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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七

    春节过后。初四这天,韩家栋一大早就把头天从韩振焘家借来的平把自行车进行了全副武装:后架两边挂上了两只装满了各色礼物的大箢子,前把一左一右挂上了两只大红公鸡。各色礼物均是一对,意为好事成双。吃过早饭,韩家栋把头梳得溜光,人造革皮鞋擦得贼亮,和骑着自家自行车的蓝天秀说说笑笑,朝香水湾赶去。临出门的时候,韩母又曾再三叮咐,千万别喝多了。

    香水湾在红石沟的西南方向,冯家湾的正西,距黄泥沟足有二十里。在这交通不便的偏僻山区,相隔这么远还能联姻,除了说明一对新人有缘分,同样证明了月下老人陈默合的确法力无边。

    韩家栋头一次去香水湾的蓝家,是跟着媒人去相亲。那天,他也是骑着这辆从韩振焘家借来的自行车,一路上怀里像揣着小兔,激动而紧张得心头乱跳。一进蓝家的大门就愈加发慌,一个劲地叨念:千万别忒漂亮了,千万别忒漂亮了。蓝家五间青砖红瓦房和整洁而宽敞的院落、瘦高细长而文质彬彬的蓝光信,还有蓝光信那身材粗大而两只眼里充满挑剔目光的妻子钱彩凤,都给他造成了足够大的心理压力。如果人家姑娘人物一般的话,兴许这门亲事还有门,不然保准没戏。走进屋里稍坐片刻,见了从外面回来的蓝天秀,他更是喜忧参半。他一眼就看中了。而蓝天秀见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相貌堂堂,尤其是那双长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明亮有神,也一下儿就喜欢上了他。仿佛从她情窦初开之时,那位不断带着迷人微笑飘荡在她的梦里,那位无数次在她遐想的世界里搅得她心神不宁的白马王子,不是别人,真真切切就是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个英俊小伙。他不时地偷眼瞧她,而她也频频以目传情。这一幕,自然逃不过堂堂大媒一双明察秋毫的法眼。

    “闺女,把你的想法给大爷说说。”陈默合见火候到了,便直截了当地对蓝天秀说道。

    不是陈默合“哑巴吃水饺——心中有数”了,他才不会一反常态,当着男方的面直接征求女方的意见哩。

    蓝天秀忽闪了忽闪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了韩家栋一眼,然后抿嘴一笑:“大爷,您先问他!”

    “老侄子,还等啥,说说你的想法吧!”

    “嘿嘿,俺家里忒穷了,就怕以后她受不了那份罪。”韩家栋心里的话,咱可先把丑话说到头里了。

    蓝光信和钱彩凤见韩家栋这小伙子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体格和长相都没的说,早就感到十分称心,此时躲在卧房的门后面听见两人都含蓄地表了态,便拉开门子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这日子穷富,还不都是人过出来的。”钱彩凤对准女婿韩家栋抢先说道,还振振有辞地唱起了高调:“古语说的好呀,‘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图分家财’。”

    老两口还现身说法,说他们当年分家的时候,就只有三间土坯房,穷得叮当响,现在还不是一样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嘛。

    韩家栋对准岳父岳母的大仁大义顿时感激涕零,慌忙表示,将来一定发奋图强,彻底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旧面貌。当然,他心中早有一盏明灯——不是为他们的瘸腿儿子换亲,即使要了他们的老命,他们也不会如此慷慨大方,把花儿一样的闺女许配给他。同时,他不得不对老谋深算的陈默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没有墨守成规安排蓝天秀到没有看相的韩家去相亲,而是出奇制胜,先把他韩家栋这块硬邦邦的金字招牌提前展现在蓝家人的面前,以至于对他后来的“韩家屋旧墙破,睡得还是土炕”的“提醒”,蓝光信钱彩凤那是充耳不闻,根本没当回事儿……

    韩家栋和蓝天秀一路欢声笑语,终于来到了香水湾。

    蓝家除了行动不便的蓝天宝陪着父母亲说话拉呱,蓝天秀几个哥嫂都忙里忙外,做着招待客人的准备。听说新客来了,都“呼呼啦啦”迎了出来。蓝天宝不是一瘸一拐,而是一蹲一蹲地走出来迎接。韩家栋的自行车刚让大舅子哥蓝天金接过去,蓝天秀的几个侄子侄女一下就把他围了水泄不通,有的喊“小韩”,有的喊“家栋”,还有喊“栋子”的,惟独没有喊“姑夫”的,都嚷嚷着要见面礼。韩家栋赶快从兜里掏出几张两元纸币,每人一张,剩下的两三张全被蓝天金的大儿子大民一把薅跑了。大民的弟弟小民则从后面使劲拽住大民的棉袄后襟不松手,嚷嚷着要分赃。韩家栋暗自思忖,幸亏狡兔三穴,提前把见面礼分开放在两个兜里,不然半道里再杀出一个程咬金来,那可就只能把命给他了。

