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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

    我换了一身粉白色小袄,系了一条赤色长裙,银杏寻了一袭深青色大毛斗篷出来披在我肩上。绿萼先去开门。我正要出门,银杏又寻了一枚青玉环为我系在腰间,笑道:“正月里出去,姑娘要打扮得好看些才是。”

    忽听绿萼在外面尖叫了一声,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上了。我和银杏相视一眼,以为遭了盗。银杏连忙从火盆中拿起拨火的铁条出门查看。但见有两人已跨进院中,一人远远站在门边,另一人站在梨树旁。绿萼跪在雪地里,其余家人也颤颤巍巍跪了一地。

    梨树旁那人身材颀长,微微佝偻着身子。披着深青色大毛斗篷,银灰色的风毛根根笔直,擎着片片雪花。他慢慢回转过身,宽阔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消瘦泛黄的脸,像旧信笺剪成的面具,轻飘飘地吸附在风帽的最深处。他翻下风帽,面色被雪光一照,眉目渐渐分明。他微微一笑,像才苏醒似的,这张面孔些微有了些生气。

    门边的那个人是小简,他挥了挥手,绿萼站起身,向银杏使了个眼色,领着家人退了下去。银杏并不认得皇帝和小简,她欲跪还未跪,就被绿萼拉了下去。

    我震惊不已。年余未见,他竟病成这般模样。我慢慢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陛下是从泰山来的么?”

    皇帝拱肩缩背,笼着双手,身子微微一晃。枝头一颤,雪落了一肩:“是。朕来看看你,不能久留。”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是要出门逛么?在宫里也没见你穿得这般娇艳,可见你一个人在青州过得逍遥。”

    我却笑不出来。怔怔看了半晌,我叹道:“陛下病了。”

    皇帝伸手拂去肩头的雪花,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长袍。他的笑意干冷而宁静,像那片泯灭在温暖火焰中的枯蝶书签:“是病了一场,不过已经好了。外面雪景正好,你既然要出门,就和朕去河边走走。”

    我心头稍安,垂头道:“是。”

    河滩上是白茫茫一片,一脚踩下去,数寸深的脚印。远处一线浅翠泛红的松柏,割裂了青白的天和灰白的河水。皇帝亲自撑着一把牙黄色绘竹枝油纸伞,与我并肩沿着弥河东岸缓缓向南而行。不一时,雪花在伞上落了厚厚一层,遮挡了半透的天光。他右手一抖,雪花顺纹理滑落,都落在我的肩头和我低垂的风帽中。

    皇帝的面色倏然一亮:“你辞官也就罢了,怎么还赌气一直不回京城?寿阳出生、满月、周岁,你都不在,你可知道,玉枢一直盼着你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雪下的石块,叹息道:“微臣是罪人,离京之时,就想着要在此终老。微臣怎敢与陛下赌气?”

    皇帝走到河边,河水拍着他厚重的靴底,鞋尖顿时湿了。他转身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对面无君臣,官腔听得多了,今日说些别的吧。”

    其实他不懂,能与他并肩在这茫茫天地之间漫步一段,已胜过千言万语。对岸被冰雪覆盖的村落,升起笔直的烟,隐约有红衣绿裳的小儿在奔跑,欢声清亮,“微臣的日子过得琐碎无聊,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

    皇帝笑道:“‘琐碎无聊’?这样才好。”

    我笑道:“此话怎讲?”

    皇帝叹道:“朕便是‘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173]。”

    “守形而忘身”?极西之经典上写道:“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他现在就慨叹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么?母子冷漠,兄弟反目,父子猜忌,夫妻怨偶,爱人远逝,他自己也病重垂危。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也难怪会在一个帝王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笑道:“陛下已一统天下,封禅泰山,是与唐太宗一样的明君,竟还有不足之处么?”忽然心中一动,曾几何时,我曾问自己:本朝的太宗,又在何处?

    原来竟在此处。

    皇帝低头笑笑,只望着河心叹气:“朕在西北大病一场,随军的太医非要朕回京休养。朕当时觉得自己就快死了,一时万念俱灰,糊里糊涂地执意班师回京。有时想一想,这家国天下,黎黎兆庶,又与朕何干?朕贵为至尊,却也无力留住自己的性命。”

    我掩口一笑。他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道:“一日在榻上,怎么胡思乱想都无妨,一旦好转,依旧还是回去做一位明君。”

    皇帝笑道:“很可怜吧?”

    我俯身自冰凉的水中拾起一块小石头,远远抛了出去,笑道:“有人说,齐桓公是中人,‘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谓可与为善,亦可与为恶也。’[174]但陛下不同,陛下将家国天下、民生福祉放在心中,自律甚至于自苦。所谓‘涓涓源水,不雝不塞’[175],如此才能主明臣直,天下大治。‘君之化下,如风偃草’[176],这做风的要自己吹起来,难免是累一些了。”

    皇帝笑道:“都说对面无君臣,说起话来,还是像个夫子。”

    我欠身道:“微臣惯了,陛下恕罪。”

    皇帝续道:“当时朕下令,谏者杀无赦。弘阳郡王跪在帐外,苦苦哀求不要班师。朕当时病得昏头昏脑,怀疑他要等朕病死在军中,他好即位,或者待朕回京,他好独自统领三军。为此,朕狠狠赏了他一顿军棍。”我明知高曜无恙,仍不禁屏息凝视,他笑笑,“幸而行刑的军士不过装个样子,否则朕要后悔终生了。”

    皇帝重病,怀疑高曜有阵前即位的野心。既动了刑,既是“杀无赦”,又怎会下旨只赏一顿军棍?分明是九死一生,他却说得轻描淡写。我心头一颤,不禁酸鼻。只听他接着道:“朕的身子不行了,也该立太子了。你说,该立谁?”

    有高曜咨询在先,皇帝的这一问似是顺理成章。我笑道:“陛下在问微臣么?”

    皇帝道:“不错。朕在问你。”

    我于袖中攥紧了双拳,淡淡一笑:“自然是弘阳郡王殿下。”

    皇帝道:“为何?”

    我答道:“弘阳郡王最为年长,仁孝睿智之名远播八方,又有抚军之功。诸皇子之中,谁能比得?”

    皇帝道:“你倒不想晅儿做太子么?”

    我笑道:“陛下只问微臣该不该,并没有问微臣想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