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才没有遗憾哪。”
“你们女人的想法真奇怪。”
“那一霆……”秦清改口道,“唐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向来是不管看上什么,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手,绝对不会给她拒绝我的机会。”
“可是这样也太霸道了。”
“我有个朋友对我说:性格决定命运。但我发现真正决定命运的,是手段。”
窗外的矢车菊依旧开得灿烂。秦清撇开内心失落的情绪,不断地找话题和唐一霆闲聊。直到一个守卫匆匆跑上来被唐一霆斥责:“没有我的吩咐这里不能上来你不知道吗?”
“唐……唐先生,唐先生逃走了!”守卫语气急促。
“你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了吧。”唐一霆冷哼。
“是真的!”守卫拿出一枚银色的十字架。
缓缓地站直身体,唐一霆看着守卫手里的东西,想到什么,猛然看了秦清一眼,随即推开守卫向唐一路的房间走去。
只有放映机传出的些微声响,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疾奔到楼下,找遍客厅和院子最后来到停车房,几个被打伤的守卫斜靠在墙上,车少了一辆,而剩下的都被利器戳穿了轮胎。
“他怎么可能走到这里?你们是饭桶吗,拦不住他吗?”唐一霆一把揪住守卫的衣领。
“对不起,唐先生,你们实在太像了,我、我们没认出来。”
“饭桶!”他把他扔到地上,转头对墙边的几个守卫说:“我花那么大的价钱请来的就是你们这样的饭桶?三个人连一个病人都拦不住!一群只会吃饭的猪!”
被这样辱骂着,其中一个脾气稍硬的守卫冷笑了一声说:“你真确定他只是一个病人?”
没功夫把时间浪费在几个没用的守卫身上,唐一霆边吩咐人去找辆车来,边往前厅走。
一到前厅就遇上了黎祥,不等他说话,黎祥抢先道:“我没截住他。”
“那你看到他往什么方向去了?”唐一霆问。
“我追他到飞机场,看到他上了去新墨西哥州的飞机。”
“新墨西哥?他怎么知道白可在那里。”对这个问题没有过多追究,唐一霆立刻给热拉尔在新墨西哥州的家里打电话。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听。他吼道:“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伯纳德先生已经好几天没和我们联系了。”黎祥说,“我猜他临时改变了路线。”
唐一霆愤怒地把话筒摔在地上。“去给我雇一架私人飞机!”他叫着走出去。
黎祥默默看着他走远,手伸进西服的暗兜里,摸了摸里面的枪。他用这把枪指着唐一路时,唐一路已经逃到机场附近的公路上。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的枪法可是你身为军官的爷爷教的。”黎祥掏出枪说。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唐一路面不改色:“黎叔,你想杀我?”
“你是一切问题的根源。”黎祥拉开保险。
“如果非杀我不可,能不能先等一等,等我见到她……”
“如果你死了,所有的诅咒都不存在,一霆会把负罪感转换成对我的仇恨,这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且,你们再也不必为了女人而争执。”黎祥说着,一步步向唐一路靠近。
“听上去确实不错。”唐一路不躲不避,“那么算我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了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
每天都有奇迹(三)
天亮以后,或许是阳光让她觉得安全,居然小小打了个盹。醒来时,看到一个满脸泡沫男人站在不远处,对着桌台上的镜子挂胡子。她疑惑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谁。
热拉尔从镜子里看到白可呆愣的目光,转过头说了句:“浴室的灯光太暗,我怕刮坏我的脸。”
随着无数短须夹杂在泡沫中被从下巴上剔除,一张光洁的脸逐渐显现,镜子里的热拉尔和之前粗犷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去评论他的美丑,白可只觉这一幕就像中国神话的里《画皮》。热拉尔撕去友善的大学老师的面皮,变为一个专横野蛮的强盗。
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残留的泡沫,热拉尔搓了搓平滑的下巴,满意地转过身问白可:“如何,是不是英俊多了。”
白可没打算回答,径直走进浴室洗漱。
“喂,你太伤我自尊了。”她刷牙的时候,热拉尔走到浴室门边,整个人把屋外的光给遮住。他说:“你不觉得我很像一个明星吗?在非洲的时候,我可是迷倒一大片女人。”
吐掉口中的泡沫,白可说:“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有个外号,叫‘黄金马龙·白兰度’。”热拉尔做个马龙·白兰度的招牌动作,一手揣进裤子口袋里,一手随意垂下,身体微微倾斜。除了皮肤是小麦色的,大致一看,他和马龙·白兰度确实有几份相像。
“这个外号是你帮自己起的吧。”白可说。
“这个……嘿嘿,是的。”热拉尔笑着承认。
这一刻轻松的气氛让白可几乎要忘记站在面前的,是无理阻挠她去路的疯子。他就像春季的大平原,前一刻还是日头高照,下一秒便疾风骤雨。
这个疯子直到他们开车上路始终保持了笑脸,不停说着有趣的笑话。有一些让白可忍不住笑出来。可笑过之后,是更深重的空虚。不经意间,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缝在领口的纽扣上的话,忽然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人生不过如此,一出喜剧。”
说着这句话的,是热拉尔。他拉过她的衣领细看几秒后松开,双手猛的在方向盘上一拍,骂道:“这话说的真他妈对。”
刚刚还笑话不断的人,立时就阴沉起脸色。
车速陡然加快,白可不得不扶着车门稳住身体。原本沿66号公路直线行进的车忽然偏离道路向左拐去。在草地上行驶一阵又开上另一条公路。车速这才缓下来。
看了一段时间平淡的景色,白可略微泛起困倦,正打着呵欠,一排排精致的建筑由远及近从他们身旁退后。路边,站在绿意盎然的院子里的,不仅仅是雕花的门廊,还有身穿黑色长裙戴着银质项链的盎格鲁少女。
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热拉尔这种人会来的地方。她以为他会带她去幽深险恶的大山或是长着怪树的荒野。
没有惊讶多久,她对他的认知又恢复到从前,因为即便在这么充满诗情画意的城市,让他选择停下的,依旧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一片被葱郁树木遮挡住阳光的墓地前,热拉尔久久驻足。像是终于把这片死寂的地方看够了,他攥住白可的手腕大步而入。
他目不斜视地穿梭过无数座相似的石碑,停在一座精心装置的木头十字架前。
从他身后望过去,白可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很漂亮的女孩,看着非常年轻。不知她和热拉尔是什么关系。
“艾丽卡,我……”
恣意妄为惯了的热拉尔,在这个女孩面前,不,是在这个女孩的墓碑面前,竟有些局促。他总感觉手上少了点什么,一拍脑袋想起,他刚刚太匆忙,连花都忘记买。
四下转了转,他冲到旁边一座墓碑前,抓起别人放在地上的花,又环顾一圈,走向另一座墓碑,拎起地上的装满水玻璃花瓶,扔掉里面难看的野花,装进自己刚刚抢来的那一把。
理了理凌乱的花枝,他捧着自己的杰作,庄重地放到女孩的墓碑前。
白可意识到,他这是特地来上坟的。按照中国的习俗,上坟是件很讲究的事。她调头跑回车里,把他们准备路上吃的食物都拿了出来,又跑回去,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地上。
热拉尔看到她拿这么多东西,吃了一惊,他太专注于面前的墓碑,竟没有留意到她。
“你刚刚跑走了?”他问。
“是啊,我去车上拿东西。”白可说着,在墓碑前跪下,双手合十拜了拜。
“你在干嘛?”热拉尔问。
“我在祈愿,请过世的人保佑我们。”
“她才不会保佑我。”
“为什么,难道她不是你的亲人吗?”
