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中一座座华丽的宫殿,被苍生百姓寄予了许多的幻想与期望,华夏的百姓就算留存着那么一点小农式的狡黥,也总是保持着数千年来美好的愿望:皇帝是好的,若是有错,都是奸臣搞的鬼。
他们总是认为,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谁愿自己的田地浇不上水?皇帝总不想让自己国家变坏的。也许他们不愿意相信皇帝也会有坏心思,因为那是整个规则的崩塌,那就意味着艰苦而平静的日子将一去不返还。
所以,越是底层的百姓,只要还能活下去,他们更愿意去骂奸臣。
但景帝站在宫中,望向宫外的天际,却有着无尽的留恋。
这一座座华丽的宫殿,何尝又不是一个巨大的囚笼?把他的身心都绑在这里。
富有四海只不过是大臣想让他相信的事情罢了,其实他所真实拥有的,也不过是这一片皇城,连皇城外他也管不过来,要由顺天府去管辖,更别提南直隶与十三承宣布政使司了。不,其实连这片皇城,也要任各式宦官太监去打理,真真正正属于他的,就是那张龙椅罢了。
这是他的囚笼,也是他的所有。
他突然怀念起宣宗生前,自己与母亲住在宫外的日子,虽然无名无份,但过得快活,无拘无束。那饭菜总冒着热气,桌上总有时鲜,谁也没有指望他会坐上这张椅子,谁也没有指望他有什么出息。
于是丁一的话便浮现在他的脑海。
丁如晋说吃着这样的饭菜,很难受,他根本就吃不下。
这是唯一在他坐上这张椅子以后,敢当面这么跟他说出实话的人。
没有跟于谦一样和他讲什么百姓艰苦,也没有和那些大臣一样,因为赐宴而胡须激动得发颤,就算吃的是猪食也无所谓,他们吃的不是饭菜,这是份殊荣,若有人讲究起那些华美的菜肴,味道是否好吃,大约会被视为疯子吧?
只有丁如晋,也许,景帝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认真地告诉自己:每天吃这样饭菜的皇帝,好可怜。
“不,别打丁如晋的主意。”凭栏的景帝用力一拍栏杆,对侍候在身后的兴安说道,“莫须有好作,掩不尽后世骂名,就算你把罪名都揽到身上也没用的。骗得了一世人,终归骗不了百世人。”
兴安不敢开口,只是跪下磕头,这不是他能开口的话题了,他可以说出莫须有三个字,但如何做,那是景帝的意志,轮不到他一个阉人来插话,正是分得清分寸,他才得以长陪帝侧。
“哈哈哈!”景帝却又笑了起来,笑得泪水都出来了,他一脚就把兴安踹翻,大笑道,“戏做得多了,便出不来了,连自己也相信了。”说着他踢起兴安,示意他过来,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方才那话,欺心了。”
景帝看着低垂着头的兴安,不知道为何心里生出一分厌恶来,他想起丁如晋,那想笑就笑,想说就说的丁如晋,却格外的真实无比,“不要打他的主意,这世上,真人不多了,活人,也不多了,以后若是朕动了要杀丁如晋的心,你记得跟朕重复今天这句话。”
“是,老奴记着了,‘这世上,真人不多了,活人也不多了。’,若爷爷日后要杀丁如晋,就将这话说与爷爷听。”兴安规规矩矩地应着,还把这句话复述了一次,格外的小心,他可不愿出什么差错,许多阉人眼红着他现在的位子呢。
景帝又转过身去,望着皇城外的蓝天。
他认为自己有些明白丁一为什么会成为英宗的朋友,他觉得丁一是真人,不是道教那种真人,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跟那些大臣一样,总是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想让皇帝相信一些他们自己心里压根就不相信的事。
不论如何,在丁一不知情的情况下,他逃过了一劫,因着他在饭桌上诚实的表现。
但同样在丁一主和不知情,连接景宗也以为这一页已经揭过的时候。下了值的兴安,正对着他几个心腹说道:“若是失手,却不会有人去为其出头的。只能自己担下所有的事。”他顿了顿,对那几个心腹说道,“爷爷是圣君,一些黑暗丑陋的人与事,便是有你我来为主上分忧了。一百万两银子,把这事办好,听见没有?”
