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失笑:“也罢。那朕问你,若论私心,你想不想?”
我悠然望远,将手伸出伞下。雪花清凉,一片片沁入掌心,握紧了,是潮湿的虚冷:“若论私心,微臣曾是弘阳郡王殿下的侍读,陪伴殿下的日子远胜于四皇子。”
皇帝一怔,笑道:“荀子曰,‘无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177]。你犯忌讳了。”
我叹道:“是。只是陛下圣询,微臣不敢不据实以答。”
皇帝道:“朕本来是想让弘阳郡王监国的,随朕出征的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吧?”
我清冷一笑,反问他:“陛下准殿下以吏部侍郎的身份来青州处置一桩小小的盐案,难道不是默准殿下来寿光看微臣么?”
皇帝笑叹:“罢了。若不是他冒死进谏,朕也不能来泰山封禅。朕只是怕他即位后,会优待逆党。”
我淡淡道:“世间已无骁王,骁王党也寥寥无几,就由着新帝竖恩,也未尝不可。何况,恕微臣直言,陛下将信王长女顺阳县主许配给朱云,何尝没有敦睦亲亲之意?”
皇帝笑道:“朕倒是想嫁个女儿给他,只是宗室女中,唯有顺阳适龄罢了。”说罢凝眸半晌,又道,“这一年多,你赌气也够了,随朕回宫吧。”
我送皇帝走到村西的渡头,两艘三桅大船收了帆静静等着。乍看无人,却隐现甲胄刀戟之光。村民围了数层,笼着袖子,伸长脖子,好奇地议论着。
他才漫步一会儿就有疲累不胜之态,说话带着喘息:“朕回去就下旨让你官复原职,你早些回京。御书房一大堆的奏疏等着你。”
我屈一屈膝,低声道:“是。请陛下保重龙体。”
正文 第251章 女帝师四(45)
没有风,漫天飘雪中,船去得平稳而缓慢。我在水边站着,一动不动。众人虽然好奇,却无人敢上前探问,站了一会儿,终于都散了。我正要回去,一个红衣小儿走到我面前,黑漆漆的眼珠闪着清亮的雪光,她娇声道:“玉机姑姑,那个人是皇帝老爷么?”
我一奇,不禁弯腰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女孩笑道:“才刚我听爹爹说的,爹爹刚刚从泰山回来,他说那就是皇帝老爷。”
想是她父亲在泰山观看封禅大典,所以见过皇帝。我愈加好奇:“你爹爹离得那么远,也能看清皇帝老爷的模样?”
小女孩道:“我爹爹的眼睛可好了,可看清楚对岸的一只蚂蚁!”
绿萼顿时笑了出来。我笑道:“是皇帝老爷,那又如何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认真道:“爹爹说,皇帝老爷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免交一年的钱粮。这样,咱们家今年就有余粮,娘亲就能生小弟弟和小妹妹养了。”
绿萼的笑容顿时沉寂。我抚着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小脸蛋:“以后天下太平,再不会征那么多钱粮了。回去告诉你爹爹,让他放心地养小弟弟和小妹妹。”
忽听远处有人在喊,小女孩大声应了,甜甜一笑,转身向村中跑去。绿萼道:“陛下要打仗,这钱粮兵役可没少征。”
“‘民亦劳矣,然而不怨者,利归于民也。’[178]陛下打北燕、打西夏,是为了收复故土,免除异族侵扰,使境内百姓安居乐业。他们会懂的。”我怔怔瞧着小女孩鲜艳而娇嫩的背影,不觉鼻中一酸,“姐姐的晅儿,今年也该有这么大了。”
绿萼屈指一算,笑道:“正是呢,四皇子是咸平十六年生的,今年四岁了。真阳公主也两岁多了,正是有趣的时候。”
河边两行脚印绵延向前,远处的覆了雪,早已模糊不清,近处的历历分明,清晰得近乎寂寞。我拉着绿萼冰冷的手,笑道:“好,这就回宫去看晅儿、真阳和寿阳。”
绿萼睁大了眼睛,欣喜地叫喊起来:“真的?姑娘要回宫了?!”一个在河边汲水的女人猛地抬起头,好奇地望过来。绿萼忙掩唇,喜极而泣。
【第三十三节 国士报之】
回宫的事情定了下来,银杏和绿萼便忙着收拾回京的物事,又命家人雇了去青州城的大船。忙碌数日,总算将东西都装了船。临行前一日,我午睡起身,见银杏正在仔细检视我随身所用的药物,药瓶、药罐、药碗和药炉子摊了一地,还特意拣了一筐上好的炭。小室中已经插不下脚。她跪坐在地上指指点点地默数。
我拢一拢身上的长衣,笑道:“才坐这么几日的船,不用随身带这么多东西。拿去装箱封好,命他们抬上船便是了。”
银杏忙起身扶我坐在榻上,笑道:“这怎么行?姑娘每日都要服煎药的,上了船,药丸就更少不了。”
我拉着她的手道:“我是怕你们辛苦。”
银杏道:“奴婢从前在宫里,就是看药房的,这点儿药点起来有什么辛苦的?要不姑娘还是出去坐一会儿,这药气大。”
我随手倒了一杯热茶,拿了一卷《论衡》在手中:“不必了,我就看着你收拾。这药香我也闻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于是银杏靠在塌下,将小药瓶先装入箱子里。日光西斜,透过窗格子星星点点撒在小瓷瓶上,叮叮轻响。午后的时光慵懒静谧,是我回宫前最后的自在与惬意。银杏缓缓合上箱子,双唇抿成薄薄一线。她按了按锁扣,微微一笑道:“究竟还是圣上的话有用,老夫人和少爷三番几次地催姑娘回京,姑娘都不回。这会儿却突然要回去了,老夫人和少爷定然欣喜。”
我头也不抬道:“我是回宫,不是回京。只怕母亲和弟弟要不高兴。”
银杏道:“姑娘明知老夫人和少爷会不高兴,还要回宫?”
我这才放下书。只见银杏的指尖在锁扣上拨来拨去,歪着头似专等我回答。我笑道:“银杏,你是在质问我,还是在反问我?”
银杏一怔,干脆推了药箱子,转过身来跪在我的膝下:“请姑娘恕奴婢大胆,姑娘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日了?”
我向她伸出右手,示意她起身。她神色一松,拉着我的手坐在榻脚。我低低道:“是。我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我几乎就要放弃了,陛下却来了。”
银杏道:“倘若陛下不来,姑娘要怎么办?”
我叹道:“能回宫是最好,不能回宫,那便遵从母亲之命回京也好。大不了进王府做个女主簿,我想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