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做那个梦,如今怎的又想起来了?
江俨心下暗忖,迟疑片刻,终是问出了口:“公主方才梦到了什么?”
她不想说的,江俨从来不问。不光是体贴,也是因为顾及身份。
只是如今两人已亲密至此,比从前更近许多步,江俨心觉自己有了开口的资格。
承熹怔怔看着他,眸底的惊惶一点点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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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皇后娘娘出身富贵,年十六被先帝赐婚今上,次年帝后大婚,改年号文景。文景六年其父仙去,追封林国公。
皇后稳居后位已有二十余年,宫中也十多年未曾选秀,自承昭太子后再无妃嫔有孕。纵朝中御史多次谏言陛下应扩充后宫,文宣帝也置之不理,帝后恩爱一如往昔。
如今皇后的嫡亲兄长——林国舅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做了多年,清正廉洁有口皆碑,林家在这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门庭。
承昭太子自出生当日便被册封储君,如今朝中新臣拥立,储君风仪初显。
林家一朝三代花团锦绣,照这般势头,起码往后两代,钟鸣鼎食是不愁的。
而满门荣宠的背后,却有一件十八年前的旧事,至今仍有不少老臣记得。
十八年前,正是文景六年,时值金秋。朝中四位御史联名上书——时任兵部尚书的林国丈与裕亲王旧部行迹过密,与废太子余孽亦有来往。
圣上初时不信这话。未过两日却由兵部一位五品郎中上奏天听,言明由林国丈所管的京城兵马布防舆图三月前便已丢失,其罪涉嫌谋反。
中宫乱政,结党营私,群臣哗然。
朝中几位老臣以死相谏,太学院半数学生伏阙上书,加上那时的老太后死死相逼,文宣帝纵然心中不忍,却也只能下令都察院、大理寺彻查此案,林家共一百二十七人下狱。着令中宫退居别宫,供帐、服用、廪给之类一切用度清减。
当时文宣帝出于私心,并未三堂会审,原先负责彻查此案的都察院、大理寺,中途却被帝王亲卫接过了手中案子。
未待查明真相,林国丈便在狱中自尽了,没熬过那个年。
次年二月林国丈身后平反,追封林国公。文宣帝以罪己诏反省自检,昭告天下林国公克己奉公赤胆忠心,林家谋逆一案实为妄谈,甚至连上书的四位御史都被他训斥一通,贬官罚俸,此事便被轻巧揭过。
林国丈一世英名身正为范,临到老却因不堪其辱于狱中自戕,以证清白,实在惹人唏嘘。
只是林国丈这狱中自尽,到底是因为不堪其辱?还是畏罪自尽?至今也没个定论。
朝中大臣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忍下。陛下明摆着要护着林家,他们再不甘也无法。
而在那个冬天,内宫比前朝更冷。
那时皇后退居别宫,名为静思己过,实为幽禁。林家谋逆的嫌疑尚未洗脱,她被幽禁宫中,形同废后,连带着小公主也被陛下疏远。
皇后身边的亲近之人都被叫去问话,这一问话便再没回来过,不知被调到何处去了。新来的宫人都是内务府最近调|教出来的,尽是些踩高捧低的小人,瞧见皇后母家倒了,虽还顶着个中宫之主的名头,却已形同废后,谁还把她们当回事?
如今林家都已经这般光景,堂堂中宫之主被幽禁别宫,一切用度清减,甚至比不得小小贵人,成了整个宫里最大的笑话。
皇后那时时常食欲不振,接连好几回孕吐之后,才知自己已有身孕。怀孕已有四月,她的肚子初显,她等着文宣帝来见她。却在那时才知宫人里头还有老太后身边的人,太后竟买通了宫人,未曾给她通传。
老太后的儿子正是废太子,被先帝生生逼死。文宣帝即位后,她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心中恨意可想而知。如今随口一句吩咐,便能让宫人踩皇后一脚,自然是极开怀的。
每每宫人去给文宣帝回话,都说得是照顾娘娘如何妥帖,私下里竟连中宫有孕的大事都敢瞒而不报。
冬日里的炭火都不够用,衣裳棉被份例一点不少,却尽是些偷工减料的。她那么小的承熹躺在床上,受寒发热竟只能靠自己熬过去,缩在她怀里,气息微弱地喊她:“母后……母后我难受……”
皇后用尽各种办法,砸碎了自己寝宫中的所有价值千金的瓷瓶玉器,甚至纵火烧了偏殿,总算绕过这些面目可憎的宫人,传到了文宣帝的耳中。
但文宣帝听闻皇后及小公主未受伤后,在宫门前远远眺了一眼,也没入内。那时林家谋逆的嫌疑未曾洗脱,文宣帝自知自己心软,也不敢见她。
念在林国丈是皇后父亲的份上,文宣帝吩咐下去禁用私刑,只下令抄家彻查。可御史言之凿凿的罪证,自然不是空穴来风。林家抄家之时,确实在书房之中发现了林国丈与裕亲王及废太子余孽的来往书信。
想到林国丈早先便把嫡长女嫁给了裕亲王,便是站了位,而皇后却是先帝临终前赐婚于他的。
文宣帝念及此处,心中更寒:他敬她重她,也爱她护她,可她身为林家女儿,怎么可能对父亲的野心半点不知?
她竟瞒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帝业不稳……夫妻同床共枕六年,在她心中,却也比不上她的母家……
文宣帝把皇后身边的亲近宫人都调到了别处,只是不想叫她与林家报信,不许她再牵涉进林家一案中。即便她叫他如此心寒,只要她未参与此事,仍能保她一命。
他生来即为皇子,即便幼时不受先帝所喜,即便被几个兄长看轻,即便生母身份低微,却也把他护得好好的,从不知后宫险恶。
文宣帝做梦都没想到,新调来的宫人,愣是把这座宫殿围成了死城。克扣例银,竟连皇后有孕的消息都能瞒而不报。
眼睁睁看着承熹生病,小小一场风寒竟熬了半月才好透,皇后心如刀绞。承熹打小身子就不好,如今更瘦了一圈。
林家涉嫌谋逆,满门下狱,父亲于狱中自尽之时,她曾以为是这是此生最最绝望的时候。
两个月前她还有骨气说出“此生恩断义绝”的话,如今却连跪在他膝下求他的机会都没有,连请来太医给承熹诊治的能耐都没有。
此时方知心如刀绞,寸寸成灰,这般滋味是如何。
叫皇后下定主意的却是那回,承熹不知怎的生了梦魇,半夜跑来寻她,从偏殿到寝宫短短几步路还跌了一跤,白嫩的掌心被细小的石子磨出几条细细血丝,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母后,以后我与你一起睡,好不好?”小承熹声音软软糯糯的,眸中却有惊恐之色。
皇后以为她是做了噩梦,以往承熹也偶尔会梦到太学院的女太傅训斥了她,或者梦到被养的鹦鹉啄了一口,常常都会做这样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