热拉尔半跪到碑前,伸出手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说:“她是我妹妹,过世时只有十二岁。”
“这么年轻就……”
在白可身边坐下来,热拉尔慢慢地说起了往事:“一眨眼都十年了,十年前,我父母生意失败,两个人约好一起吞安眠药自杀。呵,不负责任的家伙。剩下我和八岁的妹妹,我们被送到寄养家庭,没几个月就从那个‘牢房’里逃了出来,被一个草台班子收留,跟着他们到处表演。那时候虽然辛苦但是快乐,因为我和艾丽卡都对演戏有着狂热的爱好。”
“《欲望号街车》看过吗?她长得就像小一号费雯·丽,而我像马龙·白兰度,我们可是剧团的金童玉女。那时我们都还太小,只能唱唱民谣什么的,比如:玛丽有只小绵羊,小绵羊、小绵羊……”热拉尔说着就唱了起来,随着歌声摆动双臂。
笑着唱完一遍,他又垮下脸,说:“有天表演结束,我们去附近的游乐场找乐子,谁知我买个雪糕的功夫她就不见了。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
身体后仰,热拉尔把手臂放到身后撑着地面,撑着他的泪水不让它们流出。
“她是个好女孩,”他望着天空说,“虽然我比她大,但其实一直是她在照顾我,连饭都省着给我吃。这么善良的女孩子,又漂亮,简直就是落在人间的天使,可为什么上帝要这么早就把她夺走,还用那么残忍的方式。”
“什么方式?”白可小心翼翼地问。
等了半晌,她听到他说:“她被□之后,又被拧断了脖子。”
“天哪。”白可捂住嘴,她看了眼照片中的女孩,不敢相信这么纯真美丽的人居然会遭受如此对待。
“现在,你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了吗?”热拉尔拉开她捂住嘴的手,把她拉近自己。
白可摇摇头。
他把她猛地推开,跳起来踹了她一脚嚷道:“因为□她的那个人,叫保罗·萨特,他被你杀了!”
“保罗·萨特?”她捂着被踹疼的肚子,脑中闪过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模糊的脸。
“不明白?”热拉尔冷笑着说,“我告诉你吧,这个人不是你能杀的,他应该由我亲自下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不杀了他,我就一辈子是个混球,是个孬种,是个猪狗不如的王八蛋!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跪在地上啜泣起来。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他低着头道,“我提着刀去杀他,被他的人抓住。当时我还不想死,我拼命反抗,杀了其中一个保镖。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很欣赏我。没几天就给我安排了一份肥差,我想先干着再等机会。后来每次我要下手,他就又会给我一些权势,我借着他的势力另立门户,发誓在没有打垮他前不踏进内州半步。然而我去了一趟非洲,回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是你,白可!”他揪着白可的衣领喊道,“是你这个贱货,让我成了永生永世的罪人!”
在他怒气冲冲的指责下,白可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可是她闭上眼睛想了片刻便悟到,她是无辜的。她只是当了一只替罪羔羊,承接他无处发泄的怒火。
经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会再任人宰割了。
“热拉尔·伯纳德,”她直视着他说,“你知道,不是我。”
“不是你?”热拉尔问着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是我。”她坚定地说。
“不是你……”他颓然松手。
衣领被松开,白可抚着脖子微微咳嗽,热拉尔站在她面前,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到保罗·萨特悬挂在他夜总会里的那一排红字——他人即地狱。
“那是谁?是谁?是谁!”热拉尔猛然抬头,大叫着,像个困兽般来回走动,他的伤疤被揭开,疼得只想四处咬人。
往后躲了躲,白可冷静说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自责,艾丽卡在天有灵,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报仇而这么痛苦,她只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热拉尔一脚踹飞别人墓碑前的花。
枯萎破碎的花瓣凄凉地铺了满地,白可看着它们叹息道:“都已经死去的人,你为什么要让她不得安宁?你这么折磨自己,让自己活在仇恨中就是对她的纪念吗?如果我死了,我不会让一路为我报仇,我只希望他能幸福地活在这世上。”
“可是我不仅没帮她报仇,还成了□她的混蛋的走狗!”
“她会原谅你的。”
“她会吗?”
“她会的。”
“是她告诉你的?”
