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东京汴城。”
华阳沉思道:“终究是太祖爷爷得了民心,火器神机营什么的,好像只是吓唬人用的。”
我淡淡一笑:“威慑力也是战力,不可小觑。若没有威慑力,燕云地界的北江城主、肃王莫敖又如何肯归顺大昭?大昭如何能在十年之内横扫江南?李氏国力强盛、兵力不弱,也不是好易与的。”
华阳拍手道:“哪怕用不着,抬出去教他们害怕也是好的。”
我笑道:“殿下英明。”
华阳支颐想了片刻,恍然道:“我知道父皇为何初时不杀那个少监了。火器于我朝那么要紧,当时已经烧死了好几个大匠,父皇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宽赦。待火器做了出来,师傅也带出了好徒儿,就可以治罪了。父皇并非枉法,只是审时度势。那个谋反的老臣,又是何种情形?”
此事我在守墓时,就听采薇说过。那人是骁王党,只因正在修书,皇帝才将他的性命留待至今。想来书已献上,当死而无憾。我不愿直面与她讨论政事,方借史言今,而华阳竟也领会透彻,可见聪颖过人。我笑道:“班固、蔡邕、范晔之恨,于今绝矣。”[67]
华阳显是没有听懂,但见我的笑容,便也无心再追究,只松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父皇并非喜怒无常?”
我笑道:“圣上天纵英明,怎会喜怒无常?少来守坤宫,实是因为朝政繁忙。”
华阳道:“父皇于一件事、一个人都要想得这么周全,国家事情那么多,如何想得过来?我只背了几页书,就嫌记不住了,为此夫子没少用戒尺吓唬我!”这话多少有些一厢情愿,然而于子女分上,自是要寻尽一切理由不教自己怨恨父母。这才是拳拳赤子之心。
我趁机道:“父皇母后各有所难,殿下要多多体谅才好。”
华阳展颜道:“我知道了。多谢姐姐。”这才饮了口茶,复又好奇道,“玉机姐姐,你总说火器厉害,这火器究竟有多厉害?”
我笑道:“木栅土垣,遇之灰飞烟灭。血肉之躯,遇之化为齑粉。数丈之外,可取人性命。瞬息之间,可摘人首级。火起若飞凤翻于九天,火伏若潜龙游于九渊。可明其发期,又可出其不意。可绚若春花,又可炽若骄阳。可随心所欲,又可机关算尽。可独来独往,又可阵如排山。驰如闪电,熛若云霞。马遇之化龙,人遇之化神。毫末之间,不可不察。望殿下察之。”
华阳掩口惊叹:“玉机姐姐,你出口成章。什么是‘火伏若潜龙游于九渊’?什么是‘绚若春花’?”
忽见窗纸微微一亮,远远传来欢呼声和掌声。延秀宫又在放烟花了。因皇后还在病中,窗外鸦雀不闻。许久以后,才传来砰砰暴响,华阳推开窗户,但见各色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盈盈起舞,湮灭如羽化成仙。华阳欣羡道:“真好看,可惜不得近前去看。”
我笑道:“烟花亦是火药制成,可愉人耳目,这便是‘绚若春花’。火器可伏于水下,埋于地底,历久不发,静待时机,这便是‘火伏若潜龙游于九渊’。”
华阳笑道:“火器竟这样厉害?这样下去,岂不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我顿时失笑:“火器射程有限,如何能到千里之外?这样就已经很厉害了。”
华阳想了想,忽然肃容道:“这样厉害的东西,必得掌控在有道之君的手中。若在暴君手中,百姓不是只能任人鱼肉,永无出头之日?”
窗外又砰砰两响,我心头一震,半晌答不出话来。虽然前人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舟若成了山,水如何覆?华阳此问,着实可畏。于是欠身道:“玉机愚昧,还请殿下指教。”
华阳又望向窗外,凝神道:“父皇是个明君,百姓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夜深了,我亲自送华阳公主回寝殿歇息,待她睡着了,方才出来。芳馨道:“皇后病重,这会儿早该歇下了。姑娘陪公主说了一晚上话,也累了。奴婢这就去寻桂旗说一声,咱们回宫去。”
芳馨去了,留我独自站在池边。黑沉沉的池水深不见底,天边的星火扬起,都被吞灭了。庭院中空无一人,椒房殿幽暗如水,只有门房和茶房灯火通明,像许多隐秘而快乐的私语围绕着安然沉睡的病体。手炉早就凉了,寒气袭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芳馨还未回来,却见穆仙走到我面前,行过礼道:“幸而朱大人还没走。皇后娘娘召见,请朱大人移步寝殿。”
我还礼道:“姑姑安好。这样晚了,娘娘还没有歇息么?”
穆仙微笑道:“娘娘说,多年未见,想念得很。又感激大人陪伴公主殿下,所以特意等着大人呢。大人请。”说罢彬彬有礼地退在一旁,请我先行。自从皇后的兄长、后将军陆愚卿杀了父亲,我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她。我自是不愿意与她相见,然而她命悬一线,又含冤莫白,我深知,总有这样一天的。子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不恒其德,或承之羞。”[68]
“德”固然要“恒”,“过”也是。
我也顾不得芳馨,只身回到椒房殿。依旧从东偏殿的西北角门进去,幽冷阴暗的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门的那边,是西暖阁。西暖阁的灯光勉强穿过隔扇,像一位遮遮掩掩、姗姗来迟的美人,撩拨起心底慌乱而虚弱的欲望。我暗暗吸一口气,浓郁的药气迫得我安静下来。倘若我安然从她的寝殿中走了出来,我一定要从那扇门走出椒房殿。
皇后的寝殿比慎妃居住的时节简单朴素,所列不过床榻桌椅等物,并非名贵木材。陈设也只有几样色泽鲜脆的青瓷,不饰金银珠玉。灯影幢幢,皇后身影如山,侧卧向里。长发自枕畔逶迤而下,软软的,散了一地。
我想起咸平十年一个秋天的早晨,我为锦素而来,就站在这里静候慎妃更衣。慎妃的头发乌黑卷曲,粗而且韧,纷乱交错,却生机盎然。也许是我当年身材矮小,总觉得那时候的寝殿比现在宽阔许多。我清楚地记得,因皇帝回朝在即,慎妃的笑意充满期待。正因如此,我喋喋不休的无趣说辞,才能侥幸保留锦素的官位。
七八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皇后的背影裹着朱红色的吉祥如意纹锦被,跃跃欲试的明快色彩与暗沉的环境和浓郁的病气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种幻念,就像在城门边可以寻到一个意气风发而非“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开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