“是!小的记下了。”那些太监纷纷应道。
兴安不是个简单角色,虽然跟着景帝,但英宗上台、景帝入宫之后他也是开始有了权力的。土木堡事变当时还是郕王的景帝,叫他去问大臣怎么办?瓦剌人要打京师了啊!徐珵这揣摩上意的家伙,就是当时提出南迁。兴安是怎么干的呢?史有载:“安叱之,令扶珵出”。
世上的事,有一些是瞒下不瞒上的,例如朝堂之间的勾心斗角,宦海浮沉,小民百姓真的只能靠猜,哪个朝代也不可能会把这些东西宣告天下,某个大臣落了马,往往落马原因只不过是个籍口,真实导致他下台的根源,是另外的事实情,瞒着下面的百姓,因为这事不必让他们知道,不瞒上,是因为上面的人得知道真相,否则事办不成;
也有的事,是瞒上不瞒下的,上面的人不见得会同意来办这件事,所以便瞒着,而下面的人不清楚,这事根本就没法办下去。例如兴安要办的这件事一样,如果连下面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兴安太监自己跑出去找杀手或是亲自动手么?
所以,怀恩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当然,一起始他并不知道兴安要做掉丁某人。
问题是兴安不怎么收钱,他不比金英好敛财的,所以宫里兴安一系的太监就在开始凑钱。
正如于谦于大人再清廉,不代表大明兵部景泰年间就清如水一样。
怀恩此时在宫里,是属于金英这一系的。
不知历史上就是如此,还是因着丁一的到来发生了变动。
金英是个老太监了,宣德朝时很得宠,王振上来后他才靠边站的,景泰登基,他便又活了起来。不过金英还是比较照顾怀恩,这不是丁某人的功劳,而是怀恩自己在宫中的本事了,怀恩要是一路得靠丁一照顾,历史上他也爬不出头。
“不要借钱给某些人。”这是金英的话,当然怀恩离金英还有很多级,这也是中间管事太监传下来的言辞,“别贪那点息,这事一旦做差了,就是人头落地的勾当。”
几乎收着这消息的当天,就有兴安那一系的宦官来寻怀恩借钱了。
阉人很少有不爱钱的,兴安要他们凑出一百万两来,谁也不打算自己全掏了——要显得平日黑钱收多么?这个任务就一层一层分派下去了。而下面小宦官并不见如上面大佬那么渭泾分明,平时能说上话的,也多来往,被上面一逼,也就只四处找人借钱了。
“到底要办什么事?谁要办事?”怀恩好奇地问着来借钱的同僚,他并没有意识,自己在打听着什么,只不过能来事的人,没有一个是安生的货,总想弄点消息,“你若不说咱家肯定不能借你,上头都开口了,说谁贪你们许的那点息,到时发现了,都去打发去浣衣局的勾当。”
那小宦官被他逼得没法子,因为他的积蓄实在应付不起上面要的数目,只好问怀恩说:“我给你说了,你是不是就借给我?不是我信不过你,是你我这种等级的,又能知道个什么?只是听说,上头要去办一个事,上头到哪里,我也说不清,总之就是这事需要一笔银子,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你借还是不借。”
“不借,我有三两七钱,你拿去吧,就说是上月欠你的赌债好了,不用还。”
怀恩在那同僚走后,就觉得这事不对劲了。
太监要办事,不是没有花钱的。例如塞钱给上面的大佬,换个好点的管事位置之类。
问题是上头要办事,上头到哪里都说不清,这些日子,几乎他认识的兴安那边的人都在凑钱,这就大有问题了,如果是真的兴安要花钱办的事,倒就对了,兴安平素不收黑钱,是很有名的。
那么,可能是什么事?司礼监太监要办事,还得花钱去找人办?这说不通啊,只有给司礼监送钱的,哪有司礼监太监往外送钱?
事实上如果兴安知道事情被办成这样,那下面几个太监恐怕是落不了好的。
但兴安就是景帝的忠狗,或者说皇家的忠狗,他觉得这个事得帮景帝去了一桩心病,他就想法子去办,自己又没那么多钱,他能生出来银子么?割了之后能练出神功,千百年后还有武侠小说提过这说法;割了之后就能屙出银子,那是真没听说过的事。所以他这事还不能让厂卫的人出手,一旦事败,那就是让景帝难受了。找外面的人办,自然就得要银子,他也只好找下面的人去要了。
怀恩越想越不对,能让兴安花钱去办的人,无非就是那几个。
他寻思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事还得去打听打听才安心。
这一打听就打听出问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