热拉尔做出天真不解的样子,等待她的回答。
白可挫败地别过脸,这种事情她从未遇过,找不到前人的话来说服他。而她自己又无法清楚地表达心中的想法。
“没话说了?”热拉尔笑。
“那你想怎么样?找我报仇吗?”白可说。
“你让我不痛快,我当然也要让你不痛快。我要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丈夫。”
“你这个疯子!”
白可扑打过去,被推开,想爬起来却又摔下。
热拉尔坐在墓碑身旁,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痛苦挣扎。
抓着地上的青草,她眉头紧锁。这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从睫毛下看了他一眼,她不认输地再次让自己站起。
该怎么办?
艾丽卡在照片里微笑着,白可很希望她能给她一些指引。
“艾丽卡,你一定正看着吧。”她问,她一直相信世界上每天都有奇迹发生。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望着天空,嘶声喊道:“艾丽卡,如果你听见就显灵吧。你出来吧,艾丽卡,告诉他你已经原谅他了。艾丽卡!”
“没用的。”热拉尔抚摸着墓碑说。
“艾丽卡!我知道你肯定早就原谅他了。你出来告诉他啊,你想让他一直这么痛苦下去吗?出来吧,哪怕是变成一只鸟,一片树叶,或者是一阵风!”
喊完这一句,白可停下来喘息。墓园里一切,沉默的沉默,死寂的死寂,毫无反应。
热拉尔歪过身子,把头搭在墓碑上。
“艾——丽——卡!”白可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就在这时,一滴水落在鼻尖,慢慢地,水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清凉的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热拉尔惊讶地抬头,却见晴朗的空中,阳光依旧。
“她听见了……”白可惊喜地看着面前雨幕,转过身笑着说,“热拉尔,你看,她听见了!”
身后的男人比她还要震惊,雨水打在睫毛上,他望着天空不停眨眼,眼角流下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艾丽卡?”他伸出手,用掌心接住雨水。“真的是你?你原谅我了?”
雨越下越大,像是在确认他的想法。
先是嘴角慢慢裂开,再是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哈哈哈哈……”热拉尔笑得不可自已,他脱下上衣,对天空张开双臂,让雨水淋遍他的身体。“艾丽卡,我很想你啊,艾丽卡!”
热拉尔在雨中又叫又跳地奔跑,白可退后,把墓前的空地全部留给他。脚下踩到什么,她被绊了一跤跌坐在地上。一朵雏菊躺在手边,她伸出手指拨掉花瓣上的泥土,一阵眩晕袭来,她闭着眼疲惫地说:“我也很想你,一路。”
每天都有奇迹(四)
沾了水汽的墓园不像初来时那么萧索,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泥土的香味。
白可跪在墓前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热拉尔蹲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把弄乱的苹果和花瓶摆放好,从口袋里拿出维生素片的盒子,倒出几粒红色的药片一颗一颗放进装满水的花瓶里。
“她不喜欢酸的东西。”热拉尔说。
放完药片,白可看了他一眼说:“我只是想让花开得更久一点。”
安静的园地里,忽然砉的一声,飞过一只鸟。
热拉尔转过眼珠望了一下草丛,又转回来看着白可。“走吧。”他拉起她,不给她思考的时间。
白可当下确实没反应过来,直到被推到车旁才纳闷地问:“你不放我走?”
“我为什么要放你走。”
“你刚刚明明已经释怀了。”
“释怀?是,我是释怀了。这样吧,你要是自动坐到车里,我就放你走。”
“你发誓?”
“我发誓。”
白可信了他,坐到车里。热拉尔随即跳到驾驶座上发动汽车;朝着和德州相反的方向开。
“你说要放我走!”白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是说了,可是我有说什么时候吗,二十年以后也是放,三十年以后也是放。”
“你、你是个混蛋,狗屎!”
“谢谢。”热拉尔拍拍她的肩说,“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汽车沿着城市幽静的小路缓缓行驶,热拉尔的心情非常好,不时吹吹口哨,留意着街头的各色美女。中途停下来吃饭,白可拒绝吃任何他给的东西,他骗她说只要她吃饭他就放她走,白可再一次上当。之后每当白可不愿意做什么,他就拿这一招来对付她,被骗多了,白可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个人自暴自弃地蜷缩在后座。
车里安静了一段时间,正哼着歌的热拉尔忽觉一丝异状,他迅速伸出手,握住一根冰凉的银针,随即翻过手腕夺下,扔到窗外。
“不要!”白可扑到窗口,努力把手臂探出去。
热拉尔没有停车,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想偷袭我,你还不够火候。”
“你停车,快停车!”白可拍打座椅大叫,“我要去捡我的十字架,那是他给我的十字架!”
从后视镜里看到白可心急如焚的样子,热拉尔不紧不慢地说:“你发誓不再偷袭我,乖乖跟我回家,我就停车。”
“好,我发誓!”白可举起右手。
把车倒回去,热拉尔从草丛里找到十字架,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会儿才还给白可。白可如获至宝地把已经缩回原来大小的十字架捂在胸口。
“你就这么爱他吗?”热拉尔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的爱情怎么会来得如此强烈。
“我爱他,我爱他!”白可毫不扭捏地说,“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一个是妈妈,另一个就是他。”
怔了一下,热拉尔被她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咧嘴一笑,他揉揉她的头发说:“我们来演场戏好不好,你把我当成他,对我说刚刚那句话,怎么样?”
“这句话我永远只会对他一个人说。”
“你只要说了我就立刻放你走,怎么样?”
似乎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真实,过了一会儿,白可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妈……”
“然后?”热拉尔挑起眉毛,像等糖吃的小孩子期盼着她下面的话。
“另一个,不是你。”白可说。
热拉尔的表情僵住,转而笑了起来,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好样儿的。”
白可一点没觉得自己有多好,说完那句话,等热拉尔转过脸去,她僵直的背一下松软,瘫靠在后座上。
她很累。
天快黑的时候,车子开进一条幽深的林中小道。道路两边都是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树顶端的枝桠交错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凉棚,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树?”白可问。
“橡树,你不认识吗?”
