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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升得高了,身上也暖了起来。乳母李氏和侄女李芸儿早早便带了两个宫女站在长宁宫的门口迎接我。李氏已年过三十,随高曜守陵三年,早已不见了往日的丰腴,双颊微陷,下颌尖尖,肌肤透出一种奇异的青白,有瓷胎般的粗粝,殷勤备至的笑容缭绕着荒草堆中的萧疏气息。

    芸儿年近及笄,身量高瘦。身着淡紫短袄与月蓝罗裙,像一枝初绽的剑兰。容貌甚是清丽,只是太过消瘦。

    姑侄两个齐齐下拜,我一一扶起。李氏起身时已是满眼清泪:“三年了,总算又见到了大人,奴婢的心就安了。”

    乍见故人,亦不免心酸,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芸儿在一旁淡淡笑着,向姑母道:“姑妈,好容易见了朱大人,总是哭做什么?快迎进去奉茶是正经。”又向我道,“殿下正等着大人呢,大人请。”

    数年不见,芸儿已颇具处变不惊的气度,我不觉纳罕,多看了她两眼。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芸儿时,她只有七岁,虽然伶俐,却被乳母王氏排挤,不得在高曜面前露脸。随后的三年,她一直随我读书认字。经历了慎妃的离世、皇帝的猜忌和守陵的孤苦,她已是高曜的心腹,亦是高曜未来的侍妾中,第一知心和得力之人。

    我微微一笑道:“芸儿这几年可还好么?瞧你清减了许多。”

    芸儿抚腮笑道:“多谢大人关怀。奴婢因为长高了,所以瘦些,不妨事。”

    我又问道:“刘女史在么?”

    芸儿道:“刘女史的父亲入京为官,她母亲回了皇后,将她接回家休养了。”说着,引我转过照壁,但见正中一张红木躺椅上,铺了厚厚的云锦褥子,高曜身着天青色绸袄,半拖着锦被,躺在庭院中晒太阳。金色的阳光郑重其事地吻上他灰白而光洁的额头,整个人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鱼,裹在一团锦绣之中,优雅而衰弱。

    我上前行了一礼,胸中的喜悦与悲戚如潮水汹涌而上。我别过头去,但见庭院中用青白釉瓷砖新垒了两个大花圃,种了两株梧桐,伸展的枝桠直刺入金色的纱幕,眼前一片五彩的迷蒙。高曜费力地睁开双眼,侧头轻声道:“你怎么哭了?”

    我掩口不忍看他,不觉泪如雨下:“殿下怎么变作这副摸样?若慎妃娘娘……”

    高曜吃力地摆一摆手,周围人众都退了个干净。他半眯着眼,缓缓舒了一口气:“相见已是难得,君且收去啼痕。”

    只见他一张脸又长又瘦,眉弓嶙峋,颧骨崚嶒,双眼陷如水泊,两颊凹如深谷,不由心中一痛,益发流泪不止。他凝眸片刻,才又道:“玉机姐姐从来不是这样爱哭的人。坐下吧。”我这才慢慢收了泪,坐在他身旁。

    高曜道:“玉机姐姐出宫休养了这几年,面色好了许多。”

    我叹道:“倒是殿下,怎么能这样毁伤自己的身子。”

    高曜的目光明亮而柔和:“母亲弃我而去,我又见疑于父皇,孑然一身,已无可毁弃。唯有如此,愿父皇念我一片孝心,能原谅母亲自戕的罪过。”

    心中有莫名的震动。三年之间,情势翻覆。皇后病危,颖妃势大,昱婉二妃,俱生皇子,女宠辈出,销魂蚀骨。一片峥嵘热闹的景象,似乎再没人想起还有一位皇子,在青冢蒿草之间,寂寂无名下去。阔别三年,本以为多少会有些生疏,甚至还会彼此试探一番,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和我一样,都太孤独了。我尚有母亲和姐弟,他只有他的父皇,聊胜于无。

    冷风拂过,宫苑角落里摆放的四缸矮松针叶交刺,轻微的沙沙声中,混着滴答的脆响,像歌舞喧嚣中连绵而寂静的更漏声。几个宫人默默无语地立在远处听候吩咐,屋脊上的五只蹲兽次第遥望,目光悠远而静默。唯有廊下的鹦哥和翠鸟偶尔吱啾一声,像冉冉升起随即破裂的气泡。整个长宁宫静得就像久沉海底的水晶宫。

    我的叹息化在清风之中,只余了一句尾音:“值得么?”

    高曜仰面望着天空,淡淡道:“你知道我的心。”

    脸上热辣辣的,口气却是无比清冷:“皇位就如此要紧?值得性命相拼?”

    高曜的目光幽冷深邃,如两道冷箭与刺眼的阳光争锋相对:“我是为了皇位,却也不全是为了皇位。母亲是为我而死的,若无此心,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身子也只是一把朽土罢了,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可在意。”

    “这辈子”?他才十三岁而已,“这辈子”几乎是未知之数。唇齿之间有千钧之重,都轻飘飘地过去了。“好,只是我有一句话劝殿下,‘君子立言,非苟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独善其身,将以训天下之方动者。’[59]”

    高曜笑容微凉:“非苟显其理?非独善其身?姐姐怕我为了皇位无所不为,怕我对四皇弟不好,所以用君子之道来开导我,是么?”

    玉枢有子,且性子纯真,哪里有高曜这般幽深难测的心思?我从没想过要助高晅夺位,但他未必不在高思谚关于储位的考量之中。争与不争,早已身不由己。我不忍正视他,只望着亭亭如盖的青松,坦然道:“殿下恕罪,婉妃娘娘是我的亲姐姐。”

    高曜低低道:“这些松树,还是姐姐在长宁宫的时候,命人去花房搬过来的,有七八年了吧,是不是长高了许多?”我转眸注视,不解其意。他淡淡一笑,“树向天而长,阔而无边,我的路却越走越窄。怨不得前人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60]”

    忽然闻到一阵药香,芸儿轻轻咳嗽一声,上前道:“殿下,该喝药了。”

    我接过药碗道:“我来服侍殿下喝药。”

    芸儿看看高曜,高曜却缓缓合上了双眼,芸儿只得用锦枕垫起他的头颈,退了下去。我细细喂他喝过了药,又拈了一片腌渍了蜂蜜的陈皮让他含在口中。一转头,只见他热泪盈睫,鬓角已被濡湿。我用热巾擦干泪痕,微微一笑道:“好容易我才不哭,殿下却又流泪了。”

    高曜颤声道:“以前只有母亲这样喂我喝药。”

    高曜年纪虽小,却甚少这样软弱。如今他身体孱弱,孤苦无依,难免病中多思多感。我低头叠好了热巾,静静道:“玉机身不在长宁宫,心却永远在这里。”

    高曜嗯了一声,缓缓舒了一口气。我又道:“殿下快些养好身子,到了春天,就出宫开府。会有长史咨议、参军记室,还有许多庶子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