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没发出半声咳嗽。他挣扎数下,勉强直起身来,露出精光四射的一张眼睛。
苏易清颇为温柔地掸了掸刀身,刀刃嗡嗡地颤了一下,像被美人拂过的琴弦,发出遥遥一声,落在尘埃里。
老头儿脑门青筋毕露,手脚直颤,犹喝骂道:“无耻小贼,我今日拼死,也要为楚家报仇!”
话音刚落,他本就破烂的衣服自领口到腰间急遽撕开一道裂缝,冷风从缝中吹荡,鼓得他黑色衣服飘如巨大旗帜。
苏易清手中的刀就缓缓放下了。
哪怕他不记得自己的刀叫什么,不记得自己过去是什么身份,可骨子里对于杀意深入骨髓的熟悉,让他在思考之前就提起腰侧弯刀。
太熟悉的刀,太熟悉的武功,和十分不熟悉的过去。
他看了看老人,稳稳地走了过去,神色依旧是寡淡的。
老人手中攥紧了铁钳,正要扭腰斜刺,一粒白色石子就从苏易清手上飞射而出,弹在他气穴上封住了全身功力。
一时场中俱静,四目相对,老人愤怒得几乎喷出火来,苏易清沉默的眼睛里,倒映着满目焦黑。
“这样的身手,何必来送死。”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也没有细想自己的话对于老头儿来说是如何血淋淋一个讽刺。
老头儿挣扎着伸出手去,哆嗦着拿着铁钳,半点力量也发挥不出,只嘶哑着声音道:“嘿,你懂什么……那是楚家数百人命!人命对你们来说,怕不就是几个数字,可你听一听,这雪地里,全是哭声啊!”
他一语既毕,失去了全身力气似的瘫倒在地,花白头发砸在雪中,溅起蓬乱的碎屑。
苏易清抬起头,烟气在他眼里蒙了不知多少层,看不清切。
繁华坍塌,高楼坍圮,焦土上,总会有蔓生野草破土而出,春来秋去,往复不停。
而人命,埋藏在血火下,啾啾啼唱,不得,归去。
他一把握住刀柄,手心尽是冷汗。蒙在尘下的记忆里,一定是如同刀锋的过往,让他隐隐然,不敢掀开帷幕。
记忆中模糊的眼睛,瑶州城里被通缉的楚云歌,以及,领兵走进楚家那位,曾经的苏易清。
过往是野兽,他想退。本已一无所有,再退一步,便可海阔天空,无人相识,隐于人世。
身心都被黑暗一重一重覆压,可记忆深处,分明有一道门,露出破碎一地的光。
雪在他眼中闪过飞光,苏易清猛地转身,往子规山方向走了三步。
他应该猜得不算很错。
第一步,脚下的雪沙沙响个不息。
第二步,风中有冷锈的味道。
第三步,他遽然回首,连退数步。青空之上,一道铁箭裹挟灿白银光飞射而来,咚的一声。
精准无比扎在了老头儿胸前。
苏易清握紧手中刀,闭了闭眼,风中有新鲜的血气。咕噜咕噜地,从人的心口涌出来。
他把身子绷得如同弓弦,下一刻,用尽全身力气,飞奔而出,往山林间突奔而去。
一射之外,玄衣的中年人站在白色软轿前,看着手中铁胎弓,陷入了难得的莫名。
弓是上好的弓,野牛筋,玄铁身。
手捻过弓弦,还能听到刀呼剑啸的声响。
“秦顾,你说,他见了我,怎么像兔子一样溜了?”精明了半辈子的中年人,啧了一声,一边问,一边将弓递了过去。
铁甲的士兵接过弓,哑了一会儿,才道:“或许……苏公子,是想要亲自上山捉拿反贼?”
“罢了,”沈从风摇头,想起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你跟了我,有三年了。”
秦顾恭恭敬敬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几步。
“他?我教了他十年了……”剩余的声音都被掩盖在激烈的风雪中,愈来愈淡。
白色软轿在狂风中稳稳抬起,行云流水般向北掠去。
第4章 第 4 章
苏易清纵气奔入山林,那一箭中凌然杀气,仍长久驻留在身侧,散之不去。
裹挟千军万马,自有雷霆浩荡。初闻其声,便有透心寒凉,跗骨而上。急掠数十步,才稍稍喘了口气。
即便不是对他当头而来的杀意,也逼得他躲避无门。
手扶在身边石块上,冻硬了的积雪将手心热度一点点吸干,一滴滴化成水,将袖口深蓝染得近黑,坠在风里。
渺无人烟,满目风雪,他只身一人,飘零在山中。
枯树怪石之外,山野俱寂。
江南自古佳丽,便是下了这么久的雪,从山上望去,也能窥得两三点山奇水秀,曼丽景致。雪花如飞烟玉屑,自半空树枝间横洒而下,轻忽如梦。
他缓步走在山道上,嶙峋瘦石掩着更深的老林寒鸦,没来由地,苏易清想,实在是有些过于熟悉。
若是寒冬未至,该有清歌自云霄行来,霜叶正红好,溪水正清清。
该是远山叠翠,万里流烟,飞瀑之后的满谷山花,招摇着深秋最后一点旖旎。
苏易清叹了口气,他一定是来过这儿的。
是以他知道,往南有坑谷低洼,往北有寒林婆娑,往西有溪涧如带。
往东,有……有什么?他顿了顿。
该有,朗朗清歌,穿林打叶而来,唱三湘如梦,晓月兰舟。
心底的门猛地震动一下,苏易清被忽如其来的感觉打得头皮发麻,那像是自己残存的记忆,又不全是。
往东面踏出一步,脚刚刚落在地上,还没站踏实,下一刻就已腾空而起,风倒卷着衣襟往里灌,像往事密密麻麻覆压在脑海上,却无从想起。
利刃的气味裹挟着风,在他身后破雪碾冰,雷霆奔袭。撕裂的风声像黯哑的哭声,莫名让他觉得有些悲痛。
若说流失的仅仅是过去的记忆,那么他的过去,一定不算美好。
拧身如鹞,一跃至半空,身后利箭贴身而过,与他手中弯刀砰然相撞,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一击之后,稳稳落在枯树之上。那枚铁箭应声断为两截,落在雪中,再也觅不见痕迹。
苏易清微微眯眼,看树下冰雪世界,手指从刀刃上轻轻拂过,温柔得像情人叹息。
他早该想到,江南豪族,扎根百年,这距离楚家庄园最近的子规山,一定姓楚。
脚下的山,像一张安静的大网……
他还有后退的机会,心里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后退,还可纵情江湖,不问世事,与过往一绝而别。
“走!”他听见了心底近乎于咆哮的喊声。在风里,在雪里。
过往在浮世间沉沉浮浮,他想着,仰起头,将刀持于脸前。
一把光洁明亮的刀,笔直地削下,在尽头又折出极柔美的弧度。
这样一把刀,是能破开重重迷雾,能判定心中是非的。
雪光在刀身上反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