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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吹胡椒粉,一会骗她头发上有虫子,一会嚷着要吃桂花米酒汤圆,林积只好给他买一碗,但关霄招手就又要一碗,要她继续掏钱,林积也只好跟他并肩坐下吃甜腻腻的汤圆。

    那时乡间的集市格外热闹,巡逻的队伍到处抓人搜查革命党,驴马猫狗乱叫乱闹,小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惹得人侧目去看那慌忙背转身喂奶的年轻母亲,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站在桌子中间转着圈,玻璃珠掉到谁的碗里他就给谁算一卦。关霄原本正张大着嘴仰头看,没留神眼前一花,碗里“叮”的一声,那玻璃珠竟然正掉到他的碗里。

    他一下子变了脸色,因为他穿的是西式的白衬衣,虽然脏兮兮的,但若是巡逻队走得近了,一定看得出不对劲。

    眼看算命先生就要转过脸来,斜刺里一只瘦瘦的手伸过来把一碗汤圆推到了他面前,他自己面前的那一碗反而被她反手掀翻,玻璃珠落地,热汤滚了他们一身,关霄低下头去拍发烫的胳膊,又蹲下去擦鞋子躲避开巡逻队的目光。林积捡起玻璃珠站了起来,扬手给算命先生看,“你算吧。”

    那时林积穿的是旧式的褂子,长头发被林碧初扎成两根羊角辫,近看时人人都看得出这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但毕竟人靠衣装,远远一看,绝对看不出骨子里那股明白如月的清朗,就是一个戏班子里出来的土丫头。巡逻队的人远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关霄轻轻松一口气。

    算命先生打量林积一眼,神神道道地开始算:“看你面相,命有刚强,时有定数,祸福各行路。旺水相木休金囚土死火,命格如此,只有锦衣骑牛,浪里乘槎,为霜雪,为冰流,飘荡孤寒。唯有富贵可图,如能慎始,百事亨通……”

    林积其实有点信这些,但听到“富贵可图”就明白是骗钱的了,于是拉起关霄离座走人,只听那先生急得嚷道:“小姑娘,我给人算了一辈子,没人说不准,你别当我是编的,我看相准得很,你母在父先亡,对不对?”

    关霄满手都是黏黏的汤汁,被她的手拉着停下,她回头冲那老头子笑道:“对。借您吉言,劳驾孤寒。”

    这世上哪有人“劳驾孤寒?”关霄完全不知道林积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很不高兴,连带着他也看不到好脸色,于是十分聒噪,嚷着要她送自己去找关倦弓。林积满脸古怪,但是真的带他去找,没想到军队刚开拔走了,只剩下荒山野岭,硝烟滔滔,月亮都是红的,照得来时的山道一条分作好几条,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走。

    关霄没经过这种事,拉着林积的袖子喊“我想去找我爸爸”,林积竟然低头看了他一会,漠然告诉他:“你以为只有你想吗?”

    关霄一下子想起这个人“母在父先亡”,顿时吓得止住哭声,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跑去。他没跑几步就停住了,因为那条路上缓慢地走上来一架驴车,不敲锣打鼓,却正正地挂着红花红布,老妇人的哭声隐约地从车后传过来。为首的人脸上涂着白灰,只有嘴唇鲜红,竟然十分诡异狰狞地冲关霄笑了一下,远远地指了指他的脚下。

    他一时脚下一僵,慢慢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脚下踩的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坟包,白色的纸钱半埋着,在风里窸窸窣窣地冲他招手。

    关霄从小什么都见过了,但曹祯戎肚子里的鬼故事多,他也听说过有些地方的乡间盛行一种叫“冥婚”的风俗,但真正碰到了,还是觉得害怕,两脚僵得像两只铁坨。

    那白脸人见他没让开,急得嘶声道:“你碍事了!”

    跟在车后的老妇人看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眼睛通红,劈头盖脸地伸手把他扯下来。那坟包定在山关上,夜里看不清楚,他一脚踩空,同时手心一暖,却没能攥住林积的手,反而她反手一握,关霄将她也一把带了下去。

    那道山坡又陡又偏,他们一路摔下去,起初林积细瘦的双臂把他控得极紧,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关霄被一撞,才知道坡上满是尖利石块,他摔得魂飞魄散,满手乱抓地攥住枯草,大喊起来:“你在哪儿?你说话!”

    他一连喊了数声,同时攀住藤蔓往回爬。林积没有搭腔,他越是觉得害怕,喊着“喂,你说话”返回去,还没看清什么,被一只沾满血的手一把攥住了手腕。林积蜷在坡上,扶着后腰,全身是血,嘶声让他闭嘴,“……听。”

    远方不知何处是他乡,总之有一个地方应该是锣鼓喧天,女人吊着嗓子在唱,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唱词传到这里,一句都听不清,但起码辨得清方向。

    关霄当然不肯撇下林积自己去找人,林积气得牙痒,被他一路循声拖下山去。关霄到最后几乎脱了力,隔着大老远就喊了起来,“碧初!碧初——”因为刚才走到一半时,林积终于疼得失控,告诉他“我要是死了,你记得我娘是碧初,我不要别人埋我”。

    关霄忘了自己有没有点头,因为有一颗眼泪正巧砸落在他的手心里,“啪”地摔成两瓣。

    直到十八岁,关霄都从没比那时更慌过,因为他见过无数人因为各种伤口促然死掉。那天晚上他跑出去,不知道是谁的军队又驻了进来,陌生的黄色面孔从面前成列刷过,他一个个拽住人问:“军医在哪里?”

    他竟然真的弄到一支消炎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第二天关霄趴在门口睡觉,迷迷糊糊地被关倦弓的部下带去了邻省。路上就花了好几天,他知道也用不着回去,庙会的正庙早就过了,戏班子已经开走了。他只好动用所有他碰得着碰不着的手段,像没头苍蝇似的找。叫碧初的女人多如牛毛,但她们都没有一个那样的女儿。

    关霄在那一年里都非常讨厌那个年纪的所有女孩子,大概因为她们都不穿月白的褂子,不扎两个羊角辫,也不凶不古怪,更没有那样一颗七零八碎的眼泪,所以统统都很讨厌。那天锋山府来了新夫人,他头都不抬,老老实实叫过了“隋姨”,关倦弓告诉他:“今后你就有姐姐了,要待她好。”

    他也答应了,但是转眼就跑到窗口去,对着院门口那个简单束着长发的背影掷出去一颗子弹壳,压嗓子喊:“野种!”

    那个人抱着一丛像将飞白鸟的花朵转过头来,眼眸沉静,没有丝毫情绪,但是眉痕深长得就像一个有情人,好像每一句话都发自情衷。

    从那时起,关霄每次觉得林积很好看的时候心里都泛上另一个声音:完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做功课的时候,林积戴起眼镜在沙发上躺下看小说,他觉得自己完了。林积打网球时是个拖油瓶,被队友赶出来坐在场边生着闷气喝汽水,他觉得自己完了。林积骑马比他强得多,在山顶上一边喂黑马吃草一边笑话他,他觉得自己完了。就连林积抽烟,一层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