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众人正在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是谁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有的认得他是青城派掌门,不认得他的,见这人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形貌举止,不怒自威,登时都静了下来。
余沧海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
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然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的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
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塞北明驼’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剑派没甚么交情,怎会来参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
刘正风抢上前去,深深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
其实那个驼子,却哪里是甚么武林异人了?便是林家公子林平之。他深恐被人认出,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落里,若不是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刘正风还礼,说道:“不敢,不敢!”
刘正风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相差甚远,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刘正风,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一时不答。
刘正风道:“阁下跟木大侠……”
林平之灵机一动:“我姓‘林’,拆了开来,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随口道:“在下姓木。”
刘正风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是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塞北明驼’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林平之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到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甚是尊敬,而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的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搪塞,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见不到其他可疑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驼木高峰亲来,虽然颇有忌惮,却也不惧,这人不过是木高峰的子侄,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来向青城派生事,岂能白白的咽下这口气去?当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余沧海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
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那个斗走马的纨裤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
刘正风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为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其实以木高峰为人而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倘若跟他结下了仇,那是防不胜防,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甚么尊敬之意。
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
家丁们轰声答应,斟上酒来。
余沧海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传说木高峰的种种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刘府家丁斟上酒家,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
林平之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被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尽是怒火,瞪视余沧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来还想辱骂几句,毕竟慑于对方之威,不敢骂出声来。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都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
林平之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
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讨饶。
哪知林平之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
刘正风站在一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将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
刘正风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瘢,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实是古怪丑陋之极。
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好孙子,乖孙儿,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甚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剧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
木高峰一拍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
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坠。
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和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甚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爹爹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摆是托庇于‘塞北明驼’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左手扶在桌上。
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甚么紧?”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爷爷,否则为甚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木高峰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林家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的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只须我x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
当即转过身来,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木高峰和余沧海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被余沧海抓住,以内力相逼,始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哪知他居然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
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
只有木高峰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的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极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林平之,但脸孔正对着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一般的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木高峰见余沧海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倒不可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谨细,一时不敢贸然发招。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动。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
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紫衫小女海站在席边,顿时一伸手便抓向了她的手臂。
忽然,余沧海眼前一花,一道如鬼似魅的紫色身影陡然出现在他眼前,且随之一掌向他面罩拍来。余沧海一惊,当即抬手一挡。
“啪!!”
出手之人内力显然极为深厚,这一掌拍中了余沧海的手臂,咯咯一声,竟是拍得他手骨断裂,气血翻腾。
这时,只听一人淡然道:“别杀人!”
闻言,却见那人身形一晃,闪身回到了小女孩身旁。
余沧海不由骇然,强忍着手臂断裂的疼痛,脚步一溜,向后一掠,暴跳开来。
见此,众人一愣!
在场众人只有少数几人看见了,且还无人能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看清楚这一切,但也知道,余沧海吃了亏。
余沧海堂堂一代宗师,竟有人在举手投足之间便击退了他。
众人顿时齐齐看向出手之人。
众人定睛一看,出手之人竟是一名身着紫色衣裙,带着面纱,看不清容貌的神秘女子。
神秘女子身边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皮肤雪白,清秀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右手边还站着一身着锦衣,面如冠玉,剑眉醒目的年轻男子。
在场众人不知这一男一女一孩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却都不认识这三人。唯有何三七看见小女孩之时便瞳孔一缩。
这时,小女孩咯咯一笑,兴高采烈的指着余沧海,笑道:“乌…乌…”
突然之间,当即有人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之中,尽是哄笑之声。也有人骇然的看着小女孩三人。
余沧海如临大敌一般,惊骇的看着那神秘女子。
仅仅一掌,便伤到了他。这神秘女子的武功之强简直是难以置信。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甚么,但见人人对自己发笑,一想到自己堂堂一派掌门竟便吃了这么大的亏,却也不禁狼狈,心中羞愤。
方人智纵身而前,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
这一看,余沧海顿时惊得头上冒出了冷汗。
什么时候贴的?什么人贴的?
余沧海都一无所知,但这人能他在不知不觉之时就在他后背贴上一张纸,倘若此人有心杀他,他还有命么?
余沧海抬起头,看向小女孩身旁的年轻男子。心想:“难道是他?”方才那神秘女子就在他身前,若是她贴的,他必是有所察觉。既然不是她,那就只有这个年轻男子了。
这时,小女孩又拉着她身旁那年轻男子的手,笑道:“爹,子衿画的乌像不像?”
小女孩却是杨莲亭的女儿杨子衿,而她身边的年轻男子自然是易容改装的杨莲亭,神秘女子却不是东方不败,而是雪千寻。
杨莲亭嘴角微微一掀,看着余沧海,似笑非笑道:“像,像极了!”
闻言,余沧海顿时脸色一僵。
杨莲亭这话看着他说,分明就是说余沧海是乌,余沧海怎么不怒,但他却是敢怒不敢言。
余沧海却是不知,若非杨莲亭答应了莫大,不想在刘正风金盆洗手之前闹出大乱子,方才他就不会只是在余沧海背上贴上一张纸。也不会阻止雪千寻了,否则余沧海又岂只仅仅伤了手臂。
余沧海自然也认不出杨莲亭三人,是以他瞧向了刘正风这个主人,心想刘正风总该知道吧!
刘正风这时也走上前来,对着杨莲亭三人深深作了一揖,恭恭敬敬道:“请恕刘某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三位高姓大名。”
杨莲亭回礼道:“刘三爷客气了,在下杨逍遥,听闻刘三爷金盆洗手之事,慕名而来,顺便带着女儿来开开眼界。”又一瞥雪千寻道:“这位是我家的保姆。”
闻言,雪千寻顿时眉头一挑,冷哼一声,但也未出言否认,而是冷冷看向余沧海,问道:“这矮子竟然敢对子衿出手,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杨莲亭淡然道:“来者皆是客!不看僧面看佛面,在别人府上,当着主人家的面杀人总归是不好的。”
众人无不心惊,余沧海更是脸色难看。但却不清楚这‘杨逍遥’究竟是何方神圣,众人皆是从未听说过。
“依琳……依琳……”
忽然,众人只听得定逸师太有些惊慌的呼喊声,不由齐齐向她所在方向看去。
此刻,定逸师太脸色煞白,急道:“依琳呢?依琳到哪去了?”
闻言,众人当即环视四周。但却没见到依琳的身影。
刘正风脸色一变,心想今日的事情怎么如此之多,来历神秘的高手也如此之多。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此掳走了一个恒山派弟子。这份轻功身法当真是匪夷所思。
想到此处,刘正风不由看向杨莲亭三人,心想若不是众人都关注到他三人身上,断不可能全然无所察觉。
杨莲亭淡然一笑,了女儿的脑袋。
杨莲亭当然知道是谁掳走了依琳,自然是东方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