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道:“奴婢从未听过这个人。”
我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自近来之事,回溯到徐嘉秬与红叶的死。再睁眼时,天已全黑了。“我想起来了。当年文澜阁的韩管事和他的娘子有一个遗腹子,就叫作刘钜。那时他还只有十一二岁,如今十八九岁,这年纪也对得上。”
小钱恍然大悟:“是是是……就是这个刘钜。大人命奴婢接济韩管事的娘子和那孩子,不但将韩管事留下来的银子都交给了他,还添了一百两给他。如今想来,这刘钜的确有一些眼熟。”
绿萼笑道:“奴婢明白了,因为姑娘当年对他母子有恩,所以这孩子便知恩图报。随周贵妃学艺有小成,便回京来打听究竟是哪位贵人给了他们母子那么多银子。这才在景灵宫救了姑娘的性命。”
小钱一拍手道:“正是如此!”
银杏笑道:“姑娘就像秦穆公赦免了盗马的人一样,是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么?那我做的那些恶事,又几时得报?事情已过去了数年,我反倒不急:“‘善败由己,而由人乎哉?’[21]找了几年找不到,今日却来了。那就快请刘公子进来坐。再备一桌酒菜,既是故人之子,自然要好好饮几杯了。”
不多时,小钱引了刘钜进来。但见他身材修长,侠骨青衫,眉目疏朗,俊逸如松。虽非出身望族,却有一股迥然不同于寻常公子的清贵之气。他的长剑和暗器囊袋,都在入二门前交予小钱。他彬彬有礼,上前一揖:“刘钜出师下山,特来拜见君侯。刘钜谢君侯赠金养母之德。”
银杏和绿萼都在我身后暗笑。银杏悄声道:“还挺俊的呢!”绿萼横了她一眼。
我笑道:“刘公子不必言谢,那都是令尊的遗物。”
刘钜大约想不到我还能记得他的名字和出身,不由一怔:“虽然是在下生父的遗物,也亏得大人费心送出宫来。若母亲没有这些银两度日,在下也不会放心出京,更不会遇见恩师,学得一身本事。究本溯源,都是大人的恩德。”
我笑道:“当年刘公子在景灵宫已救了我一次。论理,当是玉机多谢公子才是。公子一身好本领,正该为国效力。玉机恰巧还有一些能为,愿为刘公子在军中谋一职位。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刘钜淡然一笑:“在下浪荡漂泊,恐怕不惯军中拘束,不劳君侯费心。”
我原本以为刘钜在我封侯以后来访,是希图我的报答。我最大的报答,便是尽所能给予他富贵爵禄。然而他并不要。我几乎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惭愧了:“玉机曾遍寻救命恩人而不得,不想刘公子今日驾临敝处,玉机幸甚。玉机糊涂,还没问刘公子有何指教?”
刘钜欠身道:“不敢。刘钜早已说过,今日是来谢君侯的赠金之德,别无他意。”
我不禁失笑:“不敢当。且公子已经谢过了。”
刘钜道:“所谓谢,自然要有所报答。听闻君侯有意出京游历。在下功夫尚可,愿保大人路途平安,以报大人养母之德。”
我奇道:“公子怎知我要出京游历?”
刘钜笑道:“这件事在京中并不是秘密。”
刘钜不肯说,我也懒得追问。何况我身边正缺一个可靠的人保护我和银杏出游。我转头笑道:“银杏,你说呢?”
银杏抿嘴一笑:“奴婢不敢擅作主张,一切全凭姑娘做主。”
我微微一笑,将小钱给我的那枚三才梭又抛给了刘钜:“那就多谢刘公子了。”
朱云与顺阳县主高曈成婚后,我如愿以偿带着银杏和刘钜离开了京城。高曜微服祖饯于道旁。是日天高云淡,旷野的风飚劲苍冷。衣衫贴在身上,猎猎作响。高曜作诗饯别,我答以萧衍的《临高台》:
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仿佛洛阳道,道远离别识。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
他的江山,正是“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
【第七节 或出或处】
我天南海北,游历多处,只在每年元日回京朝觐。史易珠终究耽于家业,没有随我出游。
我走后,高曜为了追封生母为皇后,与礼部打了几个月的笔墨仗,终于在明道元年秋下诏追封慎妃为后,谥号“思幽”。
高旸和启春回了西南。西北却吐蕃,西南通蒲甘、升龙、真腊。平南诏,拓地千里。明道五年,信王高思谦薨,高旸回京继承爵位。迁兵部侍郎、左将军、殿前都指挥使。
明道元年夏,昌平郡王高思谊回京,并奏请立佳人苗若兰所生长子高晦为世子。第二年,高思谊自请去西北从军,抵御回鹘寇掠。封右将军、凉州太守,总西北六州军事。明道五年封昌王。
明道三年,睿王高思诚与王妃邢茜倩生长子高昀。高思诚上奏言高晖继嗣睿王府是先帝的遗命,身为人臣当尊奉不移,故不立高昀为世子。高曜嘉赏高思诚的忠心,另封襁褓中的高昀为临川郡公。
明道五年春,高曜大婚,迎立柔桑为后。封昱贵太妃之子高晔为濮阳郡王,玉枢之子高晅为东阳郡王。
明道五年夏,太皇太后尚青云崩。因太皇太后的丧事,我不得不提前回京。每年朝觐,我都去济慈宫向太皇太后陈述一路的见闻。自高思谚死后,太皇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差,即使高思谊回京也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欢愉。太皇太后自幼习武,我从未想过她这样快便去了。我甚至以为,我会死在她的前面。
国丧中,贞妃李芸生皇长子。寂静多年的皇城,终于又响起了婴儿的啼哭。丧事过后,我本想离开京城,因皇长子的降生与高曜的挽留,我只得过了新年再离京。
明道五年九月十二,皇长子满月。今晚有宫宴,小简亲自来侯府请我入宫赴宴。因国丧刚过,皇子满月的庆典取消,当夜宫宴,既无美酒,又无歌舞,只集宫中至亲小宴便罢。出宫开府的亲王郡王与亲眷都不在其列。
午歇起来,便沐浴熏香。因连年奔波加之守丧劳累,临镜细看,满脸的风霜倦色,唇角眼角有几条细纹散漫地洇开,肌肤粗糙干冷。绿萼细细为我搽胭脂,脂粉却像西北荒漠的浮沙,不论喜怒,稍稍一动眉眼,便落在襟前。好容易匀帖了,却失于浓艳。我忍不住抚颊道:“这些年,当真是老了。”
这几年,府里全靠小钱和绿萼支持。我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