没得到回答,热拉尔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落寞。
车继续往前开,直开到深夜。
放下前座,热拉尔拳起腿躺下。白可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这种干巴巴的女人我没兴趣。放心睡吧。”打了个呵欠,他转过身去。
梦境纷繁杂乱,他皱了皱眉头便醒过来,天已经微亮。从艾丽卡去世那天起,他再没能睡过懒觉,哪怕只有一点点光都会把他惊醒。擦掉眼角的分泌物,他动了动发麻的手臂,余光瞥到白可,她像是早就睡醒,一直坐在角落里发呆。
“早安。”他说。
白可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目光毫无神彩,眼下的黑眼圈都快比眼珠子大了。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他问。
“我睡不着。”一出声音,眼泪就伴着流出来,她很委屈地抽着鼻子说,“我睡不着……”现在的她完全没了之前倔强的样子。
事实上,从唐一路重伤,又经历了贝莉和米奇的死,这么长时间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和沈重九住的那段日子又十分操劳,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失眠是比饥饿更折磨人的事情,饥饿会很快要人命,而失眠却是一点一点慢慢侵蚀你的意志,直到你全盘崩溃却在短期内依然死不了。
“我好累啊,好累啊,好累啊……”白可抱着头,不断敲打自己的太阳穴。
“喂。”热拉尔拉了拉她的手,被她反握住。她哭着说:“你帮帮我,我真的好累啊。”
“这么累就不要去德州了。”热拉尔说。
“不行,不行……”被疲惫折磨得无法思考,她所有的反应都被无意识操控,说出的话像是梦呓,“我好累,好累,我要去德州,帮帮我,求求你,求你……”
拉着热拉尔的衣角,她几乎跪拜在他面前。
“好好好,我帮你。”看不下去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热拉尔扶起她,把她抱在怀中。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有怜香惜玉的一天,对象还是个满脸鼻涕的笨女人。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他抱怨着,抽出被她抓牢的手,从随身的行李里面掏出一个小药瓶,取出一颗药丸放到她眼前。“这是很强效的安眠药,只要吃一颗你就能立刻入睡,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除了会呼吸,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拿刀锯你的腿,锯断了你都不会醒。确定要吃?”
她像一只饥饿的松鼠从树上摘果子一样夺过那颗紫色的小药丸放进嘴里,生生地吞了进去,说了声谢谢以后,很快便睡着了,软软地躺着,头发胡乱披散在脸上。
替她拂去头发,擦去沾在她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热拉尔凝视着手里的面纸,有些不理解自己的行为。耸了耸肩,他把面纸丢到窗外,继续开车上路。
他的家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到了这个季节,遍地都是野花。远方的山丘连绵起伏像青黑的浪涛,一眼望过去,仿佛太阳就睡在自家山脚下。
在通往草原的小径上行驶,他一眼就望到建在高地上的红色小木屋。那曾是他们一家度假的住所,是艾丽卡最喜欢的地方,他有钱以后就把这里买了下来,但很少住。
把车停在屋前,他先是找出钥匙打开门,整理好干净的床铺后,把沉睡的女人从车里抱进屋子放到床上。看着她的睡脸他竟觉得有些失落,不禁想,如果她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布,可就太无趣了。
这时,有人来敲门。他没觉多惊讶,因为这一带虽偏远,不时的还是有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来此探险,况且这座房子又这么显眼,不乏有好奇的人来敲他的门。
让他惊讶的是,敲门人送给他的见面礼是抵在太阳穴的一把枪。
“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他看清来人后说,“你是怎么逃出来,又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
“我只能说,都是爱的力量。”唐一路笑了笑,转头对屋内喊:“白可,快出来。我是一路。”
“别叫了,没有用的,因为……”热拉尔话说到一半,一支车队风风火火地杀到他的门前,刹车的声音刺得他耳朵疼。
唐一路立刻从后环住热拉尔的脖子,用枪顶着他的头。
“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他说。
“一路,就算你杀了他,也是逃不掉的。”唐一霆从车上下来,站在距唐一路不到十米的地方。
“喂,什么叫‘就算你杀了他’。”热拉尔抗议。
唐一霆无视他的抗议问道:“白可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刚吃了安眠药,十个小时以内就算天塌下来都醒不了。”热拉尔说。不知为什么,他此刻有一种中了头彩的兴奋。
“让人进去把她抱出来。”唐一路边说边退到热拉尔刚停在屋前的车旁。
“一路,你不要再挣扎了,你和她是没有可能的。”
唐一霆缓缓地向唐一路靠近,而唐一路一直后退,两人各站在屋子的两头,对峙着。
“唐一霆,在做无谓挣扎的人是你。快去把她抱出来!”唐一路说。
“你应该换一个更有价值的人质。”热拉尔撇撇嘴。
“快去!”唐一路对唐一霆喊道。
唐一霆不动,等待时机。
这时,木头摩擦的嘎吱声让在场的所有人同时看向红木屋子。半敞着的门推开,一个女人撑着门框站着,膝盖弯曲的弧度仿若随时会跪下去。
“白可!”
唐一路和唐一霆同时叫她的名字。
白可吃力地抬起头,耳边的声音似真似幻,她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但确实听到唐一路在叫她。安眠药让她头脑昏沉,极度的渴睡感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把她吞噬,她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意志才能够撑着站到这里。
“白可,快过来!”唐一路在她的左边,焦急地说。
“不,白可,那只是你的幻觉。”唐一霆在她的右边,欲走过去。热拉尔出声阻止他道:“你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判断?”
唐一霆想了想,停下脚步,柔声说:“来我这里吧。”他对白可敞开怀抱。
“不,不是他。”唐一路对白可喊道,“白可,我才是,你快过来,快过来啊!”