    来到正堂屋的客厅里,韩家栋正在陪着热情有加的岳父母说话,茶水喝了还没有半碗,突然听到一句“妹夫来了”的问候声。他抬头一看,一个长发披肩、柳眉杏眼、丰满的脸白得如同抹了一层面粉的美丽少妇,莲步轻移,从门口走了进来。随着钱彩凤的“这是恁三嫂”,韩家栋急忙寒暄着站了起来。

    韩家栋实在没法把从前曾经见过的,那个扎着两支小辫面黄肌瘦的吴有爱,跟眼前这位披金戴银、衣着时髦、雍容华贵的少妇联系在一起。吴有爱举止大方,说话不慌不忙,还有点撇腔拉调,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她慢慢在靠近钱彩凤的沙发上坐下来,落落大方地跟韩家栋家长里短说了几句话,又起身离开了。

    为了这次把贵客招待好,蓝家使出了浑身解数,蓝光信连他当年当中学校长时收受的两瓶“竹叶青”也贡献了出来。找的陪客,除了蓝光信有头有脸的本家弟弟蓝光明、蓝光信能说会道的亲侄子蓝红江,还有蓝光信的两个叔伯侄子蓝四和蓝五。

    蓝光明早在村里担任大队会计的那阵儿,就和时任村妇联主任的钱彩凤过从甚密。那时蓝光信两三年就换个执掌教鞭的地方,时近时远,不仅在学校里吃住,并且最多一个礼拜才能回家一趟,蓝光明借此良机给了“空虚”的蓝家很多“照顾”。据传说,蓝光明才是蓝天宝的亲爹。由于蓝光信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亲子鉴定,这传言的真伪也就无从考证。但是,蓝光信对从小因患婴儿瘫而落下残疾的蓝天宝给予了更多的父爱,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蓝光信在几年前退休的时候,老两口一门心思想让身有残疾的蓝天宝接替他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也好以吃皇粮的优越条件顺顺当当找上个称心的媳妇。谁知有关部门鉴于蓝天宝残疾过重,不符合顶替条件,坚决拒绝了蓝光信的无理要求,转而把令人垂涎三尺的“铁饭碗”交给了蓝天宝的二哥蓝天银。这样的结果,把蓝光信恼得在家里眼含苦涩的泪水喝了三天闷酒——他那腿脚不济的小儿子,若想找上个如意的夫人,那可就难于上青天啦。不然,蓝家老两口哪能会让蓝天宝和蓝天秀走了换亲的路子。

    韩家栋在些许拘谨中,终于挨到了开席的时刻。他和蓝光明谦让了一番后,坐在了主座上,而蓝光明则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副座。按风俗习惯,新女婿认门坐上座,那是当仁不让,即使天爷老子来了也只能屈尊下就。蓝光信不便上桌,嘱咐完韩家栋他们吃好喝好,便去邻居家陪客去了。

    点心之前,韩家栋一看自己的筷子有一根弯腰弓背,知道给他出的第一道难题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便拿起来对坐在下首的蓝红江说:“麻烦兄弟给换一双。”

    蓝红江急忙把他那双递给了韩家栋,接着又跑出去换了一双直溜的回来。蓝光明对韩家栋的表现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摆上来八盘各色点心,等每人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后便统统撤了下去,随后给每个人上了半碗水饺。韩家栋一看自己的碗中有几个里面的馅子明显发红,顿时警觉起来。他一看别人的都和他的大不一样,便端起碗来对蓝光明说:“我还没有饿气,大叔您多吃点。”说着把那几个显然有诈的水饺叨进了他这所谓大叔的碗里。

    蓝光明虽然不甘心做替死鬼,但又不好生硬地拦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新客把问题转交给他。他心里的话,这小子厉害,既表示了自己礼尊长者,还破解了自己的难题。

    韩家栋连闯两关,不禁暗暗窃喜,“几个娘们同志还想跟我过招,真是忒小瞧了我姓韩的”,便沾沾自喜地叨起一个水饺送进嘴里,没想到却不幸中箭落马:满嘴里被坚硬的牙齿嚼烂的水饺,里面竟然全是细盐粒。他一时咽又没法咽,吐又不好意思吐,只好鼓着腮帮合着嘴,朝蓝光明点了点头,然后跑了出去。其他人一看,个个装憨卖呆,全都站起来假装关心地问道,“咋了,咋了”。

