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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东京,高岛平。

    话说日本在二战以后,为缓解严重的住房状况,就修建了大规模的高层楼群。不同于以往的独门独院,这类住宅区单元密集,邻居相近,蜂巢一样的紧致排列。类似国内的筒子楼,当然条件要好很多,家电、厨房、厕所齐全,也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形容:团地。

    而对那些久经沙场的战士们来讲,这个词的意义,往往还代表着两套颇受欢迎的系列片:团地妻,以及东京放题。

    “褚青桑,一会您要戴上耳机,随意跳舞就好。”

    极为狭小的屋子里,执行导演先跟阳子讲戏,阳子再转达给褚青。他比较疑惑和不安,因为那位满脸猥琐的大叔叨逼叨叨逼叨了两分钟,结果妹子翻译过来就一句话。

    他虽然看过剧本,但那个只是大概脉络,导演对现场的要求,永远更细致,更个性化。所以他极其不确定,等下到底用何种方式表演。

    “呃,他有没有说,我该呈现什么样的心理情绪?”褚青问道。

    阳子也很奇怪,道:“我刚才讲了啊,随意跳舞就好。随意!随意!”

    她着重强调这两个字。

    “……”

    褚青皱皱眉,不再言语,俩人根本就不在一挂上。他问的是内心,她答的是视觉,他问的是电影表现,她答的是戏剧风格。不同地域的文化差异,在首场戏中就碰撞了出来。

    “尽力吧!”他不禁暗叹。

    此时是白天,外面的天光很亮,工作人员往窗户上贴了层半透明的厚纸,房间的色调一下子就变得昏黄暗淡。

    这儿是处没人住的空屋,五六个家伙挤在外间调试,里面是花了四十分钟布置好的卧室。台灯,壁饰。矮几,豆腐块大小的电视机,完全不像一个家应有的环境,到处透着股简陋与消沉。

    惟独柜子上,摆着一套不错的音响和几叠唱片,墙壁贴满了深田恭子的漂亮海报,显示着主人家仅存的生活色彩。

    褚青的角色,好像三十多岁,也可能四十多,面貌普通。性格木纳,是个底层的交通警察。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半夜里守在建筑工地旁边,拿着根红色指挥棒不断挥动,告知过往车辆注意避让。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收入不多,朋友不多,孤零零扎在东京的广袤森林中。看不到未来,也找不到退路。

    但他喜欢一个人,她全身都闪耀着光芒,甚至可以将自己点亮。只要有时间。他肯定去参加偶像的各种见面会,永远躲在少男少女们的后边,不敢同她讲一句话,然后被经纪人淡漠的介绍:

    “哦。我记得他,他叫直奎,fans俱乐部里最老的那个。”

    ……

    褚青原本穿了件黑色的高领衫。北野武认为太有型,不符合吊丝姿态,现给找了件灰不拉几的衬衣,还大了半号,套身上又皱又垮。

    特么的还是很有型,老头一下就怒了,报复性的拎了条能养金鱼的肥腿裤……好吧。

    待准备就绪,北野武勉强划拉了块地方,戳了张导演椅,舒舒服服的一靠。

    接着场记一打板:“action!”

    “噗!”

    褚青差点喷了,这种明明卷不了舌头,又硬要往起卷的发音,着实太古怪了,丫瞬间对自己的英文水准有了信心。

    这段戏,是讲直奎在家里听偶像的歌,连蹦带跳的,非常简单,没台词,约莫三十秒的长度。

    紧跟着打板声,他戴上耳机,使劲摇晃着肩膀,表情开心,还带点享受的样子。

    “咔!”

    仅仅五秒钟,北野武就喊了停。

    褚青转头看着导演,人家压根不理他,把阳子叫到身边,哇啦哇啦的指点了几句。

    “先生说您不要那么兴奋。”

    “ok!”他了解。

    “重来!”

    “action!”

    他稍微收敛,由开心的层次low到了轻松愉悦,展开胳膊,举起,放下。

    “咔!”