唐一路此刻穿着逃跑时的白色西装,在白可眼中,面前站着的是两个几乎一样的模糊白影。一片混沌中,有股力量牵引她向左边跨出步子。
“白可,”唐一霆忍住冲上前的冲动,皱着眉,做出难受的样子说,“我的胃又疼了。”
跨出去的脚步顿住,白可扶着走廊的栏杆,回过头。
“白……”唐一霆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
不等唐一霆欣喜,白可重新迈开步子,刚刚的停顿似乎只是在休息,她把手从栏杆上放开,在身侧微微抬起,平衡住身体后,跌跌撞撞地往唐一路的方向走去。
举在手里的枪无意中掉落,唐一霆望着慢慢向自己走来的白可,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眼中。
“来。”他敞开怀抱,笑着。
白可的表情就像一只被催眠了的兔子,又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她移动着千斤重的双腿,手往前探去,刚碰到唐一路的衣角,便如同切断了电源的玩具,躺倒下去。
唐一路及时把她搂进怀中,巨大的踏实感笼罩了他,他承受不住地跪在了地上。
这一幕让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宁静的山岗上只有冷风吹过。
热拉尔是所有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枪,枪口对准了唐一路的额头。
“不准动他!”唐一霆喝止住热拉尔。
移开枪口,热拉尔吊儿郎当地把枪在手上转了几圈说:“我只是不爽他在这么多人面前用枪顶我的脑袋。”
唐一霆走到唐一路面前说:“把她给我,然后我们回家。”
“就一天,”唐一路说,“让我和她待一天吧。”
在他难得的软声恳求下,唐一霆退了一步说:“天黑之前。”
失心(一)
“有一天,二祖慧可一觉醒来忽觉心中一片茫然,便找到达摩祖师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师答道:‘将心来,与汝安。’慧可沉吟良久后说:‘觅心了不可得。’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和你分开的这段日子,我就像慧可一样,心里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难受得恨不得要把心掏出来砸掉,可是我低下头去找时,却发现胸膛里空空荡荡。白可,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你瞒了我那么久,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
“说啊,白可。”
寂静的山坡,青草绿到了天的尽头,一路上繁华竞相开遍,不知道要追着去往哪里。那时的阳光灿烂得如同纵情恣意的少女,从不担心会有年华老去、荣光暗淡的一天。
他抱着她,静静地坐在春日的微风里,看着旷远的草原与碧蓝的天空交接出一条幽冷的地平线。
裹紧了怀中的人,他怕她会冷。
“书真是个好东西,”他低头对她说,“每次我想你想到要发疯了,就会翻出一本书,疯狂地从里面找诗歌,想着以后见面了告诉你。我经常看着看着就被书里的话吸引进去,就忘了找诗这回事了,自然也就忘了想你。别生气,除了看书的时候,我可都是想着你的。
“你也在想着我吧。怎么不在家里等我呢,我肯定拼了命都会回去见你,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唉,你要不傻就不是我的白可了。你知道吗,他们都管你叫骑士。我说骑士小姐,现在王子就在这里,你居然睡起觉来了,不怕被砍头吗?”
他轻轻捏了捏她脖子上细滑的皮肤,眼里闪过一丝心痛:“你怎么变得这么瘦,脖子上一点肉都没有,一掐就断了。没有我看着,你就不好好吃饭吗?”
嘴里说着责怪的话,手里的动作越发轻柔,他扶着她的背把她略微抬起,低下头,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面颊,就像他在屏幕前看到她时那样,不,还要更紧。
直到太阳倾斜到西边他才松开她,拂去粘在她脸上的头发,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抬起头时,见她嘴边竟浮现出一个笑容。
“做什么美梦呢,小傻妞?”他掐了掐她的脸,又怕她疼似的揉揉掐的那块地方。“你一定是梦到我了,”他笑着,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快醒来吧,醒来你就会发现,这不是梦啊。”
等了很久很久还不见她有动静,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说:“佛经上写,众生轮回六道,必定受八苦所累。八苦,就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僧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这八条,除了老,我都占上了。现在还算年轻,可是白可,你要是再睡下去,我可就老了,八苦可就都占全了。你舍得让我受这么多苦吗,你舍得吗……”
再度把她抱住,他的下巴紧紧贴着她的脖子,眼泪落在她的肩头。
他想他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到悲伤欲绝的程度了,因为就在夕阳即将要落下的一刻,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在她母亲的示意下,把一束刚摘下的白色野花放到他们身旁。
别人的美梦,天亮结束。而他的,却终止在天黑之前。
看到唐一路抱着白可从远处走过来时,唐一霆的心里又窜出一股负罪感。因为唐一路的表情好像有谁在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而他抱着白可就像抱着快要从那个洞里掉出来的心脏。
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再让他们相聚。从唐一路手中抱起白可,他决绝地转身。
唐一路看着空空的双手,感觉有一条神经连在了白可身上,正被拉扯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红木屋里,唐一霆为白可掖好被子,热拉尔走到他身后说:“就让她在这里住到七月四号吧,你去专心收拾你弟弟的心情,这可是件棘手的事。”
“别打她的主意,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唐一霆说。
“我明白。我是那种人吗?快走吧,她差不多该醒了。”热拉尔催促道。
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唐一霆快步走出去。
屋外,唐一路游魂般的站在原地。唐一霆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现在,见也见到了,你没有遗憾了吧。”
“呵呵……”唐一路缓缓抬起头对着天空微笑,打在他脸上的只有惨淡的月光。“以前我根本不明白,把心爱的人锁住,让她每天只能对我笑对我哭,这有什么错。直到我们遇到雷暴,那一次,我是真的怕了。我突然明白,其实一直以来我对爱都没有信心,我禁锢她只是怕她不够爱我,怕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而那一次,她为了我,可以连命都可以不要。在她面前,我真是自私得可笑。”
“这么说来是她让你重新对爱有了正确的认知,”唐一霆与他并肩而立,“那么你就带着这样的认知,准备迎接下一段恋情吧。”
“那你呢,你怎么办?”唐一路说,“我是经历了一次死亡的教训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又如何能明白?”
