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的师姐妹都觉得这几月,清音跪在佛前诵经祈福的时间比以往要长得多。
村东头那松树,早前遭那被褥厚的积雪压弯了枝,眼下雪融了一些,就又神气活现地挺着。正如叶昭现在的状态,倒不是摔坏了脑子回到孩提时候的模样,只是一种本能,越是不能动,她就越渴望自由。叶昭觉得自己再不找点事打打岔,她就快发霉了。
可每次闹腾过后,等她的劲儿泄了,一不留神就找个高台,一声不吭地呆坐着。
大牛一直不明白柳姑娘是怎么了,但他喜欢看她闹得鸡飞狗跳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活过来一样。呸,大牛刷了自己一嘴巴。人又没死,什么叫像活了一样。
有次,大牛拿了几口烧刀子,壮着胆子挨着叶昭坐下,还没开口,脸就烧得跟炉火似的。叶昭也不说话,夺了他手里的酒壶仰头就喝。
大牛借着酒劲,把一直盘旋在心口的话省略成两个字——“阿昭。”
叶昭一口酒喷出老远,钳着大牛的肩,“我不喜欢。”噌一下把酒壶丢在大牛怀里,拍拍屁股走人。
“阿昭”是独属于一个人的记忆。儿时,母亲唤她“昭儿”,那是在表妹到来前最亲昵的称呼。直到某个时候开始,房前屋后,有个小尾巴,整日里“阿昭阿昭”叫个不停,她颇为得意,谁家也没个这么漂亮的小表妹。
叶昭从小就喜欢漂亮的小人儿。那张家的,是个豁牙,笑起来蠢蠢的。李家的,脸盘子大如磨盘,可够难看的,还有那王家的林家的徐家的都入不了眼。只有自己的表妹白白的,香香软软的,长了一副面人似的一看就很让人喜欢的模样。
每次玩儿新郎娶亲的游戏,表妹都是一群玩伴争抢的新娘子。不过慑于叶昭拳头的威力,只能屁颠颠眼巴巴落个抬轿子的份儿。“小爷的表妹,自然是小爷的!有本事,你们自个儿找个顶顶好看的表妹去。”叶昭为此一直很得瑟。
看着叶昭撂下一句话就走,大牛没敢问出口,到底是不喜欢这么喊她,还是不喜欢他呢?
大牛其实早已娶妻,一家人日子虽不富裕,但也算其乐融融。只是妻子命不好,才进门没多少光景就得病死了。娶妻治病花光了家底,一时间也没那财力再娶个新媳妇,就这么耽搁下来。
直到救了叶昭,张家婶子左右寻思,这不正好有个送上门的媳妇嘛。尤其见儿子那一副见了叶昭就犯懵的模样,更觉有戏。张家婶子咂咂嘴,这柳姑娘,浓眉大眼厚嘴唇,面相周正得很,看着像个重感情的主儿,骨架子比一般姑娘家更壮些,下地干活生儿育女的也应该没问题,只一点不太满意,比大牛大了五岁。不过有句俗语说得好,女大五,赛老母。这要是娶进门,不定多会疼人,大牛可算有福了。想到此,张家婶子又高兴起来。
叶昭看着已经第五次从她眼前特意绕过的大牛,很是无奈。
前半生,她不懂情,但也尝过情滋味。大牛这小伙儿,纯良到心思藏也藏不住,全都写在脸上。对这村未嫁的姑娘而言,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汉子,只是一腔情义不该所托非人。
大牛的良人绝非她叶昭。她已害死了一个,不能再害一个。
于是,离开的念头迫切起来。
“娘,我不想她走。”大牛不知道该怎么留下叶昭。
为娘的哪能不知儿子的心思,小声呵斥:“咱就一小户人家,如何奉得起这尊大佛。”
原来,当晚叶昭为了断绝大牛的心思,跟张家婶子胡侃了一番,说自己本是柳姓官家小姐,探亲途中遇着歹人。女扮男装,本只是路途遥远,为了出行方便打算。
张家婶子听了,惊得合不拢嘴。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救个达官显贵之后,要知道她这辈子见过最尊贵的人物不过是此地保长,已然是斜眼向天不可一世。没曾想这个千金小姐倒是毫无架子,将将还劈了一大堆柴火。
张家婶子想:原来,大地方的千金小姐都力大如牛,戏文里唱的什么足不出户弱柳扶风都是假的。赶明儿她非得找那说书的好好理论理论。
叶昭见张家婶子头跟啄米似的不停点,想来是把自己的话信了个十成十,心里稍微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话儿也并非全然胡编乱造,她原是是将门之后。至于细枝末节,她本就大丈夫心性不拘小节,自认也不算欺骗了救命恩人。
眼看儿子的蔫样,张家婶子劝慰道:“改明儿等攒够了钱,娘就为你再说个好姑娘。”
☆、天意难违
前言:
命中注定的,躲也躲不过。
正文:
既已表明了去意,叶昭就着手开始准备。只等月末镇上的集市开张,好去卖了传家的玉佩换匹马来,一部分准备赠与张家母子以谢救命之恩,剩下的做盘缠。等农忙时节过了就启程。
某日,入乡随俗的叶昭把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几个村民在一边唠嗑,说山上有座尼姑庵,庵虽小却住着两个医术高超的活神仙。几个村民谈起擅长施针的那位清音师傅,无不夸得唾沫星子横飞。怎么治好了隔壁村儿的瘟疫,又怎么医好了二狗他爹的偏瘫……说得那叫一个玄乎。反正就一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
叶昭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一两句。
其中一个见叶昭嗯嗯啊啊随便应付的态度,便用胳膊肘碰了碰叶昭,“你命可真大,当初见你第一面,跟个死人似的,多亏了清音师傅生生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张家母子怎么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叶昭生了好奇之心,决意去山上看看。
小村里民风淳朴,人心纯善,对她这个外来人也颇为关爱。只是,唉,关爱得有些过头了。想她叶昭,虽是女子,但能舞刀弄剑统帅千军,哪里受得了七姑八婆整天唠叨。以前尚可翻墙离家落个耳根清净。可现在这腿,叶昭懊恼地使劲捶了捶,仿佛腿不是自个儿的,长叹一声,她现在就是那楚霸王。
“嗖”一声,那根用来装样子的单拐像□□似的飙出去,只可惜身手许久不练,失了准头,树上那鸟转眼飞了。叶昭随手抓了个雪团砸过去泄愤,雪粉被风一吹,倒洒了不少在她头脸之上。
到底是自由啦!叶昭往雪地里一栽,直到白花花的日光刺得眼泪飙出来才爬起来。崴着腿,一脚深一脚浅,哼着不成样的小调,继续沿山路前行。自从表妹去世,很久没这么轻松了。
叶昭边走边说:“要是给张大婶看见,一定又要说。”她拿腔拿调模仿起张家婶子的口音,“唉哟,大姑娘家的,怎么往雪里躺,这得多冷啊,现在仗着年轻你不觉得,等老了……”女人都一样,整日里絮絮叨叨的。
想到这儿,又觉得有一个人最是不同。那就是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