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离开罗马感到遗憾,他期待与拉斐尔长期合作,完成一件像“大卫”或者圣彼得大教堂那样轰动艺术界的案子,带动修道院在罗马闯出名声,没想到拉斐尔这么快就去了佛罗伦萨,修道院好不容易能出头的机会落空了。
但布拉曼特的案子又一次燃起了杜乔的希望。布拉曼特和拉斐尔可不一样,拉斐尔尚算小人物,布拉曼特则是长期居住在教皇陛下的观景别墅里的宗师。如果说目前整个罗马最能够得教皇心意的艺术家,也非这位布拉曼特大人莫属了。能够和他合作,不仅意味着圣朱斯托修道院的颜料受到了“官方”认可,还意味着修道院有机会跻身梵蒂冈的上流圈子,在教堂林立、修道院竞争激烈的罗马风风光光地出一次头。
需知,并非所有修道院的日子都好过。富裕充足的修道院往往掌握着优渥的金钱和社交资源,他们举办大型活动、招纳更多修士、为上流社会的贵人们提供服务;贫苦艰难的修道院则人丁稀少,甚至有时候修士们的饱暖问题都无法解决。这样大的落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上流社会对修道院的重视——如果能够得到贵人们的帮助,自然衣食无忧。
这些年,圣朱斯托修道院在罗马并不起眼,不仅因为它地处偏僻,也和主教大人卢多维科低调谨慎的处事风格有关系。修道院虽然依靠颜料工作室的收入维持着日常运作,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要在罗马真正站稳脚跟,还需要来自梵蒂冈的青睐和支持。如果杜乔能够一举拿下梵蒂冈花园案,无疑对修道院来说是绝佳的机会。
为了准备给布拉曼特所需的颜料,杜乔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工作。他不仅要应酬来自梵蒂冈的大人物们,还要亲自主持工作室的具体制作事宜,又要为新年唱诗会烦心,一下子压在他身上的工作量变得巨大,从早到晚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忙得晕头转向。
所幸唱诗会进展顺利。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约拿的画终于完成了,六幅19 x 12英寸的粉笔画被完整地运送到了修道院。当杜乔看到这些画作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眼光没有错,约拿不仅完成了任务,而且完成度大大超出了杜乔的预期——
这六幅画中,最复杂的一幅描绘的是著名的克鲁西姆战役2:伊特鲁里亚国王波尔塞纳进攻罗马,士兵们从雅尼库伦山围攻城区,把罗马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画中描绘的是波尔塞纳引导士兵占领雅尼库伦山的场景。这位伊特鲁里亚国王也算是一位传奇人物,战胜后他流放了罗马帝国国王苏佩布,使得这位废黜的国王多年之内都无法翻身。
然而约拿却将波尔塞纳描绘成了一个面目丑陋、得意洋洋的矮子,画面上他穿着披风和凉鞋,一只鞋子的鞋带松开,差点将他绊倒,他身边的士兵扶了他一把。波尔塞纳则殷切地伸长脖子眺望即将收入囊中的罗马城,露出贪婪的笑容,因此没有注意到鞋带松开。
显然,约拿不太喜欢波尔塞纳,他把波尔塞纳看成入侵家乡罗马的强盗。但这不妨碍他发挥绘画技巧,他擅长呈现人物复杂的肌肉线条,擅长刻画极富有男子气概的男性,波尔塞纳的战士气质在红色粉笔3下充满了强有力的信服感。他身边的众多士兵,有的扶着他、有的帮他牵马、有的登高远眺、有的准备冲锋……在这张只有井口大小的画布上,他足足画出了二十三个人物,而没有一个出现重复的姿态和体型。
杜乔可见,如果这幅画放大在修道院的墙壁上,用最好的颜料绘制,必会成为不可多得的佳作。
就连安杰洛也不得不称赞这位新手的技艺:“他简直有米开朗琪罗的风范。”
杜乔骄傲地说:“这是当然,我的眼光是不会有错的。假以时日,他定会成为大人物。”
安杰洛注意到画作下方的署名:“约拿,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吗?罗马城里总得有二三十人是叫这个名字的,这样人们怎么能辨识出他来呢?”
杜乔笑笑:“无妨,神秘的气质更会让人动心,不是你说的么?罗马可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也许是春天的气息唤醒了生命的活力,卢多维科的病情竟然出现了好转,在唱诗会当天下午他由杜乔搀扶着下了床,坐在了礼堂的首排接待客人们。这位老主教的兢兢业业感动了杜乔,他虽然反复劝说卢多维科多休息,但他看得出来老人很享受难得的热闹气氛。宾客们簇拥在他们周围,说着恭维和祝福的话语,小礼堂内一时间坐满了人。
由于杜乔不是一名正式的修士,他不必参加唱诗会。副主教登台作新年致辞时,他便悄悄从礼堂里退了出来,走到长廊上透气。
修道院陷入空旷岑静的傍晚,天幕褪去炊烟和薄雾变成琥珀色,金黄剔透,像烛光中的啤酒。在礼堂彩色的重重拱顶下,北风阴柔低沉,自然的肃杀之意在渐渐消弭。杜乔站在廊下,隔着花丛他人正望着他——熟悉的黑色兜帽出现在视线里。
“嘿,约拿先生,”杜乔朝他招手:“请进来吧,没有关系的,现在修道院没有人,大家都去礼堂了。”
约拿仍然停在门口,没有迈步。杜乔朝他伸手,他摇头:“我马上就走。”
杜乔干脆坐到他身边:“你不是来看自己的画展的吗?”
约拿没有回答。
“谢谢你的画,他们都很喜欢,从早上开始就不停有人问我这些画的作者是谁,我解释得嘴巴都快干了。特别是克鲁西姆战役那幅画我很喜欢,等画展结束后,我可以把它放在我的卧室吗?”
“嗯。”
杜乔笑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故事的?关于克鲁西姆、雅尼库伦山、埃涅阿斯的故事,你读过维吉尔、读过关于古罗马帝国的历史书?你还会些什么?除了绘画雕刻、文学历史,哲学你也看吗?柏拉图、苏格拉底、李维、但丁、马基雅维利?”
“我没有多少时间看书。”
“但你有看书的习惯,我现在觉得你可能不只是个普通牧师或者家庭教师的儿子了,你不会是个贵族吧?你喜欢看什么?喜欢诗还是更喜欢驳论?”
“都可以。”
“谁教你看书的?总不能识字也是自己学的吧?”
“我母亲。”
“噢,抱歉。不过她真的把你教导得很好,我很抱歉她已经去世了,如果她还在的话,我希望我能拜访她。”
“嗯。”
杜乔不喜欢他戴着兜帽的样子:“你能把帽子摘下来吗?我想对着你的脸说话。”
约拿把帽子摘下来。也许预料到杜乔会这么要求,他损伤的半边脸用一块皮面具罩着,只露出完好的右半边。红色的瞳孔锐利冷肃,映照着天边的晚霞。
杜乔伸手摸了摸约拿的面具,男人的面容清晰地印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