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过夫人和大小姐,请朱总管善加保养,无事不要出门。其实姑娘早就防备着这一天了。所以姑娘的心痛和昏迷,都是给简公公看的么?”
我肃容道:“知我者姑姑。虽然如此,我知道是防备不住的。若我父亲被屈打成招,我已预备与他一道去死。”
芳馨将我潮湿冰冷的双手合在掌心,定定地望着我,郑重道:“奴婢亦是。”
庄子曰: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十七年来,第一次觉得活在世上就像一匹经纬稀疏,长得望不到尽头的素帛,织得太久,已失却急待浸染的心,只想被草草割断,委诸尘土。又如窗外的雪,欢欢喜喜地自天而降,却发现地面是如此广袤与肮脏,全然没有云间的洁白与轻灵。很久以前,我曾读过一部从西方传来的古经,内中道:吾恶吾生,因所念捕风为影,行事日曜为空。[112]
吾恶吾生。吾竟为何生?
我拭去眼角的泪痕,闻言一哂:“我死就罢了,姑姑何必跟着我去?”
芳馨道:“或许姑娘不信,自姑娘在长宁宫教授奴婢们读书的那一日起,奴婢就决意跟随姑娘一辈子。姑娘若坏了事,奴婢不能独活。姑娘若安享荣华富贵,奴婢便仰仗姑娘终老。奴婢的生死荣辱,都在姑娘身上。”
我已不想再去探问她的身份,只深深颔首:“好。有姑姑在,玉机也不孤单了。”
芳馨的手心滚烫:“如今姑娘知道皇后要捉拿朱总管,可要捎信回去么?”
我微微冷笑道:“不必了。横竖再过几日就要回家去。况且简公公甘冒奇险,将此事透露与我。我若轻举妄动,他必得个欺君之罪。”
芳馨一怔,道:“姑娘这话明明是为了简公公着想,可是口气不善。”
我示意她附耳过来,低低说了一句。芳馨大惊道:“真的是圣——”我一摆手道:“姑姑,不可说。”
芳馨道:“怨不得简公公说得那么仔细那么有条理。”呆了半晌,含泪长叹,“罢了。看来除却周贵妃,他对谁都不过如此。”
我将枕边一幅六角雪花帕子丢在她的怀中:“姑姑哭什么?难道姑姑今日才知道这个道理么?”
芳馨苦笑道:“奴婢是心疼姑娘。姑娘太苦了。”
我淡淡一笑道:“我早说过,我并不觉得苦。姑姑去将御赐的衣裳拿来我瞧瞧。”
芳馨拭了泪,吩咐小莲儿将那套衣履端了进来。但见花钗冠珠光璀璨,流朱色的袍服笼在金色的浮光之中,一片花团锦簇。小莲儿展开衣衫,只赞叹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芳馨道:“这一身,怕只有贵妃才穿得了。姑娘可要试一试么?”
我懒懒歪在枕上,合目道:“不必了。”芳馨挥一挥手,小莲儿捧着衣物退出了西厢。我又道:“告诉外面,就说我犯了心病,除夕之前不能出门。这两日将我要带回长公主府的东西都准备好,别忘了妆台小屉子里的白玉珠,我要还人。启姐姐十七岁生辰就要到了,姑姑要替我备一份礼,一并带出宫去。”
芳馨一一应了,迟疑半晌,又道:“姑娘,简公公说皇后病了,姑娘可要去请安么?”我翻了个身,没有回答她。芳馨上前来掖好被角,躬身退了出去。
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用过晚膳,雪已停了。小莲儿见我浣手,便趁机禀道:“姑娘午歇的时候,长宁宫的芸姑娘来过了。”
我用烘得燥热的巾子揩干手,道:“弘阳郡王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小莲儿道:“芸姑娘说,晚膳后殿下想来探病。奴婢以为姑娘病得厉害,且当时芳馨姑姑、绿萼姐姐和小钱都不在,便没敢应承,想来长宁宫还等着回话呢。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瞥她一眼,将巾子抛在她的小臂上:“你胆子很大,连弘阳郡王都不放在眼里了。”
小莲儿忙跪下道:“前两日姑娘病了,陛下说姑娘需要静养,连颖嫔娘娘和昱嫔娘娘亲来探望,姑娘都没有见。奴婢想,姑娘养病要紧。”
我扶她起身,笑道:“我不是怪你。只是想嘱咐你,弘阳郡王难得来漱玉斋,以后但凡是他来,不论我病成什么模样,都要见。”
小莲儿舒一口气道:“是,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遣人去长宁宫回话。”
忽听帘外有人笑道:“不必去回话了,孤已经来了。”我连忙起身下拜。只见一条青龙在云间若隐若现,乘着一片紫气,翩然游到我眼前。一丝幽若无踪的香氛袭来,带着凛冽的寒气,微微呛人。高曜俯身扶起我,细细看了我的脸色,“一下学便听闻姐姐又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我屈膝道:“吃过了药,已无大碍。多谢殿下关怀。”
高曜弯腰坐在榻上的时候,目光始终未离我的脸庞,直到端起茶盏,方才似笑非笑道:“孤听宫人们说,漱玉斋朱女丞不知为何,忽然哭昏过去,这才犯了心病。当真如此么?”
我垂头望着鞋尖上蓝紫色的鸢尾花,淡淡一笑道:“伤心、担忧、痛悔、愤懑,对自己无益,对旁人却是有用的。”
高曜了然道:“孤明白,这便是‘事亡如存’的用意。”
我不置可否,只道:“天色已晚,路又湿滑。殿下来漱玉斋,不只是为了探病吧?”
高曜道:“姐姐曾嘱咐孤,要少些来往,所以孤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趁夜色前来,自是有要事相商。本来前些日子姐姐病了,孤就想来探病的,谁知被父皇一道圣旨拦住,竟不得见。好在姐姐又病了……当真是好。”芸儿掩口一笑,向小莲儿使个眼色,两人都躬身退了出去。
我亦失笑:“是很好。”见两人都退出西厢,方敛容道,“请问殿下,究竟何事?”
高曜道:“昨日孤在大书房念书,父皇心血来潮去了长宁宫启祥殿,在孤的书房中看见孤写给太子哥哥和母亲的诔文,就带回了定乾宫。孤下学时去向父皇问安,父皇当着孤的面御笔重修了给太子哥哥的那篇诔文,直修得眼睛都红了。父皇改毕,命孤誊抄一遍,说来日要亲自去太子哥哥的灵前焚化。”
我微笑道:“因为殿下写得感人至深,陛下才会……”
高曜道:“父皇看过誊抄好的诔文,当即以文中‘悫惠敏恭’中的‘悫惠’二字,为太子哥哥加了谥号,叫作孝文悫惠太子。”
我颔首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