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听简公公说过,陛下并不爱饮碧螺春。”
皇帝笑道:“从前是不大爱喝,近来倒品出一些特别的滋味。”说着放下茶盏,直起身子伸了伸腰,“你在御书房侃侃而谈,怎么现在却不说话?”
我只得道:“陛下圣询,臣女不敢不尽言。夜深了,还请陛下早些回宫安歇。”
皇帝笃笃地敲着小几:“朕才来,你便下逐客令?”
我无奈,低低道:“臣女不敢。”
皇帝怜惜道:“上一次韩复的事情,叫你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其实他醉酒闹事,自有内阜院和掖庭属管,你又何必过去?”
我不假思索道:“臣女查探俆女史之案,因思虑不周,致韩管事受尽酷刑。更至巧手受损,再也不能做修书的精细功夫了。臣女心中有愧,因此不忍见他失足,这才去了角楼。本想劝慰两句,不想……”
韩复受刑,是皇后暗中授意当时的掖庭右丞乔致所为。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却是陷皇后于不义了。熙平长公主若看见此刻皇帝嫌恶的蹙眉,一定欢喜不尽。
皇帝道:“这也有理。日前之事,是朕不该疑你。”
君王的歉意简单而潦草,我却险些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千千万万的性命,亦不过换来一纸不到千字的罪己诏。如此说来,我的恩遇得天独厚。
见我发呆,他忍不住笑道:“这样看着朕做什么?难道朕是文过饰非的昏君么?”
我笑道:“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81]
皇帝笑道:“夫子所言甚是。”气氛方融洽少许。只听他又道,“这一回南巡,朕亲自处置了成氏一族。闻风而动的数家豪强,纷纷献家财避祸。有两家不知天高地厚,联合举兵,朕命人稍加利诱,便纷纷倒戈。这些钱,西南和北方的军费用不了,剩下好大一笔,总算可以治河了。”
我笑道:“昔日河北数十里处,便是两国交战之所,民常负戟而耕,十停庄稼中收不到一停。如今战事消弭,正该整顿河渠,‘使溉公田,遂及我私’。”
皇帝道:“现下冬闲,本当征发徭役。可惜手中无粮,只有等明年了。”
我好奇道:“上一次陛下说要扩建白云庵,颖嫔娘娘不是支了一个放纸钞的法子么?”
皇帝微微懊恼:“办法虽好,三司死谏不准。朕无法,只得先用在少府。”
我笑道:“颖嫔娘娘若是个男儿,倒可以做三司使。”
皇帝笑道:“这是太后的旧话了。正因她打理后宫辛苦,又有这点聪明,有些事情朕就没有与她理论。好比她今天早晨擅自拿了一副妃位的仪仗出来,朕本可以治她的罪,想想也便罢了。”
我忙道:“颖嫔娘娘是有功之人,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
皇帝笑道:“反正你也没有用那副仪仗,朕就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了。”
听他的意思,仿佛我若用了那副仪仗,颖嫔就要被严惩。我忙道:“臣女不敢僭越。”
皇帝不以为然:“你便用了,也不算僭越。”
我拢一拢肩头的绣花短袄,垂头不敢说话。又抱起一只靠枕,藏起半张脸。
皇帝见我退缩,自己也觉得唐突,于是转头过去轻咳一声,又道:“眼下最棘手的,还不是少钱。北燕新归,许多部族上书,倾慕我中华礼乐,欲南渡黄河,举族农桑。”
我不由探出头:“北方部族当事畜牧,怎的忽然上书南迁?”
皇帝道:“这些部族当年深受北燕暴君的欺凌,每年要献许多牛马、药材、兵丁和奴婢,我义军北上,他们自是雀跃欢呼、箪食壶浆,更有甚者,还举义旗接应。虽然效用有限,好歹是民心所向。如今上书南迁,朕也不好薄待。这事下了廷议,群臣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从早议到晚,也没个结果。”
事涉朝政,我不便接口。皇帝将牡丹薄胎瓷灯台向我移了几寸,凝眸道:“你熟读经史,也给朕出个主意?”
我忙道:“朝政大事,臣女不敢擅言。”
皇帝笑道:“你只是‘不敢擅言’,可见是胸有成竹了。你这个后宫女甘罗,必得为朕出一个主意才好。你先猜猜,众臣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得道:“群臣无非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宜‘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82]。因为晋武帝不听,后果有五胡乱华的惨事。或又有人说,当容纳异族,以示天恩。昔日五胡乱华,是因贾后当权,引致八王之乱,朝廷偏安,胡人方敢衅鼓南下。如今朝政清明,军力强盛,正是恩纳并吞的好时机。”
皇帝颔首道:“大约是这个意思。”
我笑道:“难道便没人说些别的么?”
皇帝一怔,抚额半晌,恍然道:“仿佛是有一个人说了些别的意思。但朕记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廷议时说的,还是上书说的。”说罢又笑,“旁人说什么,何必理会,你只说你的。”
我低低道:“陛下不怪罪臣女,臣女才敢说。”
皇帝道:“不过是闲谈,你便说了,朕也不会当真。”
我正色道:“古语云:自古无不亡之国,废兴命也。[83]”说罢抬眼查看他的神色。
皇帝颔首道:“这话虽不好听,却是正理。”
我接着道:“国有全盛之机,亦有衰败之时。盛时尚可巡抚蛮夷,四海升平。败时自免不了受其侵害。羁縻异域,可保一世,但命废之时,荼毒亦深。”
皇帝笑道:“如此说来,朕当将他们灭绝了方能一了百了。”
我笑道:“陛下乃仁义之君,自不能如此行事。依臣女浅见,如今北胡宾服,我大昭如日中天。唯当此全盛之时,以德教礼乐化其性,以膏粱美物销其志,加以刑法兵威,待其与南民蕃息不绝,如此百年之后,天下一家,又何分族类?”
皇帝道:“如此说来,你是赞成南迁的?”
我笑道:“这是治本之法。但只一样,这些部族少则数千,多则数万,内迁虽可,却不能整族栖于一地。必得散众居于八方,如此方能安心农桑,亦泯反心。各州官吏、乡里长老宣示律法,与本生南民一视同仁。”
皇帝笑道:“仿佛有一本奏疏里写的也是这个意思。”见我依旧缩在靠枕后,便歪着身