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开国贤相,当得起这个“文”字,没人有异议。
然女帝自相府归来,将自己关入了书房中,七日不朝,丞相们虽羡慕,却不能接受了。
然而没人能劝得了女帝,连太子也无功而退。
竹生没坐在自己的席上,她一直坐在左侧上首第一席,首相之席。
那张书案是名贵的紫檀木所制,年月愈久,颜色愈深。因为用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失去了棱角,但却包了一层油润的浆。望之便有种岁月沉积之感。
范深喜欢这张书案,他从来没换过。他曾抚着这书案道:“这就是我的伴。”是戏言,也是事实。范深待在这张书案前的时间,比他待在相府里的时间还要更长,更久。
现在铺在书案上的长长折页,是范深的遗表。那字迹竹生熟悉,是范深亲笔,该是他察觉到身体日益不支的时候便先行备下了。
遗表很长,因为范深要交代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个帝国是竹生打下来的,却是范深撑起来的。
夜已经深了,梁上的晶灯照得亮如白昼。竹生盯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一动不动。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男人雄壮矫健的身影矗立在门外。他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竹生身边。他蹲下,凝视着竹生,很震惊,而后抱住了她。
“姐姐……”他道,“你……别这样。”
竹生一直保养得极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是刚刚,他震惊的发现,她的鬓边竟然有了白发丛生,她的眼角,竟然有了密密的细纹。
范深之逝去,竟令她现了衰老之相。
这个男人的手臂和怀抱竹生都很熟悉。曾经有许多年,他们都亲密无间,宛如一体。但他后来,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才渐行渐远。
但这世间,寥寥几个有资格跟她谈起范深,有资格跟她一起分享那些相遇相知的回忆的人中,他算是其中一个。
“阿七……”她轻声唤他。她的眼泪终于滑落脸颊,无声无息。
七刀爱强悍的竹生,他曾以为自己接受不了软弱的她。但当他第一次看到这样脆弱的竹生时,他却只想将她抱得更紧。
已经很多年,她不再给他这样拥抱她的机会了。也已经很多年,她只管他叫“赵锋”。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那些事之前,他愿意为她做不一样的选择。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为了那些事而失去她,代价太大。
但现实最终证明,时光不可能倒流。
因为竹生道:“我想让你为我镇守南陆。”
小九寰不方不圆,略狭长,从北到南,可划分为北陆,中陆,南陆三段。盛日城正在中陆。
“我想让你镇守南陆,安陆候和他的长子镇守北陆,阿城镇守中陆。”竹生道。
成为封疆大吏,或许是很多人的梦想,但不是赵锋的。赵锋的志向,在中央。因为这里有竹生,还有竹生和他的儿子。
竹生却选择了杜城来守护他们的儿子。
她脸颊上的泪痕还在,便说出了如此无情的决定。赵锋浑身冰凉。
“这是……”他看着书案上的遗表,“范伯常的意思?”
“是他的,也是我的。”竹生道。
赵锋放开她,怒极而笑:“他死了都要坑我!”
竹生道:“他一生尽忠国事,未有私心。”
赵锋咬牙笑道:“未有私心?范伯常这辈子都在觊觎你,嫉妒我。他早就恨我欲死!他……”
赵锋最知“嫉妒”两字折磨人之深。一如当初竹生抛弃他,召了四美入宫。他买通了四美身边从人,知道她和他们的一举一动。知道的越多,越是日夜被嫉妒二字折磨得几欲发狂。
但此时此刻,想到范深这老东西一生求而不得,定是嫉妒他也嫉妒得发狂,他就心生快意!
他的想法毫不遮掩的表达在了脸上,在眼中。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殿中响起。
竹生的手纤细白皙,那一巴掌的力道却抽得赵锋嘴角淌下血来。
赵锋盯着竹生。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你曾经救过他,以生命卫护过他。他从不曾忘记。”竹生缓缓道,“故,他为你起字‘敛之’。实是希望你和我……能一直安好。可你终究是不能懂他一片苦心。你……也根本不懂我。”
赵锋盯着竹生的眼睛,道:“你的内心,何曾……允许我踏入过?”
他抹去唇角的血,站起来,转身离去。
竹生望着空洞洞的殿门,感到说不出的奇异的虚弱。短短片刻,她鬓边的白发便又多了几缕,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道。
她不知道,这种情形,在道法中,乃是心境受挫之相,此相名“衰”。
殿门外又有了一道身影。那身影也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她走来。黑色的靴子,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衣角。
在长宁宫中,只有一个人,终年只服黑色。
苍瞳走到她面前,凝视她的“衰”相。他经年不开口,一开口便是金石相擦般难听的声音。
那非人类的声音道:“斩!”
如一道霹雳响在竹生头顶,荡清了她混乱的神台,刹那间让她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终于到了,该斩断尘缘的时候了。
147
什么是尘缘?
尘缘是人与人之间难以割舍的牵绊。或者是血缘, 或者是情感。
这牵绊因寿命的不对等而使早逝的和不老的双方都感到痛苦和沉重。这份沉重痛苦令内心失去安宁, 便得焦躁浮动, 进而成了修行的阻碍。
因此, 修道之人不得不斩断尘缘。
根据范相遗表, 女帝增置了两名丞相。这样丞相的人数由五人升至七人,进一步分化了首相的权力。
就如范深临终前与她所说, 在创业建国的阶段,有一个贤相能在君王身后撑起这个国家,是君王之福。但当国家已经稳定, 再有一个权相能一手遮天, 就是君王之祸。
范深在遗表中所进之事,所谏之言, 竹生都采纳了。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令安陆候镇守北陆,定国公镇守南陆,永平候镇守中陆,拱卫天子。
至定国公平静接旨,奉旨南下,京中诸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定国公南下, 太子亲送。他送走了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
从前竹生只生育了太子一个, 难免有些嫉妒的风言风语, 暗指赵锋“不行”。这几年, 赵锋的姬妾们下蛋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给他生,充分证明了赵锋生育能力之强, 也间接证实了在赵锋和女帝之间,是女帝的生育能力有问题。那些风言风语就销声匿迹了。
实际上这些人不明白,能让竹生受孕,便足以证明赵锋“很行”了。
回宫之后,元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