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是勋劝说吕布退兵,刘备亦被迫折返益州,曹操遂将断后与镇守关中事交付给曹洪、张郃,自己亲率大军返回安邑。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通知董昭:你们可以发动了。
曹操原本因为恨恚汉帝,已经起了谋朝篡位之心,暗示是勋等人预先准备,然而这回跑了一趟关中,得见吕布、刘备的势力仍颇为强横,而自己初得荆、扬,地方未平,根基不固,多少心里也有点儿含糊。因此便暂允了是勋、董昭等人所请,咱暂时先进位弄个王爵耍耍再说吧。
于是首先太学生二百多人联名上书,说魏公功大,应当进位为王其中主要串联人就是诸葛家族的小兄弟诸葛均,还有司马家族的小兄弟司马通和司马敏。随即汉臣在郗虑、华歆的指使下,魏臣在董昭、陈群的指使下,相与呼应,咸奏拥戴,刘协无奈,只得降诏,使宗正刘艾持节往赴安邑,加封曹操为魏王。
曹操之所以如此匆忙进位,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做给儿子曹昂看的,只待正式接受帝命,便要册封曹昂为王世子。当局者迷,曹操这会儿还瞧不清诸子争嗣的潜流,光琢磨着曹昂既然反对自己称王,那就必须用事实来教育这傻儿子难道你还敢主动推辞王世子的任命吗?一旦得为世子,你就彻底跟老爹我绑在一起啦,还想抽身,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么曹昂对此又是什么反应呢?曹昂耿介,有执念,但他并不天真。此前是因为向来崇慕是勋。视之若师。故而才敢在是勋面前吐露真言。没想到是勋铁了心要拱扶曹操上位,曹昂爱之深,乃恨之切,一时失望、恚恼,放了一些本不该宣之于口的浑话。若非在是勋面前,他断然不敢作此等妄言啊。
然而曹昂素来不喜校事。本来身为曹操的继承人,这股特务力量,那是必须要协助曹操牢牢掌握在手中的。但他反倒尽量撇清,绝无丝毫插手之意,卢洪乃因此得以暗中窥伺其言行举止。曹昂对此是毫无警惕心的,他更料不到兄弟曹丕竟敢篡改自己的言辞,尝试离间自己跟曹操之间的关系。
曹操很想把曹昂叫到面前来,父子两个交交心,我问清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也要能够理解我的苦衷才成,并且必须打消掉自己内心深处不切实际的臆想。可是又怕一旦开诚布公,话说拧了。父子之间反倒加深龃龉,这要是因为观点背道而驰。导致撕破了脸,日后便不易复合啦。所以他不敢问,只好用实际行动来试探和教育曹昂。
曹昂也不敢明着劝谏父亲,只得暗中讽喻某些大臣,在曹操称王之事上加以杯葛,希望能够扭转局面。然而经过多次清洗,如今朝中皆为曹操死党,就没几个肯上曹昂贼船的。同样不赞成曹操称王,又确实有顶着干的胆量的曹德,却比曹昂看深了一层,对他说:“卿父非欲王也,乃势所逼,而不得不王。臣心所向,主不可挠,挠则孤寡也,必败。”
我也不希望曹家成为汉之篡逆,然而形势走到了这一步,咱们是无力独擎苍天,跟所有人对着干的,子修你还是捏着鼻子认了吧。
曹昂的暗中串联几乎没能得到一点儿成果,但他的每一步行动,全都由卢洪侦知,再经过曹丕润色,被密报给了曹操。曹操因此而恚怒,几次三番忍住了不让自己发作,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派遣曹昂南巡荆州你小子暂且滚远点儿,别再瞎掺和啦,等尘埃落定以后,你再归来就任魏王世子便是。
而就在这个时候,军士来报,说太医令华佗已返安邑。曹操一拍桌案:“何来之迟也!”
此前曹操放华佗的大假,让他返回老家沛国谯县去省亲,然而西征关中途中,突然头风病复发,便匆忙遣人去召还华佗。计点时日,自己还没离开长安东返呢,华元化就该到啦,怎么拖拖拉拉地一直延挨到今天?
于是细查其事,随即下令,下华佗于狱,判了绞刑。
曹操对于华佗,一方面是迁怒:我正为儿子的事儿烦心呢,汝何等人,也敢来触孤的逆鳞?!而且虽然时间搭不上,他却会本能地联想,要是你一直在我身边儿,那么头风发作的时候便能即刻诊治,我也就不会跟骊山一病数日啦;若能早至前线,或许妙才就不会死,战局也不会如此挫跌,几乎难以回天……究根结底,全都是你丫华佗的错!
