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白可……”
她听到唐一路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原来他叫的是床上的那个。不过她还是爬过去坐到他身边认真听他说话。
他激动地说:“白可,你不要睡了。不准再睡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一起做,你知道吗?我们甚至没有一起出去旅行!”
白可想了想,代床上的自己点头。
唐一路看着毫无反应的白可,由原来严厉的追问改为温柔的蛊惑:“白可,宝贝儿,醒过来吧。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睡着我就忍不住要去探你的鼻息。我真的怕了,我怕以后人生中的所有道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走,我怕自己会像个疯子一样每天望着窗口幻想你敲门的声音。白可,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白可听着眼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
她那么辛苦才找到他,绝对不能就这样再一次分离。这样想着,身子突然一重,再睁开眼已然是在唐一路怀里。
“你说的真肉麻。”她想捏捏唐一路的脸,但手怎么也举不起来,只好笑,肉身沉重,笑起来颇费了些力气。
唐一路笑的更费力,说:“你不会是因为受不了才决定醒过来的吧。”
“诶,是呐。”白可傻气地承认。
大病一场后,白可恢复得更慢了。第二年的春天才终于能够出院。这对夫妻的故事也在那所医院流传开来。他们的过去并没有人知道,但凡事听过他们这一年多的经历的人无不预言说他们的未来一定是富足而美好的。
对于过去,白可从未纠缠。她向来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事情不做过多关注,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容不得她多想。对她来说,她和唐一路的归国经历因为彼此身体的不适而遇到诸多阻碍,最终他们克服一切困难回到了家乡。现在的唐一路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而她自己,则是个平凡的有些迷糊的家庭主妇。
他们的生活里永远不再有贫穷,不再有分离,不再有异国他乡的飘零。
偶尔他还会跳几支拿手的舞给她看,故意勾起她的兴趣让她扒着他要跟他学。那种把脱衣服当做艺术的舞蹈,不再是舞台上取悦观众的手段,仅仅成了他们平淡生活的调剂。
现在唯一困扰他们的,是孩子的问题。唐一路不是很介意生孩子这件事,如果白可觉得寂寞,他们完全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不过他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因为他渐渐发现,被自己的妻子隔三差五地变换方法主动诱惑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海面上,不知谁放了一支烟花,引得岸边的人们一阵尖叫。
“是要开始了吗?”热拉尔问。
唐一路看了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说:“才十一点,交接旗仪式要等到十二点。”
这时岸边又骚动起来,有人举着国旗越过栏杆跳进海里。几艘英国人的船只正驶出港,隐约听到岸上的人喊:“回你的老家吧,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
热拉尔撑着栏杆眺望着,唐一路提醒他说:“赶紧把头收回来,万一被他们看到,以为你是要搬回老家的外国人,这船上就热闹了。”
“呦,”热拉尔羡慕地笑笑,“这时候有黑眼睛黄皮肤,还真挺得意的啊。”
他走进船舱边的阴影里蹲下来,又点了根雪茄。
唐一路低下头继续专注于屏幕上的数据。
半晌,热拉尔咳了一声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都没问过唐一霆的事,你是真放下了?”
“怎么突然说到他?”唐一路问。
热拉尔听不出他的语气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想他是真的放下了,便说:“这么久也该告诉你了。六年前,他以为你们都死了,受了很大刺激。他定期看心理医生,还加入了教会。前年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汽车撞断了腿,到现在都要坐轮椅。诶,我无意中看到他救的那个女孩,跟白可长得特别像。”
喝了口水,唐一路说:“很高兴我们的努力没白费。你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经过教训不知道悔改,总要失去才懂得珍惜。有多少人像他那么幸运,有我和黎叔费尽心思地让他醒悟。等时机合适,我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那白可呢?她对莫名其妙出现的阻挠你们见面的你同胞兄弟没有任何好奇吗?”热拉尔问。
“你相信吗,如果我告诉她那仅仅她睡着时做的一个很长扥梦,她也会毫不怀疑,甚至会烦恼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觉要睡。”
“哈,我信。”
看着唐一路说到白可时的幸福神情,热拉尔不是滋味地摸了摸鼻子。
“我有时候还真是嫉妒。你们未免幸福得太过分了。”
“那也要看我们之前经历过什么。”
“也是,换我早就移情别恋了。你认识的亚洲人多,也找个像白可这样的女人给我吧,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想跳脱衣舞都不知道给谁看去。”
“你的‘白可’要由你自己去找,缘分得来不难,要守住可不容易。啊,时间要到了。”
唐一路起身走进船舱,房间里,一个女人在床上安睡着,嘴角挂着笑。
“又在做什么美梦呢。”他笑着走过去,捏捏她的鼻子,在她耳边吹气。
女儿不满被打扰,哼了一声。
“起床了,小懒猪,焰火晚会要开始了。”他拍拍她的脸。
“晚会?”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啊的一声坐起来。“开始了吗,开始了吗?”她搭上拖鞋就要往外跑。他拉住她,给她披上一件薄衫,两人牵着手走出去。
