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刀的主人,该不该死?”宋琳冷笑,“我一个人,害怕再遇上那恶鬼,只能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跑,又冷又饿,又生了一场大病,我以为我要死了,临死前,只恨我不能活下去……但我命不该绝,上天还不要我死,他要我报仇,要我杀了付九!上天指引我拼命爬到大路上,指引我遇到了谢叔叔。为了救我,他在城中耽搁了一日。便是这一日,一切都迟了。”
宋琳死死咬着双唇,血沿着她的嘴角流出来。
“我们终究没有赶上……宋家满门,畏罪自尽!我那时才明白,爹爹为何要我们三个前往苏州,他不是要我们送礼,他是要我们活着,他兴许还想,方家会收留我们呢。哪想,正是因为你方家,我们三个,只活了一个。宋家犯了重罪,谁也不敢为他们收尸,爹娘的尸体,便坐在院子里,端端正正的,好像还活着一样。”
四目相对,宋琳望着传志那双呆滞的眼睛,笑道:“方家人的死相,不知是怎样呢?”
传志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眼泪滚落下来,砸在他的梅花刀上。
“谢叔叔为宋家收敛尸体,安葬了我的家人,带我回到苏州。他说,他会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帮我找到付九,要我为哥哥们报仇。他还说,我会有个义母,她会待我视如己出,她是天下最善良的女子。”宋琳陷在她的回忆里,在那时,她还没有丧失希望,她遇到了谢大侠,“然而等我们回来时,杏姨却不见了。”
渔民说,谢慎山不在的日子里,杏娘为他生了个男孩,那孩子白白胖胖的,六斤重,有一双顶大的眼睛,胳膊和腿都是圆滚滚的。船上的粮食不够了,杏娘抱着孩子到岸上买吃的,却再也没有回来。
她失踪的那几日,正是落梅庄大乱,各路武林人士都在苏州城里搜寻方家二少奶奶和小少爷的日子。
宋琳问传志:“你说,这把刀的主人,该不该死呢?”
传志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宋琳又问:“十八年过去了,他脸上可还有我哥哥留下的疤?”
传志知道了,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九叔对那道伤疤讳莫如深,是因为有所愧疚吗?还是他根本就忘记了,所以才不曾提起呢?
“方家沦落到那等境地,不晓得是不是报应呢?有这样穷凶极恶的下人,主人怎能是好东西?”瞧见传志失魂落魄的模样,宋琳不禁笑了,愉快地审视着这少年的面庞,“你叫那个畜生叔叔,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要杀你,有何不可?”
传志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阿笙,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埋在他肩上。清宁瞧着他的模样,想到那日在青虎门,传志也是这副模样,似乎所有的生气都被抽走了。他抱着阿笙的手臂上青筋乍起,那是在极力抓着什么东西,如溺水之人。清宁心中一痛,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阿笙道:“你有本事杀他,便杀。何必多费口舌。”
阿笙身受重伤,面色苍白,冷冷睇着宋琳:“姓付的此时正在落梅庄,你想杀倒也杀得,单看有没有本事了。”
宋琳双眉一挑,右手成掌当即朝二人劈下,阿笙拂袖欲挡,却觉身体一轻,竟是传志抱着他纵身掠起,倏然退至船尾。只听得传志喃喃道:“我是方传志,爷爷是落梅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庄的二少爷方剑阁,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我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报仇。”
“我是为了报仇,才来到这里的。”传志双眸黯然,抓紧了阿笙,低声道,“你同我一样,都没有了家人。我们真可怜啊。”
宋琳横眉怒道:“你便是当年那个满月的小鬼咯!你有何脸面同我比!什么狗屁方家,不过是一群无耻之徒!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传志摇摇头,不再瞧她,喉头忽涌上一股血气。阿笙察觉他身体颤抖,慌忙扭头,却见这人似乎浑然不觉,望着谢慎山道:“谢大侠,我爷爷是怎样的人?她说的对吗?”
谢慎山没有动。
传志嘴角流下血来,他的冷汗已经沾湿了衣裳。阿笙思及传志体内□□,怕是急火攻心,当即自他怀里摸出那药丸,一面叫秦筝几人快吃,一面将药丸一捏两半,拍进传志口中。传志也不知咽下,又问了一遍:“谢大侠,我爷爷他,是怎样的人?”
谢慎山没有动。
传志已站立不稳,死死扣着阿笙,发红的眼睛里似要滴血。阿笙气急,提手将他下巴用力一抬,一拍,逼他咽下,高声道:“你落梅庄要是一窝子坏蛋,你便不报仇了么?你爷爷是好是坏与你何干!如今确信是给人害死的,你报仇便是!难不成还要学谢大侠,在这湖上哭它十八年?”
见他一怔,阿笙又冷笑道:“付九杀了她哥哥,她大可杀付九报仇。她若杀了你,我定会杀她。青虎门的后人恐怕还要来杀你我,难不成因为你是个好人,便不杀了?冤有头,债有主,报仇需要讲道理么?”
宋琳右手运掌,蓄势待发,阴声道:“天经地义。”
不待传志答话,郑清欢哎呦一声盘坐在地,懒洋洋道:“咱们现在是瓮中之鳖,要杀要剐就痛快些!你们几个还要聊天开茶会不成?”清宁瞥他一眼,握紧了剑,防备着谢慎山,暗暗盘算若以命相搏,能有几分胜算,总归要让哥哥和那个人活着。
倒是秦筝,似乎对众人的剑拔弩张视若无睹,蜷在清欢身边望着谢慎山,幽幽道:“你可曾去找过杏娘?”见谢慎山如此颓唐,她便不忍心了,直觉清欢说得不对:谢慎山对他们并无敌意,宋琳又不是哥哥和传志的对手。是以对眼下处境并无丝毫担心,只遗憾谢慎山讲了个意犹未尽的故事。“万一她们没有死呢?那些江湖人当真就那么坏,要把无辜的女人孩子也杀掉吗?”
谢慎山僵硬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传志恍惚中想,我娘当年便死得很惨。
清欢笑道:“小风筝你到底是个大夫,不晓得人心有多坏。”秦筝不理他,又道:“你既然难过了十八年,为何不去找朋友问个清楚呢?你怀疑他骗了你,便不敢问,兴许他有说不得的苦衷呢?”
清欢愣住,瞧着身边的姑娘,她瘦瘦小小的,用顶大的眼睛望着那个悲痛的老人。她的眼睛是那么悲伤,又天真得紧。她向来不饶人的嘴巴里,正吐出轻柔绵软的,像湖面的水波一样的声音:“若我是你,就不会走得那么匆忙,定要好好同杏娘道别;回来了找不到她们,就一遍又一遍地找,苏州城找不到,就到再远一些的地方找,兴许是苏州太乱,她躲起来了呢?察觉被朋友骗了,就去找朋友问问清楚,要他给你赔不是。有这样多可能的事情,你为何要认定最糟糕的那个呢?传志说的是,大家都好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