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陆遥实在忙碌的很,感觉自己像个团团乱转的陀螺,完全都不得空闲,几乎每天都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一个多月下来,饶是陆遥自诩精力旺盛,也要支撑不住了。
他首先用心在办的,主要是对部下将士们的计功奖赏。
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在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战斗之后,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军谶》上说:“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这其中所谓的“财”和“赏”,不仅包括金帛之类,也包括地位的提升和各种精神激励。
匈奴大军北上以后,大举掳掠豪族坞堡,所获得的粮秣直接消耗了一部分,而大部分金银财物则被各部酋长、大人搜刮。由于战事不利,许多匈奴贵胄被杀死或俘虏,这些资财最后又归拢到了越石公手里。凭着这些缴获物资,越石公在赏赐将士的时候很是慷慨大方。比如陆遥就获得了金饼十二块、钱若干、绢五百匹、杂帛五百匹。这是对整支部队的奖励,完全由陆遥来主导发放。
陆遥毫不犹豫地将之尽数分给了部下们,引发了一片欢腾。倒不是他想刻意收拢人心,实在是因为根据他对这段历史的了解,眼下囤积钱财大概是最可笑的事情了。何况眼下整个晋阳一片狼藉,拿着再多钱财也无处花用。
除了钱财的奖赏,还有对各级军官的提拔。薛彤、沈劲因功升为裨将军,从此进入高级军官的序列,可以使用标有自己姓氏的将旗了。性格沉稳的薛彤倒还罢了,沈劲对此简直是欣喜若狂。他每日进出营门百数十次,每次必定长久地抬头看着营门的“沈”字军旗,踌躇满志。直到某一天发觉自己头颈肌肉抽搐,再也抬不起来了为止。
提升为军主的有邓刚、郭欢、费岑、杨若、谢源等人。其它中低级军官职务更是任命了无数。比如朱声、何云、楚琨、穆岚等人,全都成了队主。军官增加了许多,一时当然没有那么多兵源补充。但是此番大胜之后,几处战场上抓的俘虏不下万人,其中有匈奴人、也有羯人、羌人、乌桓等各种杂胡。这些俘虏暂时被充做苦役,负责各处战损的修理。作为苦役,自然会受到极度严酷的对待,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特别桀骜不驯的人会被处死,而剩余的自然会补充进各支军旅之中。
当前,这些新任的队主、什长之类基层军官并无部下。既然如此,陆遥就决心将他们聚集在一起,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或更多的时间为他们讲授基本的军事知识。他甚至非常认真地考虑过,“黄埔军校”的名称尤其响亮,而“陆军指挥学院晋阳分院”的名字,似乎也很显专业。
这绝对是个良好的设想。可惜,一旦付诸实施以后陆遥便郁闷地发现,自己绝大多数的时间居然都花在了教授认字上。在这个年代,基层将士目不识丁是常态,想要对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讲述兵法,简直是做梦。最终陆遥不得不寻了两个老儒,每日里给军官们讲述《急就篇》、《仓颉篇》之类,迫得他们叫苦连天。凡事均须得循序渐进,不能指望一蹴而就,陆遥这么安慰自己。
给予将士们的奖赏不止上述这些。除了钱财赏赐和地位提拔以外,陆遥同样注重与将士们的感情交流和精神激励。
兵法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以与之俱死。”作为一名穿越者,相对于古人最大的特点或许就是尊卑概念极度薄弱。陆遥将每一名士卒都当作与自己平等的兄弟,在日常的训练之余,他会和将士们聊聊身边的细小琐事、谈谈对家乡的怀念、一同握槊为戏。这种发自于内心的、真诚的感情,绝不是刻意伪装的吮疽之举所能比拟的。
而在此番战争胜利之后,陆遥为战死的将士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随后,陆遥令灯管在军营里专门兴修了大屋,用以供奉每一名牺牲战友的灵位,甚至还安排了每一位军主以上军官轮值祭扫的任务。上巳这一天,全军上下都参与了肃穆庄严的祭祀仪式。
在回想起那些死去的袍泽兄弟时,许多将士都情不自禁地哭泣起来,这种彼此感染的哀伤情绪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是被严格禁止的,因为它很有可能导致士气低落,甚至引发营啸之类的惨剧。但在这一天,对亡者的悼念几乎立刻就转化为同仇敌忾的决心,因为在追忆死者的同时,活着的将士们感受到他们在这里拥有尊严,拥有生命的价值。他们会逐渐认识到:在陆遥的部下,没有被当作牛马驱使的低贱军户,只有保家卫国、受到尊重的英勇战士。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始料未及的工作牵扯了陆遥大量精力。
