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被幽禁在竹溪馆里。温宁早前便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据说是和前朝的某个名士有关,但一直不曾亲眼见过,不曾想她第一次过来,会是因为温瑞。
时值夏日,温宁没有给晏修再添什么衣物,李公公打开车帘时,她便小心翼翼地抱着因为好奇而不停四处张望的晏修走下马车。
面前是一片葱绿的竹林,乍眼望去竟是无边无尽。偶有风过,枝叶便漾漾悠悠如水波,连着那声响,都萧飒清朗。温宁与外围的守卫示意后,便抱着孩子同李公公一道步行入内。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他们眼中方出现一座置身于竹林之中的清幽小院。院子不大,正门之外便是三面合院而抱的小屋,温宁走进去时,恰看见院子里坐在轮椅上的温瑞。
大抵是因为刚醒,温瑞的脸色算不得好,这会儿见到她,激动之下额上都起了虚汗,发白的唇更是颤颤发抖。
李公公自旁边的屋子给拿来了木椅,温宁便在温瑞对面落座,先确认了下晏修无异,随后琢磨起用词来。而她这一迟疑,便叫温瑞抢了先。
“皇姐,皇姐,我不要在这里,你召平南侯回京,他能救我,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了!”温瑞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急道,若非实在伤重不便,他都要扑到她的面前去。
温宁却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无力,她放弃了那些委婉华丽的言辞,直接道:“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再去想着当皇帝了,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你在那个位子上也坐了两年多,有得到什么吗?外面的百姓死伤那么多,就当是为了……”
“我为什么不能做皇帝?皇位本就是我的,是父皇他给我的!这个天下也是我的!爱怎么做皇帝那是我的事,群臣百姓理应臣服供奉,我为何还要去顾忌贱民的死活?!”温瑞怒涨着脸打断,一口气说完便开始剧烈咳嗽,肩上缠着的纱布也沁出了血色,脸色随即扭曲,“楚楚?楚楚?”
温宁正要上前查看,就听温瑞叫出了楚楚的名字,顿时僵在原处。
不一会儿,便有个青衣侍女端了药从主屋里快步走出。
不是许久不见的楚楚还能是谁?温宁的脸色不觉有些隐隐发白。
等楚楚照顾了温瑞用完药,温宁才道:“李公公先推了王爷进屋,容我与楚楚说几句。”
李公公颔首,上前从温宁怀中接过了晏修。
“你怎么会在这儿?”待四下无人,温宁终按捺不住担心问道。温瑞或许不知楚楚的身份,但楚楚绝不可能不知道温瑞是谁。
楚楚笑了笑,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自然是陛下安排。”
“……这是真的,还是你觉得这样能让我更难受?”
楚楚笑意渐深:“公主觉得呢?”
她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也许就不会陷入如今这样两难的境地。
正僵持时,屋子里忽然传出李公公的惊呼:“王爷!你……”这之后,却是孩子炸开的哭声。温宁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转身跑进屋。
屋子里,李公公面色惊恐又防备地抱着孩子躲在一旁,袖子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胳膊上赫然一道划伤,殷红的血在侵染了四周布料后滴滴落在地面上。而几步之外,勉强站立的温瑞手中正拿着一把尚在滴血的匕首。
“殿下如此年幼,王爷你如何能狠得下心要杀他?”李公公的嗓音尤因后怕而颤抖,却不顾自己的伤,抱紧了晏修轻哄安抚。
温宁难以置信地看向温瑞,恰对上他也朝她看来的目光:“不,他早就死了!在他出生的当天,我就已经弄死他了!这个孽种一定是假的,假的!”
晏修似乎是感觉到这份针对他的强烈恶意,哭得撕心裂肺,两只小手不停地抬起,想要抓住什么。
“嘛……嘛嬷……嬷嬷……”小家伙含混不清地哭喊着,双眼已然通红,“哒……爹、嗲……爹……”
不论李公公怎么安抚,晏修都还是哭个不停,一遍遍地叫着爹,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嘶哑。温宁却仿佛是被钉在原地,任他哭得如何伤心,都没有上前。
直到李公公因手臂受伤力气不支,险些没抱住孩子,温宁方倏然回神,一把上前接过晏修,转身就走,出了这座小院也不停。
也许是因为哭累了,也许是对温宁有了熟悉,在离开院子后,晏修便渐渐停了哭声,伏在温宁的肩头睡去。温宁停下将他调了下姿势,迟来的惊怕几乎要将她淹没,可看着他红扑扑睡着的小脸,她却笑了。
走出竹林,温宁又见到了那名女子,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身边还随了几名素衣护卫。
“先送李公公回宫医治。”马车载了李公公离开后,温宁缓步走去女子面前,“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只是个旁观者,而非参与者,公主不必介怀我的身份。何况这些决定都是公主自己做的,与他人无关。晏修十五之前,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祝安好。”红衣女子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温宁却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姑娘能否稍候片刻?”
女子停下脚步,偏头回看,给了个宽慰的笑。
“姑娘当真是什么都知道呢……”温宁忽而释然,也不在乎红衣是否会停留,垂眸望着晏修兀自道,“方才看着晏修在那儿哭,我终于想明白了皇叔问我的那句话。长久以来,我都视自己为南梁的公主,父皇的女儿,以及温瑞的皇姐,而从没有想过要去做皇叔的谁。在这些身份里,他都是我需要防备的敌人,我抗拒着他的靠近,怀疑他的一切,一步一步就走到了现在。”
“便是这个孩子,我回答皇叔的也仅仅是母妃。深宫里的母妃那样卑微,他又如何能相信我不会再次将晏修置身于危险之中,皇叔他当时听了得有多失望?”
“我还是温瑞的皇姐,但往后我也是晏修的娘亲。温瑞如果出事,我仍旧会伤心难过,不同的是,温瑞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再干涉他,更不会用自以为的安排去保护他,我该做的,是放手。至于皇叔他和父皇,我只能说成王败寇,我已经不想去细究谁的过错更多。”
“总归……只要我的儿子登基,谁敢说这江山帝位不是父皇和温瑞的延续?”
“公主一定不知道,曾经的我有多刻板。”在温宁以为女子走了时,她忽然道。
温宁微微讶异,又含了几分笑抬头,便对上红衣女子近乎于温柔的“目光”。
她们都已改变。
她们都将改变。
华阳宫。
太医离开后,温旭尧方出现在李公公面前:“她信了么?”
“老奴受了一刀,小殿下又哭得那样凶,公主很难不相信。”李公公从榻上起身就要见礼,被温旭尧抬手阻止。
“公公与温瑞说了什么?”
李公公抿着笑,眉梢眼角却是沉郁的沧桑:“就如实说,是老奴日日夜夜在膳食里下毒,亲手送走了先帝。”
“这些都不必告诉公主,温冕的死,记在朕头上就够了。”温旭尧仿佛是猜到了李公公的想法,先一步阻止,“公公的母亲前两日已经入京,公公若想念,可随时出宫探望。”
李公公笑着摇了头,整个人好似突然空落了下来:“老奴的弟弟早已不在人世,先帝也死在老奴的手上,如今老奴又受了安乐王一刀,老奴和温家的恩怨,是时候结束了。又岂能叫陛下为老奴担了罪?”
“何来担罪?朕有多希望温冕死,没有比公公更清楚的了。公公若不是体恤细幺,也不会主动过去她身边照料,又怎么舍得再叫她伤心失望?何况,你总得找个人给你娘送终。”
李公公在榻上伏低身子,时隔几十年再一次用回自己的本名:“李牧亭叩谢陛下,愿来世结草衔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