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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方歌吟销声匿迹已久,不知何时才会在人前现身,他大可利用这段时间,凝聚能够一争短长的力量,连义父一并除去。但时,他一身武功均得自方歌吟,很难青出于蓝。也许这正是他结交四方,试图从不同人手里拿取好处的原因。

    无论那种情况,苏夜都不太关心。武功越高,需要顾忌的问题就越少。迄今为止,方应看对待她两个身份都很客气,似乎不致短时间内翻脸。即使他日后露出獠牙,也没什么关系,反倒给她一个领教血河神剑的机会。

    比起方应看,她更在意她认可的正道同盟。

    她不愿听取元十三限的意见,因为他偏执到惊人的地步。但他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神侯有用的话,苏梦枕岂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连王小石都觉得为难,无视二哥与朝廷命官同流合污,逐步侵占大哥的毕生心血,一会儿置身事外,一会儿远走高飞,又怎能指望神侯府、天机组、桃花社、洛阳王这一干势力?

    说到底,真正关心苏梦枕安危的人屈指可数。苏梦枕一死,金风细雨楼立时沦陷,才是值得重视的败局。

    而且,即使她前去问责,别人亦可用“不便干涉”、“苏公子不愿外人插手”、“无能为力”、“事先不知内情”等理由回应。到那时候,她也无话可说。

    寒风朗月下,蛰伏已久的恐惧再度浮上她心田。

    白愁飞想夺取大权,绝非一日之功,肯定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期间有人反击吗?有人为此费心吗?有人诛杀投奔白愁飞的成员吗?苏梦枕尚且如此,等她本人落难之时,下场是否一模一样?

    她从来不愿深想,不愿苛求别人,一旦往深细处想下去,便觉人生殊无乐趣,长久以来秉持的侠义之道也不堪一击。元十三限状若癫狂,一心钻向牛角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厌烦他,看不起他,可谁能断言他的人生态度一定是错的?

    长久以来,她陷入哭笑不得的怪圈中。她不忍见生灵涂炭,所以竭尽全力,不惜装出神仙玉女般的模样,只为阻拦史实在自己眼前上演。然而,她最有可能依靠的盟友却让她再三喟叹。

    方歌吟一向认为,江湖中人不应插手政局,最好把所有政务交给皇帝与大臣。诸葛神侯对朝廷忠心耿耿,在外是绝世高人,在内就成了山呼万岁的白首老臣。

    她想,可能要等兵临城下,生灵涂炭时,他们两位才能惊觉礼教、规矩、道义毫无用处。只要世上还有皇帝,只要蔡京与唐宝牛犯罪不同罪,他们的坚持就如画饼充饥,这个“朝代”就必定走向尽头。

    她尽力而为,做得堪称不错,反而妨碍了他人从梦中惊醒。可是,她若撒手不理,命运的车轮将轰隆隆滚过,碾死无数不如她的人。这理应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她与很多大宗师不一样,她确实在意这些人。

    现在她亲耳听到了,如果她没有投胎到这个世界,唯一像样的、坚持不与蔡党合作的苏梦枕将是什么下场。风雨楼子弟投靠白愁飞时,多半没想过何谓“侠义”。

    她忍不住去想,她付出的努力当真值得吗?应不应该顺势而为,接受每过若干年就出现一次的天道轮回?

    她在路上全力奔行,却感觉不到常有的清凉爽快。天地并未和她融为一体,而是上下合拢,像口大锅,把她憋在闷不透风的空间里。她身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世界,只觉喘不过气,想一刀斩开无形屏障,又找不到可以出手的目标。

    看不到尽头,不代表没有尽头。慢慢地,天泉山黑黢黢的影子耸立远方,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苏夜当然希望苏梦枕没出事,但这只是一个美好心愿。倘若他安然无恙,她怎会接到保住他性命的任务?他若非被人害死,就是活活病死。她无暇多想,只能怀着数不清的杂乱思绪,仿佛长了翅膀似的,尽可能快地冲向山腰。

    山上点着灯,以及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把金风细雨楼总舵照的纤毫毕现。

    她很明白,苏梦枕已然失势,楼里大多是白愁飞的人马。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失势的如此彻底,让她差一点愣在了原地。

    总舵不仅有人,而且人员众多。她掠进此地时,发现青、白、红、黄四座楼屹然矗立,玉塔也平静地站在中央地带,外表一如往昔。但是,所有人把青楼和玉塔当作瘟疫源头,避之唯恐不及。他们远远站在高处,紧盯青楼内庭,好像那里藏着价值万金的宝贝。

    他们不是惧怕青楼或玉塔,而是躲避埋在泥土里、堆在地面上的火药。今天是冬至,天气很冷,北风裹挟寒意,在山间呼啸,风中传出硫磺硝石的刺鼻气味。她人还没到现场,就闻见了它。

    火药堆积如山,引信已被点燃,哔哔碌碌爆着火花,眼见七八秒钟后就要爆炸。忽然之间,埋有火药的地方多出一个黑衣人影。

    青楼内庭本来种着一棵树,名叫“伤树”,枝繁叶茂,足能遮蔽内庭上方的半个天空。这棵树是老楼主苏遮幕亲手种下的,代表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苏梦枕最喜欢它,视之如性命,特意向她介绍过它的由来。

    此时,树被斫倒抬走了,树根也被完全挖出。砍掉之后,有人仍然不满意,沿着露出的土洞往下挖掘,挖出幽深阴森的大洞。大洞连接地下通道,路径错综迷离,越挖越大,越挖越复杂。不问可知,这是金风细雨楼特设的秘密地道,而“伤树”就是入口之一。

    苏梦枕介绍树的时候,也顺带介绍了这条地道。她问他地道通向哪里,他却笑而不语。他说,如果情况坏到需要使用地道,那他肯定会带上她,在此之前,没必要问那么多。

    这正是苏梦枕最后一条逃生之路,早在苏遮幕当楼主时,就预先设下的机关。地道直通山腹,四通八达,如蛛网般繁琐,这些人找不出地道的走法,索性用火药炸塌它。

    苏夜看着洞口,看着正在燃烧的粗长草绳,突然抬起了头。她正站在极度危险的地方,却像一无所知,一动都不动。远远望去,她的身影如同树干,仿佛伤树死而复生,重新拔出土地。

    她望向离青楼最近的那座楼。在楼上,他看到了意气风发的白愁飞,看到了白愁飞身边一身灰衣的高瘦个子,看到了他们身后的八大刀王。

    引线烧得很快,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她往下往上各瞧一眼,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宁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