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都没有半点戏弄或者是欺骗。
于是,“不会是那老王八蛋让你拐弯抹角试探我吧?”这种话,他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他前所未有带着轻微疑惑、不安,和期待地,点了点头。
“那,要是能保证不让外人知道……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吧。”好像为了隐藏自己的窘迫似的,桂秀峰再度伸手,从床头桌上抓过那剩下的少一半烤白薯,埋头到报纸里,咬了一大口。
从那天起,可能是闻所未闻的一种教学方式,就在这对颇为奇特微妙的师生之间展开来了。宗政良没有照本宣科,买一摞初小的国文教材之类的塞给自己的“学生”,取而代之,他只是把带那少年出去的次数稍稍增加了些,时间稍稍延长了点。他会坐在驾驶位上,找桂秀峰最熟悉的地方走,经过桂秀峰最常去的店铺,那些路牌也好,招牌也罢,这说是不怎么认识字的二少爷都还认得,虽说是强制性硬背下来的,但至少这就是个最简单的开始了。以这些当作起点,宗政良让他默默记住那些字,然后再带着他去别的地方,找到地名或者店名相似的,就告诉他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字都怎么念。桂秀峰毕竟不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他足够聪明,这样反复几次之后,那些他说话时经常用到或是多少有些耳闻的字,就完成了声音和形象的配对。这种好像运动健将热身一样的学习也好,游戏也罢,持续了大概一个星期,此后,宗政良开始带着他去认识报纸上的大标题,让他自己去念那些字,有不认识的,就跳过去,第二轮学会了再补上。照此又过了一个礼拜左右,那个居然从中学出兴趣来的少年,就令人惊讶地,会主动抓着报纸念给宗政良听了。
没有莫名的暴躁,没有动辄爆发的怒气,没有使性子耍脾气,桂秀峰真的像一只玩儿到尾巴根都颤抖起来的小猫似的,已经全然投入,忘了自己曾经怎样骄纵跋扈不依不饶过。
这样的变化,说实话,在宗政良意料之外,可是他喜欢。他爱看对方一板一眼磕磕绊绊读报纸的样子,微微皱着的眉头,俊俏的侧脸,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确实像个小孩子一般用食指压着字,一个一个指着读的动作。所有这些,他全都看不够,甚至包括结束之后,桂秀峰无意识地捏住报纸空白的一角,一点点揉搓着抹掉蹭在指尖的油墨的模样。
不生气的时候,这黑道少爷有多可爱,他自己知道吗……
想来,是不知道的吧。
再接下来,要教他写字吗?他是真的很想看看桂秀峰的字的,是否和他想象的那样,歪歪扭扭无比稚嫩然而透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力道?
好吧,想象那些尚且为时过早,毕竟,眼前这些改观已经相当值得窃喜了。
宗政良都不敢信,自己在最丑恶的一方世界里,体会到了叫做窃喜的滋味,这简直好像严冬里开出来的第一朵桃花,弱不禁风,然而是个奇迹,并且美好到令人惧怕。
他不知道,桂秀峰也一样在窃喜,那是一种终于在压抑、惊惶,而且郁郁寡欢的环境下,总算寻觅到一丝快乐的窃喜。同样是个奇迹,同样会在带来愉悦的同时令人隐隐担心。
然而,不管怎样,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得到了缓和,被这种缓和深切安慰了的,就是吴月绢。她总是看不够儿子和那个男人坐在桌边,一个笨拙而认真地念着,一个安静而认真地听着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她太喜欢了。家里终于有个人可以稳定住儿子的情绪,虽然方法略显旁门左道,可实际效果在那儿摆着。这就好了。这太好了。
她会很乐意于亲自泡茶端点心给两个人,轻手轻脚把托盘放下,然后再轻手轻脚走去厨房,和忙着洗菜的丁婶儿聊聊家常,眼睛,却仍旧在偷偷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
天气好,身体也好的时候,她甚至会跟着一起坐在车里,去大街上转转,听儿子仍旧习惯性地念着每一个路牌和每一处招牌上的字,仍旧有一些是不认识的,或是有一些会记错念错,然而被宗政良提示或是纠正时,桂秀峰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跟着念一遍,然后再重复低语几次,如同一个十分勤奋积极的学生。
吴月绢也曾经偷偷问过儿子,就这么喜欢这种学法吗?
桂秀峰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
“妈,等我再多认点字,就开始背列车时刻表。早晚有一天,我带着您,离开这鬼地方,离开北京,找个没人认识咱娘儿俩的小城镇住下,再找个营生,以后的日子,我好好照顾您。”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目光中透着野心一般的希冀,桂秀峰那么说。
吴月绢的心里,被那番话说得燃起了一丝她以为早就不存在了的好好活下去的执着,一份对于未来的盼头,好像快要枯死的树,见到了乌云密布,嗅到了空气中的湿度。
真的可以吗……
即便惊讶到恐慌,但是……真的希望可以的啊……
儿子的想法,做母亲的没有告诉宗政良,她确实感激这个明明是个保镖,却在做着教书先生一样的工作的男人,可是她不敢泄露自己听到的话,毕竟,这个男人是桂天河派来的,这一层关系,让这个女人仍旧会本能地偶尔忍不住害怕。
十二月头上,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跟之前几次只像是在意思意思而已的雪相比,这一场,带着足足的“诚意”,四九城内外,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丁婶儿一边咋舌一边念叨等化雪的时候肯定冷到夜里睡不着觉,而桂秀峰,则早已像个三五岁的孩子,或者说,小猫小狗一样,跑去院子里堆雪人了。
吴月绢让他尽量别冻着自己太久,却也没横加阻拦,她觉得,儿子需要这份快乐,她还觉得,她自己,更需要看到儿子的那份快乐。于是,快乐着的桂家二少爷,一直独自玩到站在雪地里仍旧出了汗,还不肯回屋。
宗政良并不想弄湿自己的皮鞋,可他还是配合了那孩子的玩儿心,经过丁婶儿“批准”,从后厨拿了煤球和胡萝卜,又从扫落叶的大号竹扫把上掰下来两根枝条,他把这一套东西交给兴致勃勃的桂秀峰,而后站在旁边,点了支烟,边抽,边看着对方把每一样东西按在相应的位置上。
煤球眼,胡萝卜鼻子,和竹枝手的雪人,有那么一点点丑,像个形态可笑的侏儒,然而宗政良没有取笑。若是之前,他是断然要在心里取笑一番的。可现在,他和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再不是之前的状态,于是,连长相怪异的雪人,也跟着变得找不到值得取笑的点了。
“还缺了点什么。”端详了一会儿,他开口说。
“缺什么?帽子?还是围脖?”桂秀峰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大作。
宗政良没有说话,而是低声笑了笑,便拿掉自己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