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你在看什么书呀?”
“《孟子》。”
“真好。”松柏开心地摇着枝桠,“我偷偷听过一个放牛小孩读《孙子兵法》,却怎么也听不懂。那小孩仿佛叫朱温来着,你听说过他吗?”
“不曾听说。”
“也是,天底下那么多人,你怎么能都认识呢。”
邬九一时接不上话,只能问到:“我看戏本里但凡精怪都能幻化成人形,你能吗?”
“能呀能呀~你抬头看看。”
于是他抬头。
他看到一袭青衣的少年,坐在枝干上晃着腿。
燥热的午后,邬九眯着眼,逆着光,只觉得少年的身影那么清晰,像极了山间的泉水,潺潺流过,流到到人心里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浩。”
“那,阿浩,你愿意与我当朋友,随我回去吗?我把你种在我家院子里,天天给你浇水,给你念书,与你说话。”
“好呀。”
阿浩就这样随着邬九走了,离开了他呆了百年的峨眉山,离了山上的云霞,夏日的蝉鸣。
真傻。
“主上?”
车外的声音将邬九从睡梦中唤醒,他睁开眼,有点不知所措。
他下了车,走进大门。
府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邬九爱极了这样的沉寂。他的世界里用不着太多不相干的杂音,有他想听到的就好。
“主上。”身后的启锐突然开口。
他回头。
“并非属下多言,主上如今已有婚约,不日便要与谭小姐互换生辰八字,择吉日完婚,声势浩大,阿浩公子难免知晓,若是…”
“他不明白。”
启锐抬头,看见邬九偏着头,望着内院已高过围墙的松柏。
“你不说,他便不会明白。”
言罢,邬九一如既往地,沉默地走向内院。
他进了垂花门,看见阿浩坐在树上,有些恼火地瞧着他,好似在抱怨他的满身酒气。
他也没说话,到井边提了桶水,进屋将圆贞给的符纸融了,出门给松柏浇水。
阿浩立马就不恼了,笑嘻嘻地看着他,嘴里还哼着曲。
邬九觉得,这妖精真傻。
第4章 第 4 章
八月初六,宜嫁娶。
邬府通宵未眠。黄昏时接亲,火盆定要烧得旺旺的才好,催妆诗,却扇诗先得备着,迎亲的队伍也早早齐了,等过了晌午便出发。
府里大抵只有阿浩一个闲人,连邬九也一大早不见了踪影。
阿浩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他甚至连婚礼是什么也不明白。
可他是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喜怒哀乐。
府里上下都开心得不得了,滨儿脸上一直都带着笑。
没人理睬他,从清晨到黄昏,他只能一个人呆在树上无所事事。
他只觉得无聊,不明白府上平白多了个人有什么好欢喜的。
可婚礼还在继续。
夜幕渐渐降临,府里的宾客围满了整个前厅,等着新妇子跨火盆。右相嫁女,邬府里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声音闹得阿浩心烦意乱的。和邬九相处久了,他也变得不爱热闹了。
从内院西南边上翻出去,一直向北走,有一个小池子,四周被假山围着,最是安静。
阿浩懒懒地翻出围墙,一个人往池子那走去。
正是盛夏,白天的暑气还没散开,熏得人胸口发闷。
阿浩总觉得错过了些什么,失去了点什么,可细细想,又想不清楚。
他穿过假山,却遇上了一位故人。
“朱温!”
靠在假山旁的青年闻声回头,纳闷地看着他。
“我是阿浩,峨眉山上的那棵柏树!你经常在我旁边读书来着,读《孙子兵法》!”
和邬九上京之前,阿浩就见过朱温一个人类,那是他还化不出人形开不了口,可常年累月的,他早觉得和朱温成朋友了。
单方面的朋友。
他乡遇故知,阿浩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朱温觉得这妖精真有趣,倒像是没见过人似的,也不怕自己请了道士来捉他。
“如此,今日慕之大婚,你不去道贺吗?”
阿浩瞬间就泄了气,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结婚是什么好事吗?我瞧着府里仿佛都很高兴,以前从没见过他们这般欢喜。”
朱温看到他的神色,心下了然,开口道:“有情人结为夫妻,便是婚礼。”
“我不…”
“他娶的那位小姐,便是他心悦之人。他们二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慕之,早已心有所属。”
阿浩沉默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喜欢那个姑娘吗?”
“不喜欢,又怎会娶她呢?”
又是长久的沉默。
傍晚还这样闷热,阿浩的声音却是凉凉的。
“婚礼是什么样的,我想去看看。”
“我同你一起。”
主厅,新娘子刚跨过火盆,邬九执着她的手,接过喜杆,将头盖掀了起来。新娘手执羽扇,虽看不清模样,一双眸子却如秋水一般,含情脉脉。
大厅里一片喝彩。
阿浩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朱温在他身后,估摸着什么时候开口。
他与邬九交恶已久,今夜,着实是个恶心人的机会。
邬九转过身,内心平静如水。他到现在也不知晓这位谭小姐的名字,站在身边的人不对,换了谁都没有差别。
他视线从新娘脸上移开,扫过人群,看到一个青色身影时,心颤了一下,连手中的喜杆也握不稳了。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阿浩?”
“阿浩,你如何…”
阿浩没说话,他身后的朱温却笑了。
“慕之,这样大喜的日子,友人来贺,也在情理之中吧。”
“阿浩你回去…”
“碰巧我与慕之的这位挚友一见如故,想邀他在蔽府小住一阵,不知慕之意下如何?”
千牛卫大将军朱貔复与邬九虽皆为辰王一派,却不睦已久,众人皆知。
大厅渐渐安静下来。新娘搅着衣角,不知所措。
邬九冷静下来,他挺直了背,是一贯的风骨。
“阿浩乃我父亲故交之子,恕在下…”
“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少年的声音还是很温柔。
“都说人新婚时该送些祝福的”,阿浩歪着头看着他,脸上还带着笑。
“就祝你百年好合吧。”
祝福轻轻落下,他转身,走出了大厅,没回头,就像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他是妖,他想走,没人留得住他。
朱温大步跟了上去,口里唤着阿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