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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热切地看着他,说,“先生,会与我一道去看么?”

    衣摆簌簌响动,灰衣人提起衣角,膝盖撞在了青石地板上。

    这是沈从风第一次朝他跪下,他的声音柔软又不容抗拒。

    他说,“殿下,臣,誓死追随。”

    想到这些,萧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身畔的沈从风。

    冷静地挺直着背、又恭顺地低垂着眉眼的沈从风,藏在黑暗里。

    他看不清。

    父皇死前,笑着对他说,何为寡人?我是,你也是。

    那时候的他,不过清笑了一声,把金碗中的药汁递给父皇。

    五十多岁的老皇帝眼中忽然迸发出一道精光,哈哈笑道:“既是帝王,就好好享受这份天下最冷的孤独吧。你与我不同,连虚假的热闹,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那是他弑兄屠弟,满手鲜血的报应,在他离开父皇床榻开始,永远跟在背后。

    父亲的话,终究是,应验了。

    不过将将三年,他已经开始感受到,越来越冷的孤独,和越来越生疏的故人。

    他的父亲实在是了解他,哪怕是一位从不受过宠爱的儿子。

    宫中的钟声渐渐响起。

    长河渐落晓星沉。

    一整个旧年飞速流逝,他们站在整个天下最高的地方,去迎接一个悲喜不知的新春。

    第29章 第 29 章

    天色苍郁灰白,大片的云堆积在山尖,透出一点微暖的金光。

    山脚江水粼粼,几点村屋如豆,雾起烟生。

    枯草荒蔓,而梅意俏闹,在未消凌厉的寒气里抖开几片轻绯。

    水边渐起一道稳定的脚步声。

    一位布衣荆钗、头戴竹笠的女子,携一位十三四岁、相貌普通的农家姑娘,行至河畔。

    天色迷蒙,女子的面容并不十分清晰。可只于长风簑草中静默行来,隐于骨中的一分清扬风流的姿态反而跃跃地跳了出来。

    她站于河畔白石之侧,低首轻探,伸出秀丽手指轻掐了一支红梅。

    簑草离离,而人间有春意。

    女子微一侧首,持梅而立,静静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民庄村寨。

    鸡鸣三声,村庄在晨雾中渐渐醒来,隐藏在黄泥黑土下的、横亘着的繁衍生机,也渐渐醒来。

    她蹙了蹙眉头,忽地抬头往村庄的尽头看去——

    天外的天外,曾经响有楚家三百钟声。

    微拧的眉尖还未松开,拽着她衣角的少女就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行啊,四哥。你看你的模样,半点儿也不像个村妇农姑吧。”

    想了想,又叹气,说,“可阿清哥哥更不行,他那副样子,哪儿还像个女子。”

    大概是想到晚上三人面对着几件衣服面面相觑的场景,楚云容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就着烛灯看四哥在阿清哥哥脸上抹了半天,终于把面部俊挺凌厉的线条变得柔和丰腴起来。

    虽不很如人意,但远远看去,也是个……英姿勃勃,江湖女子?

    可眼中刀锋横生,走起来大开大阖,不笑不言站在那儿,就让人心中发寒。

    楚云歌自己就先摇了摇头,把□□又从苏易清脸上揭开,说,“罢了罢了,又是在下扮一回姑娘。”

    “又?”楚云容颇为好奇地仰起脸问道。

    楚云歌的手一顿,笑意渐渐加深,道:“是啊,当初你阿清哥哥在江南捉采花贼,不就是我作他的饵么。”

    苏易清眼底清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耳朵却轻轻竖了起来。

    楚云容刚要问得更清楚些,就被拍了拍脑袋,被喊去睡觉。

    梅花的香气浅淡,积雪的寒气深重。楚云容站在风里,忍不住缩了缩手,探头问:“四哥,你在想什么?再不赶路,就要被人看见啦。到时候追兵只消在村中一问,人人都说,看见一位好秀丽清致的女子……”

    她摊摊小手,有些无奈。

    原本三人分开行走,四哥换个打扮,都是为了扮作寻常人家方便赶路,即便被村民发现了也没什么干系。可看现在四哥这副模样,恐怕被发现了反而又是招摇。

    楚云歌被她一连串的问号问得回了神,低头一笑,眉眼婉转的模样让楚云容一愣。

    “我在想……”压低了的、女子般柔和清致的嗓音从发间透出来,漾着明澈笑意,“云容是不是更喜欢这样自由的日子。”

    楚云容忽就低了头,又小心翼翼侧过头去,看向山脚。

    如带江川,玉水东流,积雪在地上晔晔地发着光。

    哪怕从小生活在道观里,她也是楚家的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需要维持着四姓子弟的风华和骄傲。

    而现在……她是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她小心地退了半步,正要缩回手,就被楚云歌拽住了。

    “也好,日后……我们去西边。”

    “西边?”

    “对,有草场、雪山和马群的西边。那儿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楚云容的声音欢悦地跳了出来,在两人细碎的脚步中洒了一地,“我在书中看到过的,那儿,有看不到边的草地,到时候,四哥放羊,阿清哥哥骑马……”

    女子清柔的声音微微挑高,“云容,为什么放羊的是四哥?”

    薄雾渐消,天色将亮。两人的声音在山道间越来越远,模糊在了苍山郁林间。

    走下山道的时候,楚云歌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无论皇权更迭、江山易姓,始终如米粒般在山水天地间繁衍的自由生民。

    而那富贵的氏族,紫金贵气的高门显贵,果真是人人仰望而不得的么?远望着那一片肥沃的平原,楚云歌忽然想起了大哥曾经说过的话:“因为太过于辉煌,所以背负得也就越多,也就越来越放不下。正因为这辉煌催生的欲望,所以才无法停止脚步。不知究竟是人创造了恢弘,还是这一片富贵在支使着人,让人们不断地为着这份隆重前行?”

    他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

    而在他人口中辗转的村落,迎着三声鸡鸣,在阳光下彻底醒来。

    雾气泛着金粉似的光,长空中,云卷风寒。

    碧水青天,烟河渺渺,有小舟一泊,从湖面缓缓滑来。

    看着三十多岁的撑船男子,笔直地挺着背,朝岸上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扬了扬手。

    楚云容提裙走至船上,笑道:“阿清哥哥。”

    楚云歌侧首一笑,作女子打扮的面容幽淡清和,别有一番风流,看得苏易清一怔。

    麻布袖底的手轻轻探出,携着一支短短红梅。

    他把那支红梅递给苏易清,方摘了竹笠,落下一头半白的长发。

    千里烟波,楚天疏阔。一穹青天照影,万里澜江飞雾。

    白发佳人立于舟首,嘴角笑意温柔而浅淡,手指弹动间,一袭白衣湛然如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