“我有了白可,她能让你明白自然也能让我明白。”
“怎么让你明白?再让她死一次吗?”
“我……”
唐一霆正思考着,忽然瞪大双眼,他的肩膀一沉,被人从后勒住脖子,一根银针顶在脸旁。
“一霆,”唐一路在他耳边说,“不死一次,你是不会明白的。”
周围的保镖纷纷掏出枪,把他们围在中间。
“哈哈……”唐一霆难以置信地笑了两声,“你要杀我?”
“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你错了。”唐一路说。
“我错了,又如何?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对自己一套标准,对别人一套标准,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区别只是你有没有那个能力不遭报应,有没有能力逍遥法外一辈子。”
“你以为你真能躲得过报应?”
“至少我相信,他不会以‘弑兄’的形式降临。”
“哈哈,你错了,你真的错了。看来不死一次,你永远不会明白!”
唐一路举起手中的十字架,正要落下,黑暗中一声枪响。十字架无声地落在草地上,他的手停在半空。
“一路!”唐一霆惊叫着扶住唐一路正在倒下身体。“谁开的枪!谁让你们开枪!”他吼着,手捂住唐一路的胸前,子弹击中的地方正汩汩着流着鲜血。
“要死一次……总要有人在你面前死一次……”唐一路虚弱地笑着,强睁着眼睛看着他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你……”唐一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大梦初醒般,他嘶声力竭地喊:“快叫救护车!”
“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有好几百公里,”热拉尔说,“你先把他放到车上沿来的那条路直走,我去通知救护车,让他们在途中留意你们。”
“快来人帮忙!”听了热拉尔的话,唐一霆立刻让人把唐一路放到车的后座上,他坐在他身旁替他捂着伤口。随即,车在颠簸的小路上狂奔。
“一路,你不能死,你别想用这个方法逼我!”唐一霆不停说着话,不让唐一路闭上眼睛。
“你发誓,你发誓,永远不强迫白可和你在一起。”唐一路的头随着车的颠簸微微晃动。
“不,别想!”
“我就要死了,是黎叔开的枪,你也知道……他的枪法有多准。”
“不!”
“如果,你不答应,等我上了天堂,见到妈妈,绝对不会让她……原谅你……”唐一路吃力地抓住唐一霆的衣领。
“我……”
“快发誓,”唐一路用尽全力,咬着牙道,“对着妈妈发誓!”
唐一霆低头看了看抓着自己衣领的双手,那上面沾满了唐一路的鲜血。
“快说……”唐一路的声音弱了下去。
“好,好,我发誓,”抵抗不了心里的负罪感,唐一霆挫败地闭上眼睛说,“我发誓,我向妈妈的在天之灵发誓,绝对不强迫白可和我在一起。不然就让我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可以了吗!”他猛然睁开眼看向唐一路,却见他正缓缓地摇着头。
“唐一霆,记住你的誓言。”说毕,唐一路笑着,陷入昏迷。
心中充满了疑惑和震惊,唐一霆竟忘记把他推醒。
黑暗笼罩的下路上,远处闪着一束红光,越来越近。转眼间,那束红光变成了手术室门前的急救标示灯。
唐一霆站在门前,仰起头,望着头顶的灯光。无论再怎么欺骗自己说那是日光,他的心自始至终都像是置身在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唐一路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对于这个被自己亏欠了的弟弟,他不能让他死。
“先生。”黎祥不放心地唤了他一声。
唐一霆没有反应。
“先生。”黎祥又叫了一声。
唐一霆这才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一瞬间想起什么,他一把揪住黎祥的衣领说:“你为什么要开枪!”
“他会伤害你。”黎祥平静地说。
“那你也不能开枪,你会要他的命!”唐一霆激动地说着。然而在黎祥泰然镇定的目光下,他的愤怒显得毫无底气。他无法任着性子报复这位被他视为良师益友,也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长辈。
颓然地松开手,他无力地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捂着脸痛苦地说:“黎叔,他小时候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和我是同胞的兄弟,你怎么下得去手……”
“先生,”黎祥把衣领拉正了说,“人和人的感情,要经过生活的磨练才会坚固。我对他也有亲情,但在生死关头,我首先想到的肯定还是你,因为你才是我一手带大的。”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对我的亲情难道不会转移一些到他身上吗?”
“不会。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动物辨别彼此是通过气味,而人类是通过心灵。我不认识他的心,因此绝无可能产生于你那样的父子亲情。”黎祥停下来,给了唐一路思考的时间,然后他说:“你明白了吗,一霆。”
唐一霆的脑中,同时响起唐一路的声音,他说:“总要死一次你才会明白。现在,你明白了吧。”
究竟要明白什么呢,明白他的命运是被自己一手推向失败?他总是要和他期望的一切擦肩而过?他就应该望着别人的幸福舔着自己的伤口?
“明白、明白,你们总是要让我明白,可是我什么都不想明白!”他狠狠地捶了一下墙壁,“什么誓言,什么道理,我统统不管,我只想得到我要的东西!”
