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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得想起了陆游的那一首绝笔:“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只可惜,七十多年过去了,陆游的在天之灵并没有得到丝毫慰藉,今后,恐怕也再收不到只言片语。而自己,大约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了吧。

    他叹了口气,转向离他最近的几个看客,轻声问了一句话。

    麦朮丁以为他在询问自己的身份。因为得到答案之后,文天祥提起手中的镣铐,整衣敛袖,似乎是要下跪了。麦朮丁的脸上掩饰不住的激动。他知道,这个人,即使是见到皇帝,也是长揖不拜,哪怕双腿让人反复抽打,再也站不住时,他干脆坐在了地上。到得后来,皇帝见他时,已经不再强求他跪拜。

    但文天祥双膝落地时,却并没有朝着麦朮丁的方向。他朝着百姓指给他的南方,神情肃穆地一拜,又是一拜。聚集在南面的百姓连忙侧身转向,避开他的大礼。几声压抑不住的哭泣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有大胆的百姓取来笔墨,趁官兵不注意,跑上去铺在文天祥面前,请他留一些最后的墨迹。文天祥从容提笔,一挥而就。

    汉官立在文天祥身后,将忽必烈那道封相的御诏展开来,又读了几遍,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悻悻然住了口。

    麦朮丁的眼中射出怒火,朝身边的亲随用蒙古话说了什么。

    忽然人群一个起伏,原来是前排的一个老人竟也跪了下去,老泪纵横,朝着文天祥连连磕头。这个举动让附近的百姓一下子骚动起来。立刻便有官兵喝开人群,要将那老人拖开,挤得旁边的一个小孩摔倒在地,又被踩了几脚,连声尖叫。那小孩的母亲连忙把他抱起来,母子俩一起放声大哭。一时间悲声一片。

    官兵欺上前来,鞭子抽得哗哗作响。冰冻的泥地上立刻溅了点点鲜血。不知何时,几队精兵悄悄围住了整个法场,手中的刀反着微弱的阳光。

    有人害怕了,想要退回去,想要回家。

    也有人拼命向前挪,只想亲眼见到文丞相,送他最后一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在人群中左推右挤,拼命向前挨去。她裹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蒙古袍子,头发被挤得乱蓬蓬的,脸色苍白,一双秀目中满是惊慌和恐惧。她拨开几条胳膊,又踩上一只脚,手肘的衣服钩上了一个色目人的腰带,将那人带了个趔趄。那色目人哇哇大叫,伸出巴掌,朝她掴了下去。那女孩向左一蹿,躲了过去,顷刻间不见了。现在,一个高大的汉人男子挤到他身边,一下将他撞出了好几步。但他并没有摔倒,人实在是太多了。

    那小女孩钻出人群时,已是满面泪水。泪眼模糊中,她看见法场中央那个人安详地面南而坐,一柄鬼头刀已经悬在他的头顶。她张大了口,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整个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她看到文天祥的目光慢慢转过来,定在了自己身上。

    文天祥恍惚了一刻,随即心中祝祷:“奉儿,奉儿,是你吗?是你来黄泉路上接我了吗?你长大了些……阴曹地府里,也有岁月流逝?别着急,爹爹马上就来,来和你们团聚……”他微笑着闭上了眼。

    那女孩大叫一声,拔腿向前跑过去。

    但她的叫声还没冲出舌底,一步刚刚迈到一半,便觉得背上一紧,一只大手将她轻轻易易地抓离地面。紧接着,她只觉得口鼻一闷,眼前一黑,脸蛋被牢牢贴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上,再也发不出声来。她用力挣扎,却都无济于事。那人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回头,压低了声音咆哮道:“别看!”

    那女孩动弹不得,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瞬间,周围的人一下子静了下来。接着是一声轻柔的微响,好像秋叶落地,又好像是几万人同时叹息了一声。

    下一刻,大风挨雾,日色无光。

    战马嘶鸣,马蹄声声,几十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开始驱散人群。

    那女孩心中痛极,拼命拳打脚踢,喉中闷声呜咽。那人却又把她抱得更紧了。她一口咬在他身上。他微微叹气,一个手刀,轻轻斩在她后颈。她这才晕了过去,软绵绵地被一把抱了起来。

    那人向下拉了拉衣袖,遮住了右手臂上的一片斑驳伤痕。转头看到那个年轻的色目旅行者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想必是注意到了方才那女孩的一番反常动静。他勉强陪了个笑,说道:“小孩子胆小,禁不得吓。”说着抬起手,轻轻给昏迷不醒的女孩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将她往肩上一扛,挤在人群中,蹒跚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滴血和泪,洒落在他的鞋尖。

    第2章 首赴勤王役,成功事则天

    那女孩昏昏沉沉的,伏在一人怀里,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父亲的怀抱里。她低声叫着:“爹爹,爹爹……”

    印象里,父亲是会立刻回应她的。他会叫:“奉儿!”或者含着笑,摸摸她的头,叫她:“奉丫头!又去哪儿淘气了?”

    是了,她的名字里的确带一个“奉”字。父亲给她起名奉书,那是希望她以女儿之身,也能够知书达理。只是这个闺名固然外人不知,父母也很少这样叫。记忆中只有一次,她打碎了一个名贵花瓶,却鬼使神差地赖到了自己的小丫环头上。父亲发现她说谎,大发雷霆,直斥她的名字,吓得她双腿直抖。从此以后,她再不敢顺口扯谎。

    府里的丫环婢仆则叫她“奉小姐”或是“五小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最后一次听到小丫环这样叫自己,似乎是七岁的时候。

    那时候,江西赣州的家里莺声燕语,花团锦簇。除了她,还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自己排行第五。若算上两个哥哥,自己便是老七。除了亲生母亲,自己还有两位庶母,家中的男女婢仆则不计其数。那时候,父亲是个留情声色、寄情山水的闲官。她隐约记得听母亲说过,父亲生性耿直,即使在朝堂上也敢一倔到底,几年下来,得罪些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他被一次次的排挤中伤弄得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家是庐陵望族,家资不菲,不食俸禄,终老山野,也没什么。

    尽管他是宝祐四年的状元,是那一年大宋最有才华的人。理宗皇帝看了他的名字和试卷,连连称赞:“天之祥,乃宋之瑞也。”从此,他便以“宋瑞”为字。

    奉书记得,那时候大姐还没到及笄的年纪,来给她说亲的七姑八婆们已经每日走马灯般在后院轮转,而母亲每次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