    蓝天秀的大嫂杨红英和二嫂潘桂霞,还有几个来看热闹的年轻妇女,正在院子里面或坐或站,等着看新女婿的笑话。她们见韩家栋终于用手捂着嘴跑出来了,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等他跑到猪圈里把嘴里的东西吐完回来,她们又把他一下子围住了。

    “他大姑夫,孙猴子再精,也甭想跳出如来佛的手掌,我就不信我这三斧子伤不着你一根毫毛。”潘桂霞首先笑嘻嘻地开了腔。

    “还是嫂子厉害,我彻底服了。”韩家栋点着头抱拳作揖。

    蓝天秀正读高中的妹妹蓝天美也跑过来凑趣,幸灾乐祸地问道:“姐夫,辣椒好吃,还是盐粒好吃?”

    “那发红的不是辣椒,是胡萝卜,那是恁二嫂放的烟幕弹。哈哈,真好,还真把恁姐夫这个机灵鬼给糊弄了。”杨红英也不甘寂寞地解释道。

    “考砸了,以后请嫂子们一定高抬贵手。”韩家栋继续抱拳作揖,满脸堆笑。

    “他大姑夫,甭净想好事,还以后,以后想吃也没人给你做了。等过几年他二姑夫来的时候,你再跟着沾光吧。”潘桂霞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蓝天美一听二嫂潘桂霞平白无故把火烧到她的头上来,红着脸气呼呼地嘟噜道:“哼,臭嘴子娘们,出门就摔轱辘子,把那烂嘴磕成大豁子。”然后羞答答地躲到一边去。

    别人都在有说有笑,而站在最外边的吴有爱却一言不发,只是抿着嘴用她那双摄人魂魄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韩家栋,而那个被她盯的男人也似乎觉察到了。

    回到座位后,韩家栋边点头边对大家难为情地说道:“不好意思,嫂子们出的题忒难啦,考砸了。”

    在座的都嘻嘻哈哈打起了圆场。

    以往,曾经有些新女婿,一口咬破诸如满是辣椒、盐粒或者花椒,甚至一包生硬黄豆粒的水饺,不是当场吐在了地上,就是咬着牙硬往肚子里咽,结果搞得大家都很尴尬。给贵客出点难题,无非看看他处理问题的灵活性,并借以活跃一下气氛,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今天这位新人,虽然马失前蹄,但其表现却是恰到好处。

    随着丰盛的菜肴陆续端上来,大家开始推杯换盏。

    等酒过三巡,韩家栋不由自主地掀起袖口看了一眼手表。他看完把袖子一放,突然发现蓝天银两眼正别有意味在其中地瞅了瞅他的手腕。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便急忙又抬起手来,把手表就势撸下来,接着伸手递给了蓝天银,并不无揶揄地说道:“光顾了说话,忘了还给二哥。这表,好着哩!等过上几天,我也去买块这样的。”

    蓝天银虽然嘴里说着“他姑夫,甭买了,你留着戴吧”,但还是不客气地接过去,接着套在了自己虚位以待的手腕上。

    大伙儿个个喝得十分尽兴,蓝光信的那两瓶好酒很快就成了杯水车薪。蓝天银又翻箱倒柜,把他老爹上点档次的杂牌子白酒又翻找出来三瓶。韩家栋早把临来时韩母的千叮咛万嘱咐统统丢到了脑后边,先前的拘谨和斯文一扫而光,恢复了粗犷豪放的本来面目,对酒那是来者不拒,很快就喝得抬不起头来,眼看就要玉山倾倒跌进桌子底下,被两个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舅子哥一人一根胳膊,架到卧房里睡觉去了。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蓝天秀想把已经睡了大半天的丈夫叫醒后赶快回家,以便回去准备明天伺候客人。可韩家栋依然醉如烂泥,只有嘴里“哼哼”的动静,再也没了别的反应。她认定他今晚一准走不成,便不顾大家的劝阻,推起自行车就出了娘家。她的嫂子们也一块儿送到大门外,并且潘桂霞还又开起了玩笑:“他大姑,你也忒放心了吧——把这么个俊哥撂在这里,就不怕恁三嫂半夜里起来把他给收拾了?”

    “俺三嫂保准没啥,就怕二嫂你动歪心!”蓝天秀说着笑着,骑上自行车,独自一人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