他要的东西,仅只是一个女人以及一颗脱离负罪感的心。
“他不会死的。”唐一霆先是喃喃自语,接着看向黎祥,“不会死的,是吧。”
黎祥不语,唐一霆也没有再问。
手术室门前的灯直到天亮才熄灭,医生走出来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期。”
失心(二)
朦胧中刚听到电话铃响,接着是男人说话的声音。白可睁开眼睛,眼前所见的都是陌生的景象。掀开被子,光脚踩在木地板上,脚底真实的触感和一丝寒冷提醒她,她现在已经完全清醒。
那么刚刚发生的事是梦吗?她抓了抓头发,走到窗边。
窗外漆黑一片,只屋前不远处一点火光忽明忽灭。习惯性地去摸胸前的十字架,却只摸到自己的锁骨,她惊慌地低下头查看,发现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不见了。
第一个想到的是热拉尔,她对着火光喊:“热拉尔,把十字架还给我。”
火光落到地上,不一会儿门被推开,热拉尔走进来,把他特意从草地上找回来的十字架勾在手指上送到她眼前。
“想要就说句好听的。”热拉尔笑着说。
“你是好人。”白可说。
“就这样?”热拉尔缩回手指。
白可想想又说:“全世界的人都和你有一腿。”
“什么?哈哈……”热拉尔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说,“全世界的人我干得过来么我。呵呵,真有你的。”
他把十字架还给了她。
刚睡了一整天,白可一点困意都没有,热拉尔经历了白天的事,心情有些复杂,本来就是睡眠有问题的人,这下更睡不着。他们弄了些东西吃,随意聊了几句。热拉尔提议带白可看日出。说着,就往山头去了。
离日出还有些时候,他们坐在草地上静静等待。也许是因为睡足了,白可的心情很好,悠然地躺在地上看星星。
“我好像来过这里。”她说。
“来过这里,什么时候?”热拉尔问。
“做梦的时候。还有一路,我们肩并肩坐着,静静地看日落。”
“哦。”
热拉尔敷衍地应了一声。他揪下一根草在手里看了看,脑中回想起刚刚那通电话的内容。黎祥在电话里说,唐一路失血过多能抢救回来已经是奇迹,现在还在昏迷,醒不醒得了就看他的造化了。
热拉尔很难想象要是唐一路死了,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会怎么样,便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找你,会不会是已经死了?”
“不会,他不会死的。”白可说。
“我是说如果,他要是真的死了呢?”
“我不知道。”白可不安地坐起来。初认识唐一路时她还能说要是他死了她就回中国当尼姑,但是现在,她找不到答案。
“白可,有时人生不需要太执着,反而会害了自己。”热拉尔像个兄长一样告诫道,“如果有另外一种可能,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呢。”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白可问:“你在说什么?”
暗叹一声,热拉尔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要是告诉她真相,怕是又会多一条人命。再想想,白可、唐一路、唐一霆,这三个都是执着得让人头疼的家伙,既然白可和唐一路能够相爱,那么和唐一霆也是有机会的。唐一路现在随时都有见上帝的可能,要是他真死了,说不定对白可来说,唐一霆还算个慰藉。
热拉尔向自己承认,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对白可已经完全没有了敌意,甚至还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说实在的,我真想试试被一个女人这么疯狂地爱着的感觉,”热拉尔说,“你让我体验一下吧,对我说句‘我爱你’,就一句,好不好?喂,不说就算了,干嘛拿种眼神看我。”
他抱怨几句,失望地回过头看天。
浅淡的光从山脚下透出,慢慢变红,直至金黄。充满希望的光辉再度降临在这片草原上,目力所及,都是露珠晶莹的闪亮。
伸了个懒腰,热拉尔用脚尖戳了戳白可的手臂说:“走吧,你该出发了。”
“去哪?”白可问。
“去德州。”
“德州?”惊喜得从地上跳起来,白可问:“你真的放我走?不是开玩笑?”
“不是。”他边走边说。
“也不会耍赖?”白可跟在他身后问。
“谁耍赖了。”
“你明明……”
“好了好了,收拾好你的东西,快上路吧。”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屋前。白可兴冲冲地跑进屋子拿了件衣服就出来。
“等等。”热拉尔拖住正往驾驶座爬的白可。
“你又要反悔!”白可瞪着他。
“等一下,就一下。”热拉尔白她一眼,随后从屋子里拿出一些吃的放进车里,又取了些钱硬塞给她。“拿着吧,算我向你赔罪了。”
推辞了几次,见他坚持,她也就收下了。大力地拥抱了他一下,她发动汽车,朝他挥了挥手。
看着蓝色的汽车在视线里逐渐远去,热拉尔脸上的笑容不再。这游戏虽然是他设计,却已经脱离了他的主宰。
命运就像偏离轨道的飞机,看不到终点,又不知道要在哪里着陆。
满心雀跃的人开着她的雷鸟经过来时的路,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她抬头望天,学贝莉的样子大叫着挥手。
开了一阵,她再度路过了那条橡树小径。这次她的心情一如从枝叶间透进的阳光那样明亮,林子里还有些未散的雾气,绿叶枝条从顶端的枝桠间垂下,好似童话里的仙境。
按热拉尔说的,她经过一座叫圣菲的城市就看到了66号公路的路牌。沿着66号公路直走,开上一整天,就到德州了。打起精神,车里放着快节奏的音乐,她一口气从早晨开到傍晚。当看到红蓝白的州旗在边境的政府建筑上迎风飘扬时,她大声欢呼。她终于到了,到了这片有山有海有沙漠的美丽疆域——他们叫她“孤星之州”。
一眼望去,前方的地势低且平坦,风中有牲畜栏里的味道。四周的建筑无不带着20世纪50年代残留下来的痕迹,她想她一定是到了传说中66号公路开始的地方,一个叫做阿马里洛的小城。
夕阳低低地垂在屋檐上,她放慢车速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周围只有几间充满西部风情的酒馆,古旧的房屋分散地建在沙地上,之间隔着几株仙人掌,不远处堆放着一些装酒用的木箱,一个男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白可把车停下,目不转睛地望着。
男人面对着夕阳一动不动,留给她一个孤独的背影。风吹动他的衣角,夕阳沉在前方,她揉揉眼睛总觉得不真实,怀疑自己走进了露天的影院,呈现在面前的只是电影里一个定格的画面。
一步步靠近,近到看清男人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牛仔外套。她走到他身边,他似太专注于欣赏落日景色,没有回头看她。
“一路……”她伸出的手在距他肩头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停下,千言万语不知从哪一句说起。
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她默默在他身边坐下。他看夕阳,她看着看夕阳的他。
许久,她听到他说:“太阳都要下山了。”
“是啊。”她笑。
“你怎么走了这么久?”他回过头看她,抱怨的语气好像她刚刚只是去买一瓶酒。
“我走了很久吗?”她问。
“很久!你没看到我都老了吗?”他指着眼角一丝淡淡的纹路。
她伸出手指,笨拙地,微微颤抖地,摸上他的眼角。皮肤温暖的触感浸染指尖,泪一下涌出,她笑着说:“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小傻妞。”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把她抱住。
闻着他颈间熟悉的香水味,是真的,用唇亲吻他的耳垂,是真的,叫他的名字听他的声音,也是真的。
“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委屈地说。
他用几个谎言轻巧地骗过了她。
“那你的病呢?都好了?”她问
“都好了。我们回家吧。”他说。
“家?”