晋阳大战中,陆遥作为昭馀祁以东的方面之将,率领所部先后进行了多次惨烈战斗。待到晋阳城下杀死叛将龙季猛之后,他本人和他所带领的部队,都已经再也无法承担作战任务了,因而越石公和鲜卑大军南下的时候,陆遥便留在了晋阳城里。他部下的伤员非常多,因而陆遥腾出了大片军营,作为伤员们的治疗场所。
对于伤员的诊治和护理,使得陆遥焦头烂额。
应该说,在西晋时期,中医学已经发展到了相当成熟的地步。汉末时的名医张仲景撰写了《伤寒杂病论》,书中提出的六经分类的施治原则,在此后将近两千年里,始终是中医的基本原则之一。与此同时,另一位名医华佗则达到了中医外科治疗的巅峰,他通过麻沸散对病人施行全身麻醉手术,是世界医学史上空前的奇迹。而到了晋代,太医令王叔和在张仲景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总结提升了医学理论。将《伤寒杂病论》增补、编析为《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两书,而他本人提出的“独取寸口”的三部九候切脉法,沿用至二十一世纪。
但这些毕竟是最高端的医学水准,除此之外的普通医者,大部分都还停留在巫医不分的层次。就陆遥亲眼所见,他所请来的好几位医者其实都是神棍一类人物,使用符水的次数远多于草药,对病人的心理安慰远大于实际治疗效果。
由于医疗水平低下,伤员的致死、致残率相当之高。陆遥不是医生,对此几乎束手无策。他只能尽己所能,给伤者提供通风、清洁的环境、营养丰富的饮食如肉类;并严令加强消毒隔离措施。这些措施在不少医者看来,毫无疑问是外行指导内行,甚至引起了几位大医的不满。而陆遥则排除了诸多反对意见,坚决地以军令形式将之贯彻到底。
结果这些举措竟取得了相当的效果,陆遥所部的伤员痊愈的比例似乎比其他各部都要高不少。在外人看来,陆遥的所作所为,简直如有神助,很有几分神秘色彩了。
这情况很快也让不少同僚将领知道了。比如丁渺这样的,便老实不客气地将本部所有伤员全都送到了陆遥这里,接着又有几名将领跟风,弄得陆遥的军营几乎成了野战医院,正经将士不到五百,伤员足足有一千多人。
陆遥为了照顾好他们煞费苦心,这些伤员们都一一看在眼里。他们在陆遥的军营里休养治疗了短短几天功夫,竟然有将近百人提出愿意留在陆遥的麾下。伤员们绝大多数都是有经验的老兵,只要能够恢复健康,就是军队中的骨干力量。陆遥自然不会拒绝,但如何向他们原来的上司提出,又成了很头痛的问题。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的琐碎事务,都要在短短旬月之间完成。陆遥自己的伤势痊愈不久,就已经忙的脚不点地。他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来改造他力所能及的地方,改造着这支属于他的军队。
虽然晋阳大战最终以越石公的胜利告终,但陆遥清楚地知道,这胜利是来得多么侥幸。而四处断壁残垣的晋阳,几乎已经无法再承受再一次的胜利。穿越者的记忆清晰地在脑海中浮动,那些可怕的未来每时每刻都在提醒陆遥:时间紧迫!
陆遥无数次地盘算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去做。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自信已经初步拥有了立足的资本。但要在即将到来的大乱世生存下去、乃至实现自己的志愿,还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根据地,需要枪杆子!但这些从哪里来?在荒残的并州,自己还能得到什么?又或者,说句悲观的话,有徐润这样千载留名的佞人在越石公的幕府之中作怪,晋阳政权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陆遥再一次陷入了深思。
这个问题,以及隐藏在其背后的更多问题,并不那么容易想明白。
薛彤和邓刚当然不会像陆遥那样焦虑,他俩一边大口喝着淡酒,一边聊天,没等说上几句,忽听长街远处蹄声动地。数十骑鲜衣怒马,风驰电掣而来。所到之处,一片鸡飞狗跳,行人纷纷退避。
薛彤、邓刚手忙脚乱地将自己面前的锅碗瓢盆遮掩起来,免得被扬尘污了。
却见得有人稍一勒马:“陆遥?”说话之人宽衣锦袍,可不正是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刘琨。
陆遥大声应道:“末将在!”
刘琨双足一夹马腹,继续疾驰。只抛下一声:“随我来!”
陆遥慌忙牵了战马出来,来回功夫,刘琨的骑队早就奔出老远去。滚滚烟尘之中,只有一骑滞留在后。马上骑士连连挥手,原来是担任越石公近卫的王修。
陆遥高声答应了,扬鞭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