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笑了笑,这一笑又轻又短,仿似暖风从耳边轻轻擦过,“嗯,白姑娘的母亲在她七岁的时候跳海自尽了,白姑娘病了一场,从此不记得她母亲是谁,她父亲又是谁。”
霍韬这才来了点兴致,“白湘灵她爹是谁?”
沈约站起来,他弯腰在霍韬耳边说:“海盗头子,赖苞。”
霍韬牙口一松,险些咬到舌头。瞧见沈约那胸有城府的样子,霍国公爷轻轻一咳,道:“既然沈大人坦诚相告,那霍某不妨也告诉沈大人一个消息。”
“甚么?”
“她回来了。”
第83章 嘉靖年间琐事记4
崔蓬自嘉靖十七年离京北上朝鲜, 至她过来给中军大都督唐纵助阵, 又已经四年过去。
“蓬蓬, 咱们这样, 然后......”唐纵成日里与崔蓬拿着地图在帐篷里嘀咕, 有时候说到大半夜,次日天没亮两人就又骑马出去了。
旁人自是不知道这‘蓬蓬’二字从何而来,唐纵也没向外人解释过, 唐大都督觉得崔蓬有千万种好, 但不足以与外人说。
冬生觉得他们有戏, 很有些乐见其成。夏生道:“没戏。”
夏生一早给霍韬写了信,说他们抵达山西, 还说他们将军请镇国公给宫里的白娘娘问好。
霍韬收了夏生的信,对沈约道:“唐纵没告诉她,说白湘灵死了。”
霍韬很理解唐纵的心思, 若是他说了, 照戚英姿的性格, 当下就该折返北京了。唐纵想留住戚英姿, 不管用甚么方法,包括隐瞒与短暂的欺骗。
霍韬躺在摇椅上,他先是睃了沈约一眼, 又看了那只翎毛耷拉在屁股后头拖尾的老孔雀一眼, 说:“唐纵就是那老孔雀,装疯。他难道还不知道纸包不住火,他就是想先晃了戚英姿的神, 转头再去安慰,女人受不住打击,掩面一哭,他就得意了。”
沈约听霍韬叨叨了两句,他也是揉揉额头,“此事确实难以开口,白姑娘她......”
霍韬想起戚英姿那女人一走又是四年,期间白湘灵曾托霍韬带信给她,白湘灵只有短短一句话,她说:“将军,我想你。”
或许白湘灵更想说的是,我想去看你,我想出宫,我想漂洋过海去朝鲜国看你。
戚英姿之于白湘灵来说意味着甚么,是自由,是田野,是青春,是没有拘束。
当年祸过国倾过城的宠妃死了,嘉靖帝的这个白娘娘有一只眼是重瞳,她爱穿红裳,通神灵,因为她与邵天师一道祈过雨。
霍韬想起白湘灵那活色生香的样子,心口揪了揪,还没说送客,就听沈约道:“国公爷保重身体,约下回再来叨扰。”
沈约出了霍家的大门,正要往自家府里去,转眼间就在街角遇见了一个和尚。
“杨兄?”沈约一时间觉得自己眼花,他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可他又绝不会认错。
被夏言打压的翰林学士杨宝儿辞官了,嘉靖十年的状元郎,才华横溢的翰林院大学士不声不响地辞官了。朝廷不再有人记得他,或许有人还记得,哦,嘉靖十年,兵部沈侍郎沈大人的同科?
白湘灵死后,杨宝儿辞了官,在当地的一座寺庙里带发修行。
晨钟暮鼓,黄钟大吕,我佛慈悲。
沈约再见到杨宝儿的时候,杨宝儿已经成了一个和尚,剃净须发,头上烧了戒疤。
“杨兄?”
“贫僧无相,施主有礼。”
沈约望着灰衣僧袍的杨宝儿,“杨兄,你?”这和尚穿一身灰袍,与他记忆中那个锋芒不藏的青年才俊相去甚远。
可沈约不会认错杨宝儿,因为他曾经嫉妒过杨宝儿。杨宝儿有富贵的家世,有出众的才气,他在金殿上折桂,他入仕之后官运平顺,他短短几年功夫就当上了翰林院大学士。
有关杨宝儿的一切,都曾是沈约想要的。
沈约记得,嘉靖十年,他们入金榜廷试的那一天,他与杨宝儿穿了同色的青袍,他穿的是布衣,杨宝儿则是锦袍,当年最新的织锦,杭锦。
十一年后,杨宝儿当了和尚,遁入了空门。
沈约低头看看自己,自己终于穿上了最新鲜的锦袍,自己穿的是最精致的料子,最费钱的缂丝,可抛开这鲜艳外衣,自己还得到了甚么呢?
“施主,你还放不下吗?”
“是谁在跟我说话?”沈约回头。
沈约恍惚得很,究竟是谁在跟他说话,是杨宝儿,还是嘉靖十年的自己。
嘉靖十年,沈约初入仕途,他在宁波府因为长途跋涉又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那个时候,也是杨宝儿跟他说:“渡女过河,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吗?”
待沈约再回头时,身边已经空了,道上再无一人。
沈约精神恍惚回了家,他走到廊下,觉得太阳好大,又好像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姑娘在冲他笑,“沈大人,你回来了?”
待沈约踏上阶梯,推开房门,又似乎看见有人在给他换上清水,“沈大人,这个你擦脸。”
“戚......”沈约正要喊她,“阿姿,你......”
可一回头,人又不见了。
沈约觉得有些挫败,他累得很,他在床头坐下,忽见门外有张桌子,还有一个穿布衣的女子,那女子边写边念经:“我佛慈悲,信女戚英姿愿舍命十年,换他安康。信女戚英姿,愿意舍命十年,换沈约安康......”
“阿姿”,沈约站起来,那女子的身影又模糊了,待到他追到门口,那幻想中的桌子、纸笔、还有那人,都不见了。
沈约觉得自己病了,他肯定又快病了,他耳边老是有杨宝儿的声音,那声音说:“渡女过河,女是色相、名利,是欲望,是诱惑。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吗?”
沈约觉得他做了长长的一个梦,梦里他遇见了故人,故人说了坦山和尚渡女过河的故事。待沈约正要说话,忽然,那故人又是一叹:“沈兄,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啊。”
沈大人这一觉极为短暂,瞧瞧这太阳,还在天上白灼灼的挂着呢。那故人呢?故人又好像没有来过。
下人打了清水上来,沈约拧了帕子,问一句:“我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