“嗯,我在这里买了一间房子,我把它装潢得和内州的那间一模一样。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
他载着她向小城最繁华的地方驶去。
房子在一条热闹的街边,与内州那栋不同的是,这里有围墙,墙内是独具匠心的绿化。他牵着她手,急不可待地走向院内。
“慢一点。”她在他身后一个踉跄。
“我太心急了。”他抱歉地笑笑,示意她赶快上前。
她上前,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说:“一路,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变了,走路的样子也不一样了。”
“能不变吗?”他顺势环住她的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都有多少年没见了。”
“很多年了吗?”她认真地计算着日子。
不等她算完,他把她拦腰抱起,嘴里欢快地喊着:“回家啰。”
家,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新了些。没有震天响的隆隆车声,也没有糊满玻璃的灰尘。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坐,又走进卧室看了看,一回头,见他慵懒地靠着门框站着,如果一切静止,她便真相信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失心(三)
“一路,”她说,“你还记得有一次我气你不让我出去工作,你为了讨好我,唱的那首歌吗?”
“当然记得,是《the rose》。”他说。
“那你还记得你给我跳的舞吗?”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可是最佳领舞。”他说着,做了几个标准的探戈姿势,旋转着来到她面前,一把搂过她贴着自己说:“还要我跳脱衣舞给你看吗?”
她抬头,隐约从他额前的发间看到发际线处一条淡淡的疤痕,那是他在橡树街的暴动中被打伤留下的。凝视了他一会儿,她说:“好啊。”
他愣了一下,笑道:“小色鬼,你多久没碰男人了?”
她的目光瞬间黯然,他自知说错话,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说:“老公跳脱衣舞给你看。”
呼一口气,他解开衬衫的扣子。用猫散步的姿势围着她走了两圈,手搭上她的肩,似有似无地摩擦着她的身体。
半敞开的胸膛在灯光中若隐若现,他离她一步,一颗一颗解开扣子,配合着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魅惑神情,像是撩拨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丢掉上衣,他一个回转贴住她的身体,与她对看着,视线落到她的唇上,慢慢靠近。
她忽然偏过了头。
他僵住,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输了。为了做到与唐一路分毫不差,他暗自练舞,学他走路,学他说话,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谁。这许多的努力,难道只骗得了她这么一会儿?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离开他一段距离说:“我想先洗个澡。”
“哦,好。”他的心像坐了个云霄飞车。
拿着她的睡衣,唐一霆走进浴室。浓浓的水汽在灯光下蒸腾,帘子上映出女人玲珑的背影。
“衣服放在架子上。”他说。
“好。”她边说边弯腰用喷头冲刷小腿。
帘上的影子,脖子至胸前的凹凸线条一览无余,他看得心跳加速。
正清洗着身上的肥皂,白可察觉到身侧透进一股凉意,缓缓站起身,关掉水阀,她用手挡住身子小声地问:“你想拿什么吗?”
“我……”
看着她袒露的身体,他的呼吸开始加快,丢开理智,他拉过她,吻住,手放在她后颈上不让她有机会避开。塑料的喷头掉落在地上,咔的一声裂了道口子,接着被踢到一边。
他抱着她,唇没有离开她的肌肤,走走停停,进到卧室。
床单上陌生的寒冷让她微微地战栗,更加往身前的热源靠过去。她能感受到他的急迫,也已经准备好承受他狂风席卷般的掠夺。然而预料中那炽烈得近乎撕咬的吻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睁开紧闭的眼睛去看他的脸,他脸上是压抑住的疯狂,这让她有些惊奇。因为唐一路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表达他热情的机会,特别是在这种时候他只会极尽所能挑动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陪他一起沉沦。
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忍不住再度吻上她已经红肿的双唇。他喜欢她这个表情。他知道她早已不是第一次,但她在他身下微微惊讶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把她当做第一次那样来疼惜。
早已习惯了之前疯狂的方式,身体被过分温柔地对待着,她竟有些恍惚不真实之感。双手在他身上来回摸索,她怕这又是一次幻觉。在他腹前触到一道像蚯蚓一样的凸起,她低头看去,发现那是手术留下的刀疤。
“很疼吧。”她问。
“不疼,这点算什么。”他笑着。
可是她在为他疼。她还没有来得及问这么长时间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他肯定不好过。撑起身子,她坐起来,按住他的肩膀,反压在他的身上。
“你想主动?”他问。
她用行动回答了他。
之前有过不少性事,他一直都是主动,这是首次有女人坐在他身上,温柔地珍视地,抚摸他的皮肤,舔弄他的身体。湿软的唇舌流连过每一个毛孔。他的头皮微微发麻,她的唇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点了火,烧灼着他的欲望。
终于来到他欲望的中心,她有意无意地在近处呵着气,他逼出极大的意志才掌控住身体。用手肘撑起身体,他要看着她,要看清她每一个动作,以便能及时制止住她,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
她在他的注视下,握住他欲望的权杖,指尖沿着细小的褶皱滑过,不经意触到顶端,一波电流随之打进他的脑中。
“行了!”他伸手阻止。
“还不够。”她笑得像偷糖吃的小孩子。
俯下身,长发扫在他腿上,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腿上一道道凉意向脚尖蔓延。、
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她故意用眼神勾住他,抬起他的脚,伸出殷红的舌头,一颗一颗吞吐他的脚趾。
他本能地蜷缩起脚趾,她硬是用舌尖把它们挑开,强烈的刺激让他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