经过蹲在阴影里的热拉尔身旁时,她招招手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到前面去啊。”
“别管他。”唐一路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是,别管我,”热拉尔尖起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在你们的地盘上,我害怕。”
他的声音刚停,一朵瑰丽的烟花升起。
“开始了!”白可指着天空。
一束束灿烂烟火沿着海岸渐次绽放,人群的欢呼声盖过了火花爆炸的声音。喧闹中,勉强能听清国歌的旋律。
白可扬起的脸被各色烟火频繁照亮,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与她刚刚做的梦极为相似。
“一路,我刚才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贴着他的耳朵说。
“什么梦?”唐一路把她抱起放到腿上。
两人亲昵地头靠着头,像是在讲一个童话里久远的故事。
“我梦到……”
一片白雪茫茫中,她的车在路边停靠。冰天雪地里,她穿着单薄的白裙却不觉得冷。远处红色的灯火似在召唤她,她踩着积雪,一步步朝那光源走去。音乐声越来越清晰,她看清那闪动的灯火原来是披满整座房子的霓虹。
推开镶着铜扣的木门,震动心魄的舞曲让她缓下脚步。人潮拥挤中,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白可。”一个黑发的中国女人朝她挥手,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粗犷的汉子。
“嗨,白可。”又一个红发的妖艳女人与她打招呼,随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人群。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人潮突然疯狂起来,把她挤到大厅中央,正无助着,突然,音乐停止,昏暗的舞台上啪地一声,聚光灯被打亮。
人群散开,她周围空空荡荡,转过身,见台上一个挺拔的男人背对着她。
她呆呆地看着。男人慢慢转过来。他一身黑色劲装,闪亮的银链子垂在胯间,脸上是温柔而诱惑的笑。
“白可。”他叫着她的名字,朝她伸出手。
她仰望着他,就像是站在火热的恒星旁的一颗眩晕的行星,为他倾倒,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他掌心。
握紧了她的手,他一把拉她到台上,彼此相拥相望。无数雪花开始飘落,台下掌声雷动。
而舞台上的他们,被光和喜悦映照得一身荣耀。
【番外】
番外:关于一些琐碎的事(上)
一、关于在公园散布
那时他们还在橡树街住着。
唐一路因为要在俱乐部上班,一直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在他过于夸张的保护下,白可只有和他一起才能出门,而当她踏上透着青草香的路面时,通常都已经是傍晚了。
公园里有推车婴儿车满脸幸福的年轻母亲,有相依相伴地慢慢踱着步子的年老夫妇。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孩子踩着滑板和旱冰鞋在广场上玩出各种花样。
白可很是羡慕那些小孩子,他们张开双臂像鸟一样绕着喷水池旋转,有两个兄妹围着他们的母亲不停绕着圈,直到母亲把他们其中一个扑倒。
听着小孩子兴奋又欢乐的尖叫声,白可抓紧唐一路的手,有些失落地把头靠在他臂膀上。
三三两两的小孩子从他们身前滑过,唐一路看白可的眼神里有着无尽的羡慕,挑起她的下巴说:“你想玩旱冰鞋?”
“我……”白可支支吾吾。
她的本意不是想玩旱冰鞋,但经他提起,又有些心动。
“等着。”唐一路把她按坐到路边的长椅上,转身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没多久,他提着一双红色的旱冰鞋回来放到她脚边。
白可看看鞋又看看他。她知道这算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但那时他们认识还不久,一起住也才不到一个月,对于他这样的慷慨,她是有些惶恐的。下意识地想说声谢谢,但想到上回她诚惶诚恐地道谢后所收到的非人折磨,这次,她学乖了。
她正准备弯腰换上新鞋,就在此时,唐一路掖好风衣的衣角,修长的身躯突然蹲了下来。她捂住嘴,险些尖叫出声。他居然蹲在她脚边给她解鞋带。
“不、不用,我自己来。”她急着按住他的手,迎上的是一个警告的目光。
“放手。”他说。
不敢做太多争执,她听话地收回手。不好意思看他那么认真地为她脱鞋,路人看着他们时脸上暧昧的笑容又让她没有抬头的勇气,手脚和目光都无处安放,那短短的两分钟真是一场煎熬。
“大小怎么样?”
他半蹲在她身旁,仰起头看她。她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脚在地上滑了两下。鞋子的质量非常好,鞋底虽有又重又硬的轮子,却一点不感觉硌脚,大小也刚好合适。
扶着唐一路的手试着站起来,她左右晃了一下,稳住身体后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穿五号鞋?”
“每天都摸,当然知道。”唐一路说。
刚站起来的人,砰一声又坐了回去。唐一路把她拉起来,看她脸红的样子,转头偷笑。
在身边人尽职的保护下,她一跤都没有摔过。放开他的手后,也能够平稳地滑一段距离。有小孩子在身后偷笑,因为公园里连最小的孩子用的都是直排轮,只有她的是双排轮。不过她不介意,有唐一路陪在身边,怎么样都好。
经过几天的练习,她已经能匀速向前滑了。
每次唐一路带她去公园,看她像放出去的鸟在广场上欢笑飞翔,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满足。她不时回过头对他灿烂一笑,接着闪进喷泉的水雾,再从另一边滑出,头发上带着晶莹的水滴。
沉浸在玩乐中的女孩子变得开朗而热情奔放,他坐在巨大的老槐树下,期盼她会多看他几眼。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然变得这么卑微时,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到身前。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