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刺耳的闷响。
对方依然坐着,只是抬眼看他,目光沉沉,令程千仞生出被俯视的错觉。
朝歌阙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却感到如有实质的威仪与疏离,像浩瀚大海,表面风平浪静而已。
“你要突破,必须平静,必须相信我。”
程千仞听见那人冷淡、低沉的声音,反倒觉得舒服多了。
是的,没有什么比他赶在开山大典前突破更重要的事。
“你的疑问,我暂时不能回答,但我不会害你。”朝歌阙的语气缓和了些:“你会在开山大典当日知晓一切,不过几日功夫,等等又如何。我本意明天将你送入我的‘小世界’中,你在那里闭关,总可以瞒天过海。既然你不能平静,我建议你现在就进去。”
他伸出右手,掌心升起点点微光,似跳跃萤火,照得一室光怪陆离。
程千仞惊愕:“这……”
小世界又称‘须弥芥子’,意为将巍峨的须弥山藏于细小的芥子之中。如何在大世界开辟一方空间,是真正的大神通。掌握这种神通的人,会将它作为最隐秘的底牌。
时空是最玄妙、最难捉摸的东西。道法典籍里关于‘小世界’的记载极少。程千仞不曾想自己有缘见到。
“我的小世界中,时间流速缓慢,你可以慢慢平静心意。”
朝歌阙不再言语,因为相信对方会做出足够理智正确的选择。
他太需要时间了。
时不我待,芸芸众生拼命奔跑,争分夺秒。没有人能拒绝更多的时间。
片刻之后,程千仞伸出手,食指微微抬起,试着触碰那团柔和光芒。
“哗啦!”
萤火微光化作刺眼明光扑面而来,炽烈如银河倒灌,一股巨大、沛然莫御的力量从指尖席卷全身。
一阵剧烈眩晕后,他晃了晃脑袋,觉得头脑发懵。
只是一瞬,书案没有了,小屋没有了。眼前是乳白色雾气,茫茫然,朝歌阙站在他身边。
他们在雾中行走,不见天地。
等程千仞缓过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失望感。
充满传奇色彩的‘小世界’,居然一片荒芜,别说宫阁殿宇,连点花花草草都没有。
念头方起,他突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有初生青草。
白雾倏忽散去,他眼睁睁看着草地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草叶上缀着晶莹露珠,泥土与花草的味道盈满肺腑。
他们脚边,一朵白色小花破土而出,细弱、惹人怜爱地在风中摇曳。
一切都变了。
生机勃勃的花木,孔雀蓝的晴空,柔软的云朵,温暖的日光。
程千仞目瞪口呆。
朝歌阙垂眸看着那朵花:“在这里,你所思所想,皆会成真。”
程千仞有点尴尬:“抱歉。”
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不经主人同意,改建了人家的后院,撸了人家的猫。把别人家当自己家。
朝歌阙是个大方的主人,没有计较:“想象你从前最平静的时候。我暂且离开,不用顾虑我。”
程千仞眼看对方身形消失,放松下来,静心冥想。
我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是在南央城。那时我还没有修为,你年龄还小,懂事又孝顺。朋友们靠摆摊卖画、收保护费为生。我在宁复还的面馆的当伙计,生活虽然很忙很累,但过得有盼头,也知足……
他后来有许多纵情潇洒的好时光,但要说平静,到底是在柳烟路老巷最平静。
程千仞回到了小院。
矮墙破屋、树下桌椅,都是旧日模样。
他在那张和弟弟、朋友们吃饭的桌子边坐下。
初春,树荫繁茂,禽鸟唧唧喳喳。
这里时间流速缓慢,紧迫压力和躁郁感消退。
忽听见有人说:“忘记来路。”
程千仞站起身,开始洒扫庭院,打水生火,洗菜切菜。
吃饭、沐浴、睡觉,第二天开始练剑。
他没有用真元,单纯、认真地练剑。从日出到月落。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
他感受不到疲累,渐渐感受不到时间流逝,进入某种空茫、玄妙的状态中。
仿佛只有他、只有手中神鬼辟易是真实存在的。
“忘记剑。”那道声音说。
“忘记这套剑诀的传奇历史,忘记多少伟大人物修习过它,忘记师父的教导指引,忘记招式。把剑融入天地,将自己融入剑中。”
“练剑千万遍,然后忘记剑。”
***
程千仞闭关突破的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众弟子兴高采烈,杀鸡宰鸭。开山大典上,剑阁将有一位大乘强者坐镇,以程山主精深剑术,论战力,或许可与圣人相当。加上澹山剑阵助威,如虎添翼。
南渊弟子更兴奋:“这不是胡说,想当年程院长还是破障境,就能在太液池边,接下院判楚岚川的刀。厉不厉害?”
热闹气氛没有持续半日,在长老们的叹息声中,欢呼化作一片死寂。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突破大乘,突破剑阁历史上、最年轻的大乘境界纪录。以程千仞的年纪,这是要突破人族修行速度的极限。
怀清后悔不迭:“我不该告诉大家。”
怀明声音颤抖:“山主天纵之才,能为常人不能之事,定然创造奇迹。”
距离下月初三开山大典,只有六天。
一众长老对此忧心忡忡:“若是来不及……”
程千仞走了一招险棋,成,则号令天下宗门,败,则入万劫不复深渊。
傅克己抱着剑,平静道:“那便来不及罢。”
***
“……我原来是个木匠,后来打仗了,三天两头征兵,村里又遭了涝,没收成,大家都去参军混饷银,我也跟着参军。排头兵,能活下来领双饷,打着打着,一起参军的,死的只剩我一个,我就升到百夫长了。我琢磨着,我这运气不错,说不准还能活,还能升。
就不知道等我回去,我那婆娘还在不在。唉,现在少了两根指头,回去也当不成木匠了……林大夫,我听说您是个修行者,怎么跑到这鬼地方?”
林渡之:“按时敷药,伤口避水。”
他多日未眠,眉眼间显出淡淡疲倦:“下一个。”
话多的百夫长连忙道谢,起身走了,一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者坐下。
林渡之想,野心勃勃、改变世界的大人物太少,世上大多是这般普通人。乱世沉浮,被某些人一挥手、一句话之间决定生死命运。
他们不关心谁坐江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饱喝足。从前是裁缝、厨子、农民,打仗之后是灾民、流民、兵卒。
离开顾雪绛后,林渡之在世间行走,治病救人。不分男女老幼,是贫是富,不管他们属于哪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