其实曹操头风发作那会儿,夏候渊就已经挂啦,防线崩散,军卒溃离,哪怕曹操早到十天半个月的,也基本上无济于事。可曹操一旦恼怒起来,他还管你这个?他还管什么时间不时间,逻辑不逻辑,因果不因果的?必然全都是华佗不好!
另方面,华佗本身也是作死。想当年他被是勋邀至许都,给曹操诊治头风之疾,完了曹操即因是勋之请,在丞相府中增添了一个“医曹掾”的职务,由华佗担当,还把他的妻儿全都接到许都居住,以消其后顾之忧。华佗一开始挺得意,我这又恢复了士人身份,又不必抛弃医者本业,两全其美,可有多称心啊。
说医曹掾是官职,而非医者等级,那是因为任此职者不光光给曹操一家及其麾下重臣们看病,还必须得负责部分行政工作啊。搁到后世,这就相当于国务院(相府)直属公立医院的院长,而不仅仅是位主任医师。然而华佗对行政工作毫无兴趣,把这个新编机构给搞得一团糟,曹操倒是还能容忍一共你就管几个大夫啊,能出多大事儿华元化自己可是如同身遭绑缚,陷于牢笼,郁闷得一塌糊涂。
等到魏国肇建,华佗跟着曹操来到安邑,进位为魏国“太医令”,管的人和事儿都更多了,这郁闷也便随之而增加。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归乡省亲,那真如同龙归大海,虎入深山,笼中鸟瞬间得翔高天,但觉:“生命诚可贵,身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其实他老婆孩子全都跟在身边儿,老家还有什么亲戚可省啊,大多隔着代呢,八杆子都打不着,不过以此为借口,给自己放长假罢了。因此甫归谯县,便日攀高山采药,夜开大门诊病,基本上恢复了往日自在逍遥的行医生涯。
只是自由了没几天,假期未满,曹操却又遣人来召,华佗抵触情绪一起来,故意东拖西挨,耽搁行程。他如今不是普通大夫了,乃魏公之御医、魏国的太医令,曹操所遣之人也不敢强牵启行,就这么着整整拖延了一个多月,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回归安邑。
闻召不行,这也属于违纪行为,若再上纲上线一些,说违法也勉强过得去。正赶上曹操心情不好,那就干脆判其违法了,当即下狱论罪。
而且曹操还有一层恚怒:你当初说我的头风三五年即可痊愈,如今这都几年啦?我怎么又犯病了?你真的有认真在给我治吗?倘若你不用心,那绞死都是轻的,就该大辟;倘若用心了治不好,那还留你何用啊?!
所以荀攸、张机等人去向曹操求情,请求赦免华佗的死罪,曹操就说啦:“佗能愈吾病,然小人故养,欲以自重。吾即不杀此子,亦终当不为我断此根原耳。”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必要置华佗于死地而后快。
消息传到长安,正好是勋从凉州而还,司马懿知道华佗最早乃是勋推荐给曹操的,按照当时律法,所荐之人获罪,荐主亦有不察之过,所以赶紧禀报是勋。他说老师您可当心点儿啊,照理说你深得魏公信重,华佗虽当死罪,也无谋逆之情、失地之事,一般情况下给你个警告处分也就是了,问题最近魏公心情不好,您可千万别去为华佗求情,致触其怒啊。
是勋微微苦笑:“吾知之矣,有劳仲达挂虑。”在原本的历史上,华元化就是差不多原因被杀的,本以为通过自己的预先谋划,又给他官儿做,又把他的家小接到身边,老头子或许能够逃过这场大祸吧。没想到人一生的成就、经历走向,既有外在环境制约,又受内在秉赋影响,而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华老头的臭脾气改不掉,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啦。
早知道就根本不把他推荐给曹操了,容其即于江湖漂流,说不定倒能落个好死……
只是事情既然走到了一步,懊悔也终究无用。在原本的历史上,还不是荀攸、张机劝说的曹操,而是曹家班第一人荀彧相谏,即便如此,曹操都不肯饶过了华佗。一则华老头确实有取死之道、该死之处,二则无论曹操还是荀彧,其实都没怎么把医生太放在眼里,故此荀文若未必肯于力谏,曹操也可以完全不卖你这个面子。
那么自己呢?自己能不能劝得曹操宽放华佗?会不会如同仲达所担心的,反倒引火烧身?罢了,罢了,成与不成,总得先试试再说当即请司马懿易以良驹,他要千里疾驰,快马赶回安邑去救华元化!
第三十章、养疾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