    这次挺了十秒,再次喊停。

    “先生说您不够感染力。”阳子继续刺激。

    “呃,好,我再试试。”

    “重来!”

    “action!”

    他自己想了想,觉得是妹子表述不清,我夸张,你让我收,我收了,你又说我感染力不足。

    所以他干脆折中了一下,还加了点小变化,先是神情疲倦,然后慢慢放松,随着身体动作,逐渐舒缓,最后面露微笑。

    “咔!”

    “先生说您,说您的感觉还是不对。”妹子也很纠结。

    “咝!”

    褚青妥妥郁闷了,他百分百确定,北野武讲的一些要点,她没转达过来。

    并非故意,而是翻译的习惯问题,阳子不懂一个演员真正需要的东西,只能叙述句子的大概意思。

    而老头那边,估计也察觉到了,俩人不约而同的示意休息,凑到一块交流。

    “我讲词,你听着。”老头直接道。

    他可不想唠唠叨叨的一大堆,阳子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对方再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忒麻烦,还有误差。

    俩人面对面的席地而坐,屁股底下的榻榻米散着老旧的尘埃味,北野武盯着他,道:“爱欲?”

    褚青摇头,反问道:“喜欢?”

    北野武亦摇头,道:“幻想?”

    褚青否定,道:“占有?”

    北野武亦否定,道:“迷茫?”

    “寄托?”

    “卑微?”

    “自弃?”

    “无趣?”

    ……

    全剧组都很茫然,知道他们在说戏,但这种一来一往,一词一对,一对一pass的形式,让大家特发傻。

    阳子跪坐于俩人之间,左边两字,右边两字,自己居中两字,三人似循环成一个小圈子,奇妙的气息在其中缓缓流动,愈来愈热,烤灼的全身都忍不住颤栗。

    她以前做商务方面的工作,来事务所才半年多,完全为了迎合狂粉男友的喜好,自己对这个行当却不太感兴趣。

    而此刻,所谓电影,所谓导演,所谓演员,所谓电影精神,从未如此的清晰准确。

    那两位沟通了好久,没有让双方都满意的答案。

    北野武紧抿着嘴,偏头思索,那僵着的半边脸,显得略微恐怖,过了半响,他猛地拍了下巴掌,道了一个词:

    “孤独!”

    “啧!就是孤独!”

    褚青毛孔顿开,也拍了下手,大声赞道。

    不管怎样,双方的意见交流成功,各自起身,回到位置,蒙圈的众人才醒过神,一阵忙乱。

    “一场一镜四次!”

    “action!”

    摄影机的机位特古怪,拍出的画面很偏,在两扇拉门的中间,敞开不宽不窄的一道缝隙,缝隙里,是跳着舞的褚青。

    而背面的墙上,贴着深田恭子的大海报。

    他闭目,摇头,脚踩着松韧的榻榻米,或挥舞拳头,或弯腰旋转,或扭着屁股左右摆动,耳机里响着深田小姐的歌:

    “他们说,女孩恋爱时会变漂亮……”

    “他们说,你会害羞的,你肯定会害羞。但当你恋爱时,你的眼睛会闪光。眉目传情,那就是爱情的开始……”

    褚青的动作幅度非常大,节奏迅速,但他不快乐,也不自由,更不松弛,只是面无表情,肢体的跳舞。

    他的生活,就像那两扇窄门,夹着逼仄,无趣,阴暗无光,即便挂了都不会觉得遗憾:

    哎,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哎,我还有梦想没实现!

    哎,我还有人没来得及告别!

    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如黑寂的海水,沉重,且充满悲伤。

    北野武,阳子,所有人都盯着他,他跳的越强烈,那种压抑感就越大,砰砰的刺触着自己的心脏,而因为这种刺触,又变得愈加鼓噪。

    孤单,大抵是一个人的狂欢,从鼓噪到冰冷,从冰冷到寂